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際無法抑止的劇痛,讓她的臉色慘白得連滿臉胭脂也添不出一點血氣。
爹娘已經不在了……她壓著生疼的胃,冷汗滿面地想,妹妹也遠嫁去了,而邢天……也失去了吧?既是如此,她又何必苦苦撐著,活著受人折辱呢?
生無可戀的念頭一起,她的身子也放松了。這麼一放松,渾身的劇痛也仿佛隔了一層雲霧般,變得模糊了。疼痛依然在,而她的感覺卻遲鈍起來,昏沉地靠在轎子里,她模糊地想,是要在路途上就這麼咬舌自盡呢,還是拔下發上釵子刺穿脖子比較好呢?
她這麼一身紅的,流了血也不會有人注意到,讓那六王爺迎回一個死去的小妾好像也不錯呢……她模糊地笑了起來,卻掉下淚水。
邢天、邢天……救救我……
她劇烈顫抖著,無聲地、慘烈地哭泣,那些養尊處優所慣出來的溫柔和軟弱,仿佛也隨著淚水一並從體內流出。
報轎搖搖蔽晃,還不時顛顛倒倒地退個幾步,重又往前行去,轎夫踩著水坑,啐了一聲髒話的情景也時有所聞。花轎兩旁的小窗用紅帕掩著,妓坊里派出來陪嫁、實則監視的小侍女初時還會掀開紅帕來看看新娘子,到了中段,就懶得再來翻看了。
搬豎不過一個書香世家出身的小姐而已,大不了就是哭而已,還能怎樣呢?要尋死,恐怕還不曉得該怎麼死呢!一群小侍女吃吃地嘲笑起來。
報轎到了溪河旁,卻發覺過不去了。
雨勢太大,小壩硬生生地暴成了激流,周遭連個簡易的木橋都沒有,這麼一大票只會抱怨的小侍兒聲明了不弄髒身子,更何況轎夫們還扛著一頂裝飾沉重的花轎,更是過不了。
煩惱著停在激流畔,因為婚禮時辰已過而匆匆趕來探視情況的妓坊嬤嬤,氣得大罵那票侍兒,她掀開轎旁的小窗,瞪了眼轎里安安分分的新娘子,見她倚著轎子,也不知是哭暈了還是認命了,硬是沒聲沒息。
皺了眉,妓坊嬤嬤轉而往正前方繞去,想要掀起轎簾看看新娘子是不是咬舌尋死去了,卻沒有留意到,轎里的新娘子自己掀了紅蓋頭,看了看周遭形勢。
當然,也看見了那阻礙眾人腳程的激流。
嬤嬤繞到了前頭來,卻也不敢整個身體擋在轎門前,要知道,雖然陪嫁的小侍兒是妓坊里的人,但抬轎的粗壯大漢可是六王爺生怕嬌麗小妾逃跑而派出的家奴,要是太過失禮,脾氣暴躁的六王爺還不知道會怎麼整治妓坊哪!
她掀了簾,兩旁大漢因為嬤嬤靠近,而站得遠了。
于是,監視新娘子的兩派人馬里,有那麼微妙的漏洞橫生了。
簾子一掀,轎里的新娘子微微前傾,嬤嬤掀去了她頭上紅帕,望見新娘子清亮而澄澈的眼楮……太過漂亮,而且清明的眼楮。
嬤嬤心里一跳,還沒扯嗓子尖叫,就有一股大力將她當成了開路的大石頭,猛然推了出去!
一旁大漢反應過來,正要來抓新娘子,卻見到嬤嬤摔了出來,他們又一縮手,就這麼一個瞬間的猶疑而已,新娘子已經踩著嬤嬤,沖出轎子,那飛坑邙異常輕盈的身子疾奔,紅艷艷的嫁衣水袖里探出一只手來,仿佛卸下了什麼心頭重擔一般,斷然地摘下鳳冠,摜在地上,濺起了潑飛的泥水。
嬤嬤號叫著,瞪著視線里那嬌弱弱的新娘子,以著一往無回的氣勢跳進了那道激流——
旋及,梅晴予便沒了頂,嬤嬤也氣昏了。
但梅晴予卻不完全是尋死。
繁復華麗的嫁衣吸飽了水,沉沉地將她往下拖,她卻伸長了手,要讓自己重返人世。
這道激流,能將她帶到哪里去呢?她昏沉地、卻清晰地留著這個念頭。
壩水如此冰冷,凍得骨頭都疼痛起來,她的心里卻暖烘烘的,為了自己竭力求生的yu望。
伸長的手,在水里載浮載沉,時間流逝多少,她並不清楚。
當凍得僵白的指尖被松軟軟地握住的時候,她已經沒了知覺,然而那手心里傳遞而來的暖意,她在很久很久以後,都還記得……
被扶抱著破水而出的新嫁小娘子,讓一眾姑娘們驚呼起來。
梅晴予蒼白的臉蛋那樣惹人憐,疲倦而安靜地注視著面前扶抱起她的女子。
那個女子,又美又冷,爹爹房里那只白玉凝脂的紙鎮,若化成人形,大抵就是這個氣勢吧?
梅晴予模糊地想著,然後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是在一個干淨而微香的臥房里。
那個女子倚在她床頭,細細讀著什麼書,見她醒了,淡淡地望來一眼,放下書冊,遞來一碗熱熱的湯藥。
梅晴予順從地喝了,那身嫁衣,就架在不遠處,紅艷艷地張揚著。
女子什麼也沒有問,也或許不需要問……那嫁衣雙袖口用金絲繡了六王爺的圖徽,任誰都曉得這是待嫁入六王爺府的第十八個小妾。
梅晴予喝完了燙得舌喉微疼的湯藥,安靜地將湯碗遞還女子。
女子沒有開口,指尖試了她額頭溫度,又模模她脈搏,仿佛懂得醫術,梅晴予不由得多望她兩眼。
「多謝救命之恩。」猶豫良久,梅晴予還是開口了,出聲的嗓子還沒有完全養好,沙啞又低沉。
女子瞥她一眼,目光從書冊上移開。「或許死了比較好。」
梅晴予怔然地望著她,女子卻淡漠又仔細地為她掖了掖被子。
「長安城里、三千閣,你可曉得?」
「曉得。如雷貫耳。」那可是艷名遠播的妓坊哪!
「嗯!」女子淡淡點了頭。「今天領著姑娘們離城出來游玩,卻撿了個逃走的小妄;你若要跟,就是入了三千閣。你若不跟,也可以舍你些銀兩,你就隱去容貌在市井里活下去吧!」
梅晴予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淡漠女子。小妾或勾欄女?她剩下的,也只有這樣的選擇了嗎?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縱使藏于市井之中,沒有任何人護持,除非她毀去了容貌,才可能求得一分寸許的和平;而任人打罵、爭寵斗狠的小妾,她是做不來的;然這勾欄女……也容得了她自己做抉擇嗎?
「可以……不逼我接客嗎?」梅晴予怯怯地問。
「三千閣不逼姐兒接客。」女子眉眼里盡是漠然,卻給了梅晴予異常的安心。「閣里餓不死你,而你若要重振旗鼓、重新活過……想以什麼樣的態度在三千閣里待著,你可以自己決定。」
她的態度,由她自己決定——輕輕一句,讓逃過大難的梅晴予痛哭失聲。
陷入劫難的,還有邢天。
他昏昏沉沉地被送上船,飄過了一個海,到達小島與小島之間相連結的、被稱為異族的地方。
醒過來的邢天,一身衣物已經在兩派斗法之中被燒毀,因此換上了異族的服飾。寬大而輕薄的料子,有著莫名的深沉顏色,也不知是怎麼染上去的,在暈暗的燭光下看來沉如夜色的衣料,卻在白日的陽光下變得鮮艷,而揮揚之間,幾乎如同大火焚燒。
這異族之地,下著薄雪,他在外的臉面與手腕都凍得發白,發上結著霜,但那又輕又薄的衣料卻嚴密地保住了一身的暖意,這冰與熱的差距讓邢天感到不可思議。
他學著照顧他的異族大漢,將臉面以黑色的布料蒙起,而被燒得焦鬈因此全部剃掉重生的薄薄短發就全攏在腦後,以一截黑巾包覆;的手掌腕節,則套上以同樣的輕薄料子作成的護套,那幾乎如同第二層皮膚般的觸感,讓邢天沒有任何困擾地適應了。
他精致俊美的容貌,依然存在;一身皮膚,也還干淨著;甚至當年小小姐闖入書房來鬧事,用拆信刀劃在眼下的傷疤也仍在。唯一燒毀的,是他的嗓子。
清亮如珠玉的聲音,已不復存。
現在的邢天,在遭逢相戀的少女失約、並且出嫁他人之後,仿佛對于自己被劫來異地,又毀了嗓子,這些可謂驚逃詔地的禍事都毫不在意。
他將臉面蒙起,無論天熱天冷,他的容貌不示于人;他沉默而少言,姿態冷漠而肅殺,但該說話時,他也不會少講幾句,仿佛這嗓子壞不壞都無所謂,他只是寡言。
但對于曾看過他絕世無雙容貌的巫凰聖女而言,邢天蒙起的臉面,幾乎就代表了一種拒絕。
所幸她未曾听過他的聲音,不曾明白誤闖兩派斗法的邢天被焚毀的嗓子是如何的澄淨籟,也就不會惋惜。
對于這個被擄來異地、遠離家鄉的美貌少年,邢天沉默而孤獨、幾乎帶著絕望的情傷氛圍,令從來不沾染情愛、未識、不識愛憎之執的純潔聖女目眩神迷。
她想見他藏起的臉面,她想听得他的聲音,她想見得他的喜怒、他的哀樂。
這蒙面的紗巾若能對著她揭下,也就代表了他對她放下心防吧?
巫凰聖女心里暗暗地著慌,悄悄地心動;然而這樣的春心,又怎麼不是巫凰教里眾多少女、諸多女子們的心思呢?
在梅府里待了幾年習得了應對進退、帳務處理、琴棋書畫,如今再度面對一群女孩子,邢天很清楚地明白,若不能與這些女孩子們和平共處,他的日子絕對不好過;因此,他懂得了許多討好女孩子的技巧。
這些幾乎熟練了、已經不加思索即可施展的應對討好,現在的邢天使來毫不費力。
他沉默、冷淡,不以真面目示人,卻很溫柔。
凝著戾氣的目光,一旦將那針扎刀戮般的冷意收斂起來,那純澈的黑色眼楮就能夠溫柔而專注地望著人。
冷淡待人的邢天,守著禮數,守著分寸,但偶爾他也會不顧禮數,不顧分寸,例如為少女挽起落地的長裙不濺到雪水,例如為少女端來溫熱的茶水輕置她手心,例如輕輕扶著少女的腰身,為她經期不適卻仍需要到處走動的疲倦護航。
因為照顧梅晴予而懂得護理女子的邢天,甚至能為少女們煎煮湯藥,讓她們在經期不適的時間里對他滿懷感激。
盡避只是微小而不予人知的細節處,邢逃詡處理得妥切,讓女子們不致羞澀,卻又令她們記得他。
而在與教中男子的相處上,邢天也不曾愧對長于皆是男丁的武館、並在市井之間與男孩子們打成一片的經歷。
他迅速地模清了領頭的漢子是何人,又小露了一些武功讓人不致看輕,行事之間又補足了男人一貫的粗心大意,為了與他共事的人們護住面子;很快地,他就和基層打成一片,而中層的男子們與他也相處得很好,至于上層階級的人們,則對他好感連連。
將教中內外都打點得好,而幾次隨同教中人士出外洽公、談判,邢天也都能技巧地展露些圓滑的談話本事,在巫凰教落了下風或者疏漏之處,為其三言兩語地挽回顏面,並且為巫凰教爭來利處。
這樣一來二去,邢天在異族之地,以一個外來者的身分迅速博得巫凰教上下一致的好感,從無所事事的傷者,階級連三跳地進入巫凰教中,最後在成為聖女的貼身護衛與巫凰教祭司這兩樣職務之中擇其一。
他目光淡淡地掠過那面色薄辦的少女,望著她一身繡了金凰雲海的衣飾長裙,發間的珠翠玲瓏,一個合眼,他抿去了眼中浮現出來的、記憶中的嬌弱身影,決然地選擇成為祭司。
背有武技,並且擅于周旋,又習過藥理,邢天這個最年幼、身分迷離的巫凰教祭司,成為敵對勢力的惡夢。
培養蠱物、調制毒物,在出手之前,邢天的話語已經為他後續的制敵手段埋下伏筆。
巫凰教因為他的存在,而在十年之中迅速地壯大,將原本勢均力敵的毒訣教死死地打壓下去,兩方對陣之中,帶領著毒訣教、一身蒼藍的毒訣聖女不只一次地懊悔當然自己掉頭就走,沒將這個棘手的家伙燒成灰燼,或者將他帶走!
邢天自然也注意到對方惋惜而又含恨的目光。他帶領著巫凰教眾將毒訣教往死里去打壓;而在同時,他卻不動聲色地勾引上毒訣教的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