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首,把那顆毫不見圓潤的凹凸石塊,吞進嘴里!
本在高處樓台上,靜謐不動的身影,一瞬間,抵達她面前,她嚇得一顫,入嘴的石子,噎住了咽喉。
他動作疾速,右手扣向她喉前,拿捏力道分寸,將那顆梗喉小石,震為粉末,卻沒把她的頸骨也一並弄斷。
「你這麼餓嗎?」連石子也吃?兒沒喂飽她?!
她咳著,猛咽唾液,喉里已經沒有石子存在,可方才異物梗喉的感覺,還是很清晰。
「不,不是……」咽喉的疼痛,導致她的聲音帶些破碎沙啞
他凜著眸,瞪她。
「不然,是什麼?」食指凝聚一點水藍幽光,抹過她的喉,眼神很冷,指月復的光,卻很熱暖。
疼痛感,被他指月復帶走,說起話時,不再有撕扯的不適。
「上回那顆真珠,你父王沒有還你,對不對」那顆她特地為他孕的小真珠,她看見了,龍王一直握在掌心,捏緊緊的。「你父王好像很喜歡,你也不好意思去討回來,所以,我想,我閑著也閑著,再幫你孕一顆好了。」
成天在這兒吃吃吃,不做些事兒,她覺得自己好無用。
「不必。」竟是為了這種莫名原由,這這里瞎忙好一陣?
她孕出的真珠,既不特別圓、不特別亮、不特別大顆,說實話,沒有珍藏價值,她大可無須硬吞石子,忍受痛楚不適,去培育那種小玩意兒。
他根本不會感激,更不會心生期待。
「不費太多功夫的,你別跟我客氣。」她完全大誤解。
「我不是客氣。」而是視她的真珠為贅物,不屑入手。
「我這次挑大點的石頭,真珠不會像頭一回小,你放心。可惜我挑好久的那顆石子,被你弄碎了,得重新再找……」說完,珠芽又蹲回石圃去撿石。
罷險些噎死的家伙,是抱怨他弄碎了她的石嗎?是嗎?!
「這顆好……還是那顆……」
喂,最好是那顆拳頭大的石頭,你咽得下去!
「等等啦——我還沒挑好——」珠芽被他從石堆中拉走,他力道並不蠻橫,修長且寬闊的指掌,輕易提起她的膀子,教她無法抗衡。
有空在這里吞石頭,不如呆呆傻傻坐在桌邊,听他彈箜篌。
「我會去向我父王拿回真珠。」走了好一段路,他淡淡這麼說道。
「唔?」
「所以,不用再孕第二顆給我。」口吻仍是冷冷的。
她听了,笑逐顏開。
第一顆真珠,對她的意義重大,他願意開口討回來,才不枉費當初她邊孕著珠,邊想象他是否會喜歡,那樣的忐忑心情。
「你拿回來之後,要把它串起來當墜鏈嗎?戴在頸上應該很好看哦,不然……瓖在冠上或發釵也不錯——」
他倒未曾思索,向父王討回真珠後,做何用途。
只知他一日不討回,這顆小蚌,就不會斷絕吞石造珠的蠢念頭。
「可是你父王如果太喜歡,不肯還,你跟他說,我也孕一顆給——」
「不準。」沒待她說完,清冽的嗓音,送來拒絕,非常堅定。
「不麻煩的……」
再嗦,有麻煩的人,就是妳了。他投來的眼神,正傳達這番意思。
「我知道了,你希望全城上下,只有你一個人擁有龍珠蚌珠,才顯得獨特,對不對?」珠芽想了一會兒,做下結論,笑得好樂。
並不是。他完全沒這樣想,她過慮了,也太看得起她孕出來的小東西。
「好嘛,以後,我只幫你一個人孕珠,把真珠都送給你,不給第二個人。」她笑眯眯的,很輕易說出承諾。
可惜,他沒感動到。
「妳的真珠,和淚鮫族一樣,凝淚成珠,一掉淚,便輕易盛滿一盅?」
「不是呀,沒那麼容易,我們得日積月累,把卡在體內的石頭沙屑,包裹起來,一層一層,慢慢滾呀滾……」
他睨她,眼神浮現責備。
「既使如此,妳發什麼宏願?」說得仿佛孕珠一事,多容易似的。
「我一年孕一顆,十年就有十顆啦。」
一年一顆?
十年十顆?
他與她的糾葛,最好是有那麼長。
心里,冷嗤著。
她的真珠,吸引不了他。他不屑那種破東西
他看著她在笑,雲很淡、風很輕、花香很迷人的那種笑,不為任何勝負的笑,單純、無垢,而且,快樂。
有那麼一瞬間,他不排斥她的說法……
糾葛一年,甚至是十年……
不太糟。
而這個一閃即逝的想法,讓他覺得
糟了。
牆上數顆夜明珠,暈燃淡淡青碧的光,柔柔照亮一室。
龍主屏退左右,一人獨坐,在偌寬的沉石長桌前,端睨手心之物。
大龍子入內,便瞧見如此光景。
難得一見的肅穆,盤踞在龍主面容之間,光與影,交錯臉龐,形成濃蔭陰霾,鋒利的眼眸,眨也不眨,定定盯著自己的掌。
而龍主掌心發射著珠光的東西,正是他此趟前來的目的。
「父王。」大龍子出聲,喚了龍主。
龍主雙肩一繃,小受驚嚇,抬起眼,看見是他,又松軟下來︰「……老大呀,何事前來?」
「為父王掌心之物」
小小的,龍珠蚌珠。
「請求父王,歸還予我。」
龍主倒不是面有難色,更沒有割愛的依依不舍,他毫無遲疑,將真珠擱上桌。
大龍子上前,正欲去取。
龍主突然有此一問︰
「你覺不覺得,這個小蚌珠,與如意寶珠……真像?」小巧精致般的。
「嗯。」大龍子必須坦承,確有同感。
除了大小,珠蚌的淡金光澤,確實神似于如意寶珠。
「不僅樣子像,還有一點——用蠻力或法術,也打不碎它。」要證言一般,龍主重重一擊,拍下,沉石長桌應聲粉碎,龍珠蚌珠仍是完好無缺,躺在碎石沙礫間,兀自輝耀。
龍主喃喃再道︰「一般真珠,做不到這等堅硬,難怪先祖們若要修復破損寶珠,便得尋找龍珠蚌……」
大龍子彎身,撿起蚌珠,珠體圓潤澤亮,連絲細痕也沒有。
「我們省下了尋找龍珠蚌的功夫,萬一……找回你的如意寶珠時,寶珠有所損傷,她就能派上用場了。」龍主說著,緊繃的神情,漸漸添了欣慰笑意。
大龍子卻蹙起雙眉。
「父王硬要留下她,便是為了這原因?」他可以猜出龍主別有用意,但沒想過,竟是打著這個主意。
難怪,龍主一知她是龍珠蚌,行為舉止完全改變。
「她太小,那會要了她的命。」大龍子淺淡的言語中,不甚苟同。
她連吞顆石子都很困難,還要將如意寶珠放進她體內,她豈有活路?
「我叫鮶兒努力喂飽她,為她炖煮最補的藥膳,養壯她身子,最好能養大一點,以備不時之需。」
這便是時時能見鮶兒拿著食物,跟在珠芽周遭,喂湯喂飯喂零食的主因。
珠芽確實被養出紅光滿面,豐腴不少,健康了不少,還以為是鮶兒待她太好,怕她沒吃飽,原來……
另有目的。
「連如意寶珠的蹤跡都查不到,此時說這些,言之過早。」大龍子波瀾不興說著。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如果尋回寶珠,寶珠全然無損,當然就用不到她,現在先養著,總是預防嘛。」龍主頗為熟慮道。
「……」大龍子眸里淡淡的一絲暖光,是珠蚌的余暉殘映,它溫潤的小小扁芒,讓他的瞳心,隨其明亮。
他,是一只失去如意寶珠的龍子。
失去自娘胎孕育時,便跟隨他,一並孵化成形的重要寶珠。
它雖不屬于龍軀的一部分,不若龍角斷去時,傷害來得直接明顯,不見傷、不見血、不覺劇痛。
然而,上天既然安排,寶珠與龍子同胎而生,必有其緊密關聯。
如意寶珠,攸關龍族術力強弱,已獲得證實,但寶珠不僅單一功用,它更是平穩龍族怒濤的重要媒介。
龍,喉下有逆鱗徑尺,偌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
能安撫逆鱗,僅有如意寶珠具此功效。
曾有妖物,盜走龍族先祖寶珠一顆,觸怒了龍族先祖,誰也壓抑不下的怒焰,隨逆鱗翕動,爆發出來,龍族先祖徹底失控,翻江倒海,瘋癲大鬧,近乎六親不認,直到寶珠重回龍爪,才止住了一場闢天滅地的可拍災難……
龍族無人敢嘗試,寶珠離身的後果。
大龍子的如意寶珠,在他仍是「戰龍」之時,參與叛逆討伐,被逆軍之首于陽擊落,墜入深海,消失無蹤,迄今未能尋獲。
沒了如意寶珠的龍,如何還能像大龍子,此時的溫儒悠然,不見任何失控反常?
「你近來可有覺得身體不適?」龍主試探問他。
「沒有」
「不會感覺心浮氣躁?」
「不會」
「還是很有興致彈箜篌?」
「嗯」
「看來,仍能維持一段時日,開始有減弱跡象時,再把你叔叔伯伯請來,聯袂替你施術,五十年一次,算算還是有兩三年……」龍主數著時日。
全賴幾位龍王連手相助,傾力為大龍子封印逆鱗,將瀕臨失控的滔天狂焰,禁囚在他體內,硬壓下來。
成效算是彰顯,只是需要大龍子避免情緒起伏,鮮少動怒動武,再靠箜篌的清幽之音,洗滌過多雜思,倒也成功沒讓大龍子步上先祖後塵。
封印,畢竟是權宜之計,取必寶珠,才是解決之道。
尤其,最近兩三回的封印時效,有越來越提早的跡象,哪次會完全失效,誰都不敢保證。
「我會再去尋找寶珠下落。」大龍子整年之中,總有半數以上的時間,花費在尋回如意寶珠上頭。「……我不解的是,寶珠與我的羈絆,不該受距離所阻,完全察覺不到它半絲蹤跡,即便它有損傷……」
「這……」龍主欲言,又止,然後搖搖頭,表示不知。
案子倆默視著,大龍子此行目的已成,便要告退,卻被龍主喚止了腳步。
「那顆小蚌,養著養著,別養出感情來,才不會……用上的那一天,舍不得了……」龍主稍稍提點,沒說更多,揚揚手,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大龍子靜靜離開,臉上不見太多表情停佇,一如他慣有的淡然。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唇畔,沒有笑揚。
步伐踩在「枕琴懷笙園」的水玉石板上,音調,沉重而郁郁,每一步,窒悶,隱亮。
珠芽聞聲而來,小腦袋瓜彈出窗欞,朝他招手,舉在半空中的小荑還握著石箸,一旁,鮶兒手托滿滿食物,正在喂食她。
再尋常不過的情景,數不清瞧過多少回,這一次,竟教他刺眯起眸來。
她一臉幸福,咀嚼食物,全然不知,她吃下的每一口,只是為了養大她,好方便將來她的……用途。
絆間,那股想叫她「別再吃了」的聲音,如魚刺梗塞,咽不下,吐不出。
不一會兒,與他腳步全然不同的輕快跫音,玎玎玲玲,踩踏而來,像蜻蜓點水,清靈、飛舞、快樂且喜悅。
珠芽來到他面前,嘴角一抹甜醬殘留,忘了拭淨。
別人是胭脂水粉,點綴艷容,她卻是醬汁相襯,女人味沒有,娃兒稚氣倒很多。
她看見他手上的真珠,小臉笑開,柳眉揚揚。
「你拿回來?你父王願意把它還給你?那我們快點看看能把它做成什麼,最好方便一直戴在身上,沐浴也不用拿下來。」她興高采烈,拉著他,直往亭子里鑽。
他何時答應,要佩戴這顆小不隆冬的玩意兒?
瞧她,一副計劃許久的雀躍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