下午吃過了那碗豬腳面線之後,當墨美玲親切又帶著點試探的邀請涂漢明先暫住在何宅時,他立刻不假思索的拒絕了。
他當然看得出來何媽媽臉上的笑容發自于內心,也同樣看得出來她眼中明顯的關心。
就像那個叫做麥珈珈的女人,是真的夾著尾巴逃跑一樣。
涂漢明躺在廉價的旅社房間里,想到下午那一幕,他稜角分明的臉上彎起冷酷的笑容,讓人捉模不清的深眸里浮現了幾許暖意,卻又像流星般隨即殞落在黑夜里。
他在十年前那一夜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徹底扭轉了人生的起伏,歷經了自己從沒預料過的風雨跌宕,如今歷盡千帆,終于踏上了故土,卻成了貨真價實的陌生人。
當他頂著夏末秋初的艷陽,站在本應掛著涂宅兩字的透天厝前,看著嶄新卻陌生的建築物外觀,瞪著那鍛造鐵門上歐洲鄉村風情的郵箱,直覺的知道這棟房子早就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家了。
然後何媽媽拎著錢包走了出來,溫情依舊的眼眸只看了他一眼,就熱切興奮的直接朝他喊了一句,「大漢!」
大漢。
從小到大,身邊最親近的人都這樣稱呼他。
不管是嚴肅古板的軍人父親,還是溫柔嫻靜的母親、內向靦的小妹,或者是從小一塊兒長大,卻又讓他當成假想敵,立誓要樣樣比對方出色的何浩然。
他理所當然的以為自己絕對會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睥睨天下的男子漢,卻因為妄想攀結關系好一步登天,走岔了路,落得在汪洋中漂泊,想回家,又擔心拖累家人的日子。
直到幾個月前在網絡上看到一則新聞,當初他目擊的那樁殺人事件里的凶手已經遭到了伏法槍決,他才重新燃起了回家的念頭,著手進行返鄉的工作。
再回首,往日熟悉的一切早已經灰飛煙滅……
而在何家的餐廳里,何媽媽或許是發現他的眼神追逐著那抹高挑鮮艷的身影,看出他明顯的好奇,居然也就順水推舟的說了許多跟她有關的事情──
麥珈珈,今年三十歲的單身女郎,跟離婚後患有躁郁癥的母親和相差十幾歲的小妹一起同住,平常人對她的印象是牙尖嘴利、嗜錢如命,興趣是吃盡網絡爆紅美食……
「珈珈從小就懂得賺錢養家,自從她那個沒用的老爸拋家棄子,帶走家里所有的存款跟情婦落跑之後,她也不知道去哪里賺來的錢,居然也就養活了她們家三個人,現在還自創了一間公司,當起了老板。」發生家變的那一年,麥珈珈才剛剛國中畢業而已呢!
听著跟麥珈珈有關的這些過往,涂漢明想起了某人看著金項鏈時貪婪又閃閃發亮的眼神,心里莫名的有些酸軟。
「那她是什麼時候買下那棟房子的?」他腦海中閃過一幕悠遠的片段,想都沒想就直接開口問了出來。
墨美玲小心翼翼的覷著他的臉色,發現他不像心存疙瘩的樣子,也就說得毫無顧忌,「今年過完年不久,就跟你小妹雅雅買下了隔壁的房子,上個月才剛剛裝修改建完成,搬過來一、兩個星期而已。」
她方才就跟涂漢明提過何浩然跟涂雅明正在交往的事情,她很慶幸涂漢明眼中除了驚訝之外,態度倒是樂見其成。
「她看不出來是個當家做主的老板娘。」那一身飄逸的打扮倒像是天天吃喝玩樂的嘻皮雅痞。
「那公司也成立沒幾年啊!不過听說經營得很不錯,還打算在高雄成立另一間分公司。」墨美玲忽然非常感慨,「想當初她們母女三個窮到只能一起窩在陽明山上的小房間里,听說還是豬舍改建的那種房子……缺錢也不跟我說……珈珈那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倔、太好強了。」
這段過去一直讓墨美玲相當自責,她直到麥珈珈幾年前需要創業資金前來跟她商量,才知道原來當年那個狠心的男人居然還卷款潛逃。
涂漢明也跟著神情凝重,「那她們什麼時候從那里搬走的?」
墨美玲回想了一下,「好像……一直到珈珈大學畢業了才搬走的。」
涂漢明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冷厲,當下只想沖到那個要錢不要命的女人面前狠狠吼她個幾句。
他是不是該謝天謝地她並沒有遭受到池魚之殃?
思緒在這里打住,涂漢明焦躁不安的翻身下床,模了模口袋里剩下的零錢,打算到路口的超商買包煙。
他拎起自己那只軍綠色的行軍袋,悄然無聲的通過旅社狹隘的走廊,盡避一路婬聲蕩語不絕于耳,他冷漠肅然的神情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
涂漢明踏出那間僅僅點亮一盞桃色燈泡的老式旅社,沒多久就買好了煙,站在空無一人、涼風習習的街道上吞雲吐霧。
沒多久,就有另一個癮君子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做著同樣的事情,涂漢明只瞄了對方瘦弱慘白的長相一眼,就熄了煙蒂,轉身走向旅社。
在他快要踏進旅社門口時,身後傳來一陣紛亂急促的跑步聲,本能的回頭一看──
罷剛另一個癮君子,被當街行搶了!
麥珈珈身為「家事女神」人力服務事務所的創辦人,一向不分酬勞多寡,親自洽談各種業務委托,而且要求要在簽約之前視察執行業務內容的環境。
罷剛又談妥另一筆生意的麥珈珈快步離開那間牙科診所,煩躁不安的反復搓揉著左手腕上的金鏈子。
下午的一通電話讓她轉移了注意力,好不容易可以有幾個小時忘記在何宅遇見的那個男人,沒想到一敲定承接這筆業務的人選之後,大腦就自動浮上他那雙詭異難懂的深眸。
麥珈纈讜涂漢明的印象其實非常不好。
首先,她沒記錯的話,他很不負責任的搞失蹤長達十年之久,這段期間父母先後過世了,他都維持音訊全無,直到今天,卻平空冒了出來。
彬許是因為她正好有一個拋妻棄女的混帳老爸,所以她最討厭這種不告而別的行為,讓她的眉毛忍不住像毛毛蟲一樣抖了又抖。
再來,他這幾年顯然混得不是很好,要不然也不會穿著斑駁T恤,還有勉強搭得上流行的刷白牛仔褲,正好跟他臉上沒刮干淨的胡碴相得益彰。
一想到她在半年前買下那棟透天厝時匯進涂雅明賬戶里上千萬的金額,她不得不嚴重懷疑有人是听到了消息,特地回來分一杯羹!
最最最最重要的是,他讓她覺得危險!
自從十年前某個夜晚,她吃了熊心豹子膽,窩藏一個明顯走投無路的男人之後,她就痛定思痛,不再忽視來自靈魂深處的警告接近不該接近的人,就算對方全身上下都用黃金打造的也不行。
她不知道涂漢明這幾年到底從事什麼行業,但是他無形中散發出來的野性,是都市叢林里的芸芸眾生難以駕馭的。
麥珈珈正想放棄等公交車的念頭,打算改搭出租車時,忽然听見有人打斗的聲音,忍不住懊奇的朝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麥珈珈瞪著那個空手搏斗的高大身影,花了幾秒鐘才說服自己並沒有出現幻覺。
那個背著行軍袋,只用幾個拳頭和手肘就輕易制伏兩個刺青男的厲害家伙,怎麼這麼像是涂漢明?!
就在她還沒決定要不要上前關切的當下,忽然有個人影掠過眼前。
「謝……謝謝……」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非常需要曬太陽的蒼白男子,氣喘吁吁的停在其中一個刺青男的旁邊,從刺青男的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皮夾,還乘機踹了兩名刺青搶匪幾下。
這一番騷動引來不少人觀望。
涂漢明將這兩個當街行搶的現行犯反手剪在背後,讓他們正面趴跪在人行道上,動作一氣呵成。
「報警了沒有?」他暗中加重了手勁,凌厲的眼眸機警的在圍觀人群中掃視一圈。
眼鏡男愣了一下,才啊了一聲掏出手機報警,「我現在就打電話。」
麥珈珈發誓,她看見涂漢明古銅色的臉皮抽動了幾下,看起來很像是受不了白痴學生的冷血教官。
這時,原本圍觀的人群里走出幾個中年人表示要幫忙把這兩個竊犯扭送到警局,卻遭到了拒絕。
「等警察來。」涂漢明神情冰冷的拒絕,渾身散發出逞凶斗狠的街頭氣息。
本來準備跟那些人道謝的眼鏡男一听,連忙閉緊了嘴巴,不自覺的以這個見義勇為的男人馬首是瞻。
老早就不知道錯過多少輛出租車的麥珈珈一臉無趣的翻白眼,覺得涂漢明這個男人實在不懂得低調,卻又不得不說他拒絕得好。
誰知道剛剛提議幫忙的那幾個人是什麼牛鬼蛇神啊?搞不好還是同伙想借機把人放走呢!
她回過頭朝著警車鳴笛聲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好瞄到了一輛出租車閃著大大的空車燈號,連忙伸手攔車。
沒想到那輛出租車不但讓路給警車先過,還干脆換了路線,當著麥珈珈的眼前轉彎……
嗟!麥珈珈搓著金鏈子的右手比了一個非常不雅的手勢,警車鳴笛聲也停了下來,她看了一下眼前熱鬧的景象,非常認命的接受自己必須走到另一個街口搭出租車的事實。
不然,就繼續站在這里等公交車吧!
她無奈的眼神不經意的跟涂漢明的目光在半空中對上了,彼此短暫的錯愕半晌之後,又不約而同的移開視線。
然後麥珈珈听見警察問了幾個例行公事的問題,什麼姓名、年齡、住處之類的,她越听越生氣,等到她覺得自己的左手痛死了,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把金鏈子扯得太緊。
這個該死的涂漢明,真的有落魄到要住在那間破旅社嗎?
值勤警察接著要求涂漢明跟那個眼鏡男回警局做筆錄,麥珈珈看著他們坐上警車揚長而去,心里更是焦躁不安。
要是讓二阿姨他們知道她坐視不管,還知情不報,會不會說她是沒血沒淚、無情無義,道義放兩旁,錢字中間放的現實鬼?
麥珈珈終于還是攔到了出租車,一副慷慨就義的悲壯表情差點嚇壞了司機。
「分局,謝謝。」麥珈珈決定把涂漢明帶回去。
她荒謬的覺得這一刻的自己,正在自投羅網。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一向是麥珈珈做人處世的大方向。
所以當她大剌剌的走進警局,自稱是方才那樁搶案的目擊證人,跟著不時拿眼神刮她的涂漢明一起做完筆錄之後,毫不意外會听見那個眼鏡男說出一些報答的話。
不過,想跟她搶人,就算了吧!
于是麥珈珈笑容可掬的掏出「家事女神」的名片,趁著眼鏡男失神愣怔的時候,塞進了他汗濕的手心里。
「你好,我是麥珈珈,關于你方才另外幫涂先生安排住處的提議,實在非常貼心,不過今晚卻不適合這樣做。」她和氣卻堅定的婉拒了眼鏡男的提議,暗自慶幸涂漢明沉默的配合。
與其說涂漢明從頭到尾都冷眼旁觀,不如說他處在一種很氣很氣,又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的矛盾狀態。
所以他面無表情,專心研究自己糾結的心情,等他回過神來時,麥珈珈早就三言兩語打發了那個感激涕零的眼鏡男,二話不說,拎著他坐上出租車。
「去哪里?」涂漢明堵在後座車門口,懶洋洋的斜睨著眼前不請自來的女人。
她沒事攪和進來做什麼?她這麼晚了還站在街上做什麼?
「回家!」麥珈珈用一種膩死人的聲音回答他,手指頭卻不客氣的在那副硬到要命的胸膛上戳了戳。
涂漢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彎身坐進了後座車廂。
麥珈珈偷偷松了口氣,她拎著涂漢明一起回到她家,心里卻也明白這里才是這個男人的家!
彬者,都不是他們兩個的家。
一個剛剛住進來不久。
一個則是離開了太久。
麥珈珈默默站在刻意刷舊處理的鍛鐵大門旁,不情願的承認涂漢明空洞的神情反而更讓人心生同情。
「時間太晚了,就別把二阿姨吵醒,今天晚上,你就暫時睡這里吧!」她微微湊到他身前,刻意壓低了聲音,用眼神催促這個不動如山的男人快點進門來。
涂漢明微微瞥了下眼,用一種很欠扁的倨傲神情質疑麥珈珈的行為。
「妳如果不歡迎我,干嘛堅持要我過來?」這女人怎麼老是主動把男人帶回自己住的地方?還擺出一副不情願的模樣。
偏偏……她又說出了那兩個字!
必家啊……
麥珈珈笑得像吃人不吐骨頭的鯊魚,握在門板上的手指頭早就氣得發抖。
「我幫你省錢,你還有意見啊?可以有免費的地方住,干嘛要浪費那些錢?你當賺錢很容易嗎?」她刻意壓低了音量,卻咄咄逼人的反擊,要是尋常男人見到這樣的氣勢,八成已經倒退好幾步。
他卻咧嘴笑了,讓麥珈珈從頭到腳都豎起了寒毛。
她牙一咬,伸手將他扯了進來。
「笑笑笑……笑個屁啊!你慢慢笑,我累死了。」麥珈珈忍住甩門的沖動,理智的記得身為一個剛剛搬過來的新住抱,千萬別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吵醒一整排老鄰居。
「我不缺錢。」他一臉有趣的盯著被她扯住的衣袖下緣,不由自主的跟著她走進了屋里。
「對,所以你才會選擇住在那種爛地方!」麥珈珈不以為然的癟癟嘴,還故意回頭瞪了他一眼,同時不著痕跡的放掉揪在手中的棉質布料。
「等等!你該不會是去……」麥珈珈突然在踏上樓梯時止住了腳步,猛然轉過身面對著涂漢明。
她坐上出租車前往警局的路上,特意瞄了一眼那間破敗的老旅社,這才意識到那盞桃紅色的小燈暗示著什麼……
要不是涂漢明反應靈敏,及時穩住身子,可能就直接埋進她豐滿誘人的胸脯里。
「什麼?」涂漢明微微掀起濃密的眼睫,不閃不避的迎視那雙意欲探究的水眸,倒是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因為繚繞不去的香暖氣息,下意識的繃緊。
「算了。」麥珈珈悄悄的屏住棒吸,順便拉開一些距離,免得自己一向正常的荷爾蒙忽然暴動。
「那不關我的事。小聲一點,我媽很淺眠的,我妹婷婷八成還在房間上網查資料,她後天就要去日本當交換學生,大概會興奮到睡不著了……」她叨叨絮絮的說了一些看似要緊,其實無關緊要的瑣事,說什麼也不願意承認自己失了平日的冷靜。
涂漢明沉默的跟在她後頭,手指頭蠢蠢欲動──很想拆下眼前蓬松豐厚,跟著她的身體規律搖擺的馬尾。
他雙手握拳,卻管不住自己徘徊在她婀娜身段上的視線。
「好啦!你就先在這里睡一個晚上吧!」麥珈珈站在客房前面宣布。明明只爬了三樓,呼吸和脈搏卻失速狂跳,活像爬了好漢坡似的。
涂漢明沒有多注意房里的擺設,只是在關門前輕輕說了一句,「我不需要花錢找女人。」
麥珈珈猛然睜大眼,在門板完全闔上之前,有些狼狽的嘟囔著,還特地送他一個大白眼,「關我屁事啊!」
他在房里低聲笑了出來,那好听的聲音溜出了還沒關緊的門縫,溜進了麥珈珈的耳朵里,害得某人晚上睡覺時,腦海里都是他惱人又迷人的渾厚笑聲。
辮昏欲睡之際,麥珈珈縴長的手指輕輕撫過觸感冰涼的金鏈子,安心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