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的上元燈節夜,天子解除了宵禁令,城門全部開放,整個都城全都籠罩在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之中。
城內到處懸掛起了精巧的燈籠,更有幾處城門前豎起了十來丈高的燈架,上裹金銀織錦料,裝飾著萬盞彩燈,遠遠看去如海市蜃樓般美妙,卻又縹緲得彷佛天上宮闕才有的盛景。
好美!
身著男子裝束的許瑤光一路行來,看到如此燈景,情不自禁地感嘆了一聲。
街道上的人實在太多了,就在剛才,她不小心就和丫鬟碧瑚走散了。不過她也不是特別擔心,反正今晚家里所有人都會到東城望月樓上看煙火,等到了時刻,她再趕過去也不遲。
人群里,她走走停停,一會兒停下來看看街頭所賣的彩燈與家中的有何不同,一會兒卻又在各色食攤前駐足,不為吃,就只是看看,還好她今天纏著父親讓她改換了男裝,此刻一路行來,倒也沒遇上麻煩。
她並不覺得寒冷,只是人實在是多,摩肩接踵,也難怪一會兒工夫就不見了碧瑚。她輕輕搓了搓手,抬起頭看著高高懸掛的燈盞,禁不住微微一笑,深色斗篷掩住了身形,一張臉卻被燈盞映出淡淡的霞色,唇紅齒白,倒似一個俊俏書生。無意中發現身旁經過的女子頻頻回頭,她又是一笑,十分得意于自己此刻改換過的裝束。
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她才慢慢朝東城方向趕過去。走到了玉帶橋的時候,就見橋上擠滿了看燈的人,橋下也同樣擠滿了人。他們在放花燈,各色燈盞漂流水上,瑩瑩燭光輝映,水中一片珠玉般光輝,彷佛隱隱有霧氣升起,逐漸朦朧虛無。她扶著橋欄看了片刻,幾欲下橋伸手撈出一盞,看看那水中隨波而去的彩燈上寫了什麼。
上元節放花燈許願,歷來便是民間習俗。她雖然不曾在外面親手放過花燈,但是看橋下那些放花燈的年輕姑娘,個個都是面含羞色,臉透霞光,喜氣洋洋,也知道那上面大致會寫著什麼。
心下忍不住一片向往,隨即微微一笑,她轉身要走,人群卻突然喧鬧起來,如潮水般涌動,一避一讓間,她身不由己被人一撞,整個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後退去。一察覺到身子懸空,她頓時驚呼出聲,雙手下意識擋在眼前想眼不見為淨,認命地接受自己即將落水的慘狀。
身旁的其他人同時驚呼,但是就在這一刻,耳畔卻砰然巨響,霎時火光齊亮,沖霄燦放,在夜空中劃過長長的美麗弧度後,瞬間如滿天星落,光華滿耀,懾人心魄。
風在耳邊掠過,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攬在她的腰間,睜眼去看的時候,正好滿天明亮。
救她的男子雙眉微揚,腳尖在水中的彩燈上輕點,身姿飄逸絕倫,彷佛御風而行,水面輕輕晃了幾晃,一點點的散碎明光層層漾開,隨即上岸,將她輕輕放開。
人群中,有位錦衣公子微微一嘆。「好俊的功夫。」
「公子想要同他結識?」身後跟著的人好奇地開口。
錦衣公子俊美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算了,今晚就不必打擾了,上元之夜,理當盡興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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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帶橋邊小小的空地之上。
「小兄弟,你沒事吧?」男子對她一笑,隨即開口詢問。
耳畔又是一響,許瑤光渾身一震,抬頭看去,黑夜亮得彷佛倏忽白晝,光輝燦爛,繽紛如畫。
對面的男子依舊淡笑,一身煙色長衫,簡簡單單的,整個人卻如芝蘭玉樹般,在她眼中散發出瑩瑩的光彩,真真正正的劍眉星目,眸色深得幾乎讓人不可逼視,害她一陣心悸,忍不住移開視線。
與君初相逢,猶如故人歸。
「我沒事,多謝。」她笑了一笑,隨即看著夜色嘆息。「好美。」
「今天人多,小兄弟走路的時候多加小心。」男子對她略一點頭,隨即便要擠入人群。
風吹起他的衣衫下襬輕輕搖蕩,彷佛一只小兒懵懂的手,輕易抓住了她。
想到剛才他眉間之色,瑤光心下頓時一急,驀地追了上去。「大哥慢走!」
男子詫異地看向她伸來拉住他的手,隨即挑眉開口。「還有事嗎?」
為什麼要喊住他?
她自己也微微愣了一下,側臉想一想,然後對那男子一笑。「大哥可是有急事要忙?」
男子抬頭看了一眼火樹銀花的街頭,隨即一笑。「沒事,隨便走一走而已。」
「那麼……可願小弟陪同?」她含笑看向對面的男子,微微有些緊張,不覺握緊了掩在衣袖中的手。
只是不想這麼快就和他分別而已。
至于為何如此,此刻,卻不願意深究。
男子愣了一下,隨即一笑點頭。「如此甚好。」
她心下暗自喜歡,隨他擠入人流,他見她身形瘦弱,下意識幫她擋住涌來的人群。
「不知道大哥怎麼稱呼?」瑤光抬頭看著他粲然一笑。
身旁的男子一笑開口。「我姓楚,楚離衣。」
默默將「楚離衣」三字放在唇間細品,她忍不住微微蹙眉。「大哥的名字好生淒清。」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而已,」叫做楚離衣的男子卻無所謂似地挑眉,隨即看向他。「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稱呼?」
「我姓許……」她突然間猶豫不決,一張臉驟然間脹紅,翻來覆去地怎麼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若是告訴了他,豈不是等于對他昭告了自己的女兒身?
楚離衣見她面色緋紅,一張原本白淨如玉的臉彷佛突染輕霞,只道她有什麼隱衷,也不勉強,伸手朝前一指解圍。「那里有猜燈謎的攤子,小兄弟願不願意去試一試運氣?」
她猛地抬頭,欣喜開口。「好啊!」
楚離衣一笑點頭,隨即帶著她走了過去。
燈謎攤前已經圍了不少人在那里搖頭晃腦破解謎中之意,楚離衣見人多,怕沖撞到她,伸手一帶將她拉在身前,然後護著她擠了進去,只覺得身前彷佛微有幽香,卻沒在意,只是抬頭認真地去看上面垂掛的謎語。
一顆心猛然急遽跳動,瑤光頓時面紅耳赤,偷眼看他的神色,卻沒有什麼異樣。目光再落回自己身上,看到所穿的淡青男裝,這才輕輕地松了口氣。
他是將她當作「小兄弟」來看待呢,所以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但是心中那一抹微微的遺憾……卻又所為何來?
「小兄弟?」耳邊傳來楚離衣的聲音,她猛地一驚,連忙抬頭看過去,卻見他笑笑地拿下一張字條給她看。
「頻哭上蒼何不應,射兩中藥名。」她輕聲開口,抬頭看向他盈盈一笑。「大哥可是猜出來了?」
「小兄弟你呢?」楚離衣含笑問她。
她眼眸一轉。「既然是兩個,我們一人猜一個好了。」
「好。」楚離衣點頭,帶她過去找到那攤子的老板。
「兩位可是猜出來了?」胖胖的老板含笑開口詢問。
楚離衣與她對視線一眼,同時點了點頭,隨即楚離衣先說。「苦參。」
「天麻。」瑤光立即清脆地接了下句。
老板點了點頭,笑呵呵地取了一盞精致的彩燈遞給了她。
她喜孜孜地接了過去,看著楚離衣憨然一笑。
楚離衣忍不住心下一跳,借著那彩燈的燈光頓時驚訝地發現她耳上的舊痕。
「他」居然是「她」?
怪不得他剛才覺得怪怪的,覺得這位小兄弟未免太單薄了一些……
「大哥,我們繼續。」她喜笑顏開,伸手取下一張字條遞到他面前。「望斷南飛雁,射一俗語。」
「久仰。」楚離衣略一思忖,隨即開口,自己卻又伸手取下一張字條。「落花滿地不驚心,射一晉人名。」
她眸光靈活,未加停頓,已然笑著開口。「謝安。」
果然聰慧非凡,七竅玲瓏。
楚離衣含笑看她去找那老板討彩,片刻後,卻見她拿著一個精致的繡囊愛不釋手地回來,心下不由好笑。既是裝作男子,也不注意此刻的舉動。他微笑搖頭。「你喜歡這個?」
她頓時一僵,反射般把繡囊藏在身後,慌張解釋。「我……我有一個妹妹……」
「原來如此。」楚離衣看她慌張,只覺得滿心好笑。
不知道她是誰家的千金……
許瑤光只覺得心虛,慌張地扯下一張字條拿給他看。「眉來眼去惹是非,射一字。」
眉來……眼去……
忍不住偷覷他一眼,卻見他似笑非笑的眼神正落在自己的耳垂上。她忍不住「呀」地低呼了一聲,緊張地看向他。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那是個『聲』字。」楚離衣笑笑地接過來,摘下一張字條放到她面前。「一見鐘情,射五唐詩句一。」
她不假思索地開口。「相看兩不厭……」頓時愣住,心虛無比。
臉上猶如被火燎過,一點點、一片片漸漸灼熱起來。片刻後,她已然滿臉飛霞,甚至連白玉般的耳垂都泛起了微微的粉色。
楚離衣見她眼波流轉,面色染霞,心下不自覺地怦然一跳,不假思索地隔著衣衫攜了她的手,帶她離開燈謎攤子。「我們再到別處看看吧。」
除了師父和母親,他從不曾與一個並不是很熟悉的人親近到如此地步,但是她讓他破了例。
似乎從她剛才喊他「大哥」的時候,她留住的就不僅僅是他的腳步而已。
「大哥,我……」她口中訥訥,幾不成言。
楚離衣卻微微笑了笑,看她又低下頭去,忍不住輕聲詢問︰「我該如何稱呼?」
她的目光似喜似嗔,瑩然顧盼,略略一頓,低聲回應。「瑤光,許瑤光。」
心下亦酸亦甜,耳畔突然傳來急促的響聲,隨即一天華彩,星落如急雨。身側的人沒動,她悄悄看過去的時候,只看到堅毅的下巴和微微上揚的唇,悄悄往上移了半寸,便望進一雙含笑的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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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城。
新搭的高台之上燈火通明,十數個盛裝的嬌美女子正在翩翩起舞,一隊樂工們抱著樂器在台後彈奏。琵琶聲聲清脆,簫樂飛揚曼妙,台下的人叫好聲連連,端的是熱鬧無比。
台下不遠處,卻有一群小童自顧自地玩耍,一邊哼著兒歌,一邊踢著毽兒,你一腳踢來,我一腳踢去,玩得同樣熱鬧。
「惠兒,妳快看!」驚喜的手指朝那些小童一點,一身鵝黃裙衫外罩紫貂斗篷的美麗少女已經快步走了過去。燈火映照之下,只見她發似烏雲,上面顫顫地插了一支四葉金蝶簪,只要一動,上面的一串明珠便在鬢邊輕晃,兼之笑容爛漫,明眸靈動烏黑,雖然年紀尚小,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但已經難掩那一抹絕麗之色。
行到跟前,恰好那小童將毽兒一腳踢了過來,她抿唇一笑,微探腳尖,淡淡的一抹雪青,上面金絲銀線攢著細碎的珠玉,輕輕一用力,毽兒便重新回到了對面的小童腳上。那些小童見她腳法利落,也不見生,換人後又踢還給她。
「小姐,別玩了,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身後那個叫做惠兒的丫頭急得團團轉,生怕周圍如織人流擠撞到她。
「沒關系,等我一下就好。」她卻毫不在意,依舊同那些小童玩耍,更頑皮地將舞步混入其中。身上的斗篷輕軟水滑,縴腰輕擰,耳上的碧玉墜子同發上的四葉金蝶簪上的明珠相互呼應,一點微熱慢慢襲過,映出頰上的輕暈,愈發目若點漆,燦若美玉生煙。
一只養尊處優的手突然伸來,抬起了她秀尖的下巴。那人側目看她片刻,突然開口,眉間那一抹傲然不馴愈加分明無禮。「名字。」
身形一頓,毽兒頓時「嗒」地一下輕輕落地,她脹紅了臉,隔著衣袖推開那男人的手,伸手一拉惠兒,低聲道︰「我們走。」
前面卻有人伸手擋住了她。「我家公子在問妳話呢。」
她咬唇,頰上暈色漸濃,拉著惠兒步步退後。那人一步一步逼近,面如冠玉,目光卻犀利冷峻,身上上好的銀灰色錦紗長袍,手指上戴了一個白玉扳指,剛才觸到的時候,激得她頰上肌膚微涼。
沒法再退,她只好停下腳步,暗忖若是她報上父親名諱,這人會不會退開?正欲啟唇,猛地卻有人一把拽開她身後的攔阻之人,隨即搶了她的手。「小姐快走!」
她心下一喜,頓時跟著那人沖了出去。
身著銀灰色錦紗長袍的男人勃然大怒,卻有人在他身後淺笑。「沒想到這麼巧,居然會在這里遇到大哥。」
他猛地回頭,就見說話的人就站在他不遠處,正笑笑地看著他,此時耳邊傳來「砰」的聲響,剎那間夜空如萬花齊放,他臉色一變,薄唇微微一勾。「原來是四弟。」
「如此巧遇,不如我們到那邊坐坐?」四弟伸手一指。
他順著他手指看過去,「望月樓」三個字頓時映入眼中。
他微微一哂。「算了,我與四弟所好不同,四弟還是找其他人飲酒作詩吧。」
淡淡說完,帶著下人走開,全當剛才的事根本就不曾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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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在耳邊拂過,掠起她的長發。
她跑得氣喘不已,只好無奈地停下來搖手。「不行了,不行了,我實在跑不動了。」
那拉走她的人也不勉強,朝後看了一眼。「還好沒人跟上來。」
這時才听出帶她逃開的那個人口音有異,她抬頭去看,卻發現那人一身江北裝扮,五官端正,眉極濃,眸極黑,微帶英氣,看起來就是赳昂武夫的樣子,一身簡便青衣掩不住他身上那種似乎瞬間就可爆發的力量似的。
這人,倒似不怕冷。
回頭看一眼,發現惠兒沒有跟在身邊,她連忙匆匆地施一下禮。「多謝公子搭救──」
話還沒有說完,那人卻已經開口。「不客氣,不客氣。」
感覺他說話的語氣很是奇怪,她忍不住悄悄抬眼,果然見他一副局促慌張模樣。她本就是天真爛漫的心性,一見如此,忍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頰上頓時現出兩個圓圓酒窩。
那人只覺眼前恍如明珠玉露,更是慌了手腳。剛才看她同小童踢毽兒時便已經目不轉楮,神魂顛倒,此刻與她如此接近,他頓時自慚形穢,覺得自己粗手粗腳,不知道該怎麼小心翼翼地待她才好。
彷佛天上神女般翩然降在他眼前,他又是嘆息又是歡喜,一時間痴痴呆呆,居然不知道該做什麼該說什麼才好。
「公子,時候不早,我爹娘肯定會擔心掛念于我,請容我先行告辭。」好奇地看了一眼彷佛有些跑神的男子,她輕聲開口,回頭再看一眼,還是不見惠兒的行蹤。
「在下……在下況胤,敢問姑娘芳名?」他吞吐開口,生怕她會拒絕。
「你想做什麼?」她頓時警覺地微蹙雙眉。娘早就說過,女兒家的名字不可以輕易對外人說的。
「在下……」況胤一鼓作氣,索性開口。「在下實乃江北皇朝禁軍統帥,若蒙小姐不棄,請賜芳名,在下一定登門提親。」
她頓時僵住,看了他一眼後,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姑娘……」況胤急急追了上去。
貝齒輕咬紅唇,她悄悄回頭,發上的明珠微微在眼前一蕩,卻見那男子依舊追在她身後。
這人……
她驀地轉身,伸指對他一喝。「站住!」
他倒真的听話,果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但是口中依舊說著混話。「請姑娘成全。」
她一張臉被燒得又紅又燙,心下微亂。「你可知此處是哪里?」
「江南。」況胤立即應聲。
「皇帝是哪位?」她又問。
「自然是南朝成宗皇帝。」況胤再次回答。
「你一個江北人站在我們南朝的地盤上,居然還敢這麼囂張,簡直不知所雲。」她哼了一聲。「不許再追在我身後。」
「姑娘……」況胤見她果然轉身又走,心下一急,頓時又跟了上去。
「不許跟著我,」她瞪他一眼。「趕快回你們江北去吧。」
「姑娘,」況胤卻依舊跟在她身後。「請告訴我妳的名字。」
「我不要。」她眉間微嗔,甚是生氣。
「姑娘,我來江南一趟也不容易,若是就此錯過,就不知何年何月才得以與姑娘相見了……」況胤大是感嘆,此次若非皇帝有令,他是當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到南朝走上一遭。
沒想到,卻讓他遇到她。
這般靈動生輝,奪人眼眸。
「那是你的事,與我有什麼關系?」她微微挑眉,心下掠過自己心中已經構思完成過千百遍的那個模糊身影,忍不住心一甜,不願意再理會面前冒失莽撞的男子,再次舉步前行。
「姑娘……」況胤急得幾乎冒汗,卻又不敢冒犯于她。
正要追上去,眼前身影一閃,有人擋在了前面,挑眉看向他,面色甚是不悅。「你干麼追著我妹妹不放?」
卻是一個青衣書生裝束的美麗女子,只一眼,況胤便分辨了出來。
「我並無他意,只是想知道令妹的名字。」他連忙開口解釋。
她回頭看了妹妹一眼,妹妹卻立即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低聲道︰「姊姊,我們不要理他,快點回望月樓吧,爹娘說不定早等急了。」
「姑娘……」況胤急急開口,正想要說些什麼,卻突然有幾個下人裝束的男子擋在她們面前。
「小姐,請隨小人到望月樓,老爺夫人已經等了半天了。」領頭的男子躬身開口,隨即帶人護送她們朝望月樓走去。
況胤悵然若失,站在原處看著那個俏麗身影離開,只覺得滿心蕭索。
「等一下。」青衣書生裝束的許瑤光猛地開口。
「大小姐,怎麼了?」男人連忙開口詢問。
許瑤光回頭看去,身後人影幢幢,卻找不到之前還緊隨身側的那個人影了。她不死心地張望片刻,卻驀然看到街頭燈火闌珊之處,那修長的煙色身影一閃,便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姊姊,怎麼了?」身旁的妹妹疑惑地隨之回頭張望。
她微微嘆息。「沒什麼。」
居然忘記問他住在哪里了,都城這麼大,要到何處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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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夜色漸濃,眾人才興盡而歸。
城西阜成大街,正門前立了兩座石獅子,口中餃珠,面目威武,朱漆大門上方懸掛著玄鐵牌匾,上書「許府」兩個大字。
雖是將軍府,但是院中並不奢華,一路行去,院內暗香浮動,疏枝掩映,青石路上幾乎片塵不染。許威將軍治府如同管理軍營,照例地循規蹈矩、工工整整,看不得有半處不規矩的地方。
攜了妹妹飛瓊的手被娘又念叨了半天,瑤光這才帶著妹妹退了下去,去了自己房間。雖然姊妹間相差兩歲,但是感情甚好,因此住在同一個院子,有時候甚至還會睡在一張床上說話談心。
瑤光素來不喜繁奢,屋內擺設也盡數輕便。除了屋中書案上那堆得滿滿的卷軸之外,便沒有其他什麼了。牆壁上張掛著前人的詩畫,字跡飄逸瀟灑,卻已是前年的舊物。牆壁一角放著那插了梅花的豆青釉雙耳瓶,另一處卻是只闊口的粉彩開光山水人物瓶,里面插了數十枝孔雀翎,室內燈光一映,微微的淡藍寶綠熒光閃閃,煞是好看。
飛瓊依舊緊緊拉著她的衣袖,一雙眼楮含著笑意。「多謝姊姊沒有把剛才的事說給娘听。」
「不說是免得娘罵你,但是下次遇到那種男子,記得走開,太唐突了。」瑤光任她拉著自己的衣袖,善盡姊姊的職責,卻又想到自己今晚的事,說話難免有些底氣不足。
今日之前,她根本不曾想過,居然會遇到那樣一個人……
「那當然,我又不喜歡那種人,才不會理他呢。」飛瓊隨著她進了房間,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只是笑咪咪地坐地書桌旁,以手支頤。「我只喜歡雩王爺的詩。」
「只喜歡雩王爺的詩?那人呢?听說雩王爺風采翩翩,既然妹妹這麼喜歡他的詩,不如找時間看看他的人如何?屆時雩王爺選妃,我便替妹妹去和爹爹說一聲。」瑤光湊過去低聲開口打趣,但這話說得確實唐突,忍不住臉上一紅,隨即旋身退開,伸手解上的斗篷,自有碧瑚接過去掛了起來。
「姊姊,你取笑我!」飛瓊不依不撓,上來便呵她的癢。
瑤光觸癢不禁,反手將妹妹壓倒在床上,身後的碧瑚和惠兒輕笑出聲,看著她們姊妹兩個胡鬧。
鬧夠了才停下來,碧瑚忙走過去幫瑤光解散了長發拿過梳子梳了兩下,只覺手中握的彷佛是最上好的黑綢,觸手盈滑,絲絲冰涼分明,隨手挽了一個松松的發髻,將垂下的發束起,以免睡覺時候不舒服,然後招呼惠兒退下準備熱水,好等會兒伺候她們沐浴。
「姊姊可真美。」鏡中的女子鳳眼星眸,朱唇皓齒,冰肌玉膚,骨清神秀,飛瓊看得有些發痴。
瑤光回首嫣然一笑。「飛瓊,妳也拿我打趣?」
「本來就是嘛。」飛瓊湊過去嬌憨地抱住她。「我的瑤光姊姊一定是南朝最美麗的姑娘。」
「小丫頭!」瑤光愛憐地在她俏鼻上一彈。「妹妹比我更美。」
「才不是呢。」飛瓊一笑,松開手去,目光盈盈生輝,腳尖微點,身子已經曼妙地打了個圈,恍如月下輕荷,枝葉舒展,亭亭玉立。
瑤光彎唇一笑,隨手摘了掛在一旁的琵琶,微一試弦後,對妹妹略一示意,隨即輕攏慢捻,漫聲開口吟唱妹妹寫的詩。
「春風先入小桃林,蜂翻蝶舞處處聞。一夜新綻八百朵,喜煞園內覓芳人。偷來倩女櫻唇印,借得嬌兒俏體芬。巧婦織就碧羅衫,美人拂下絳雲簾……」
夜已深,她的歌聲愈發清晰,琵琶語聲岑岑,精妙之處,令人幾可忘憂。
飛瓊面色含笑,軟舞輕揚,身上只著鵝黃單衫,如初春柳上女敕芽,更顯得飄若驚鴻,一舉一動之間,莫不空靈飄逸,腰肢慢慢地彎了下去,卻在最後堪堪停住,借力之處,恍如凌波微步,步步生蓮。
歌聲傳到了許將軍的耳中,他不由開窗側耳細听,回頭對夫人笑了一笑。「她們姊妹兩個倒是熱鬧。」
許夫人微微一笑,也走了過來站在窗邊細听。
過了片刻,琴聲漸止,許夫人正要關窗,卻不料調子一轉琴聲重起,赫然是一首許久都不曾听瑤光彈過的〈有所思〉。她的手下意識地一僵,隨即若無其事地關上了窗子。
為什麼……瑤光會突然彈這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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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內的飛瓊依舊和著拍子輕舞飛揚,此時她的舞姿已經隨著琵琶聲逐漸放慢,見姊姊彈的是〈有所思〉,忍不住一邊跳一邊好奇地問她。「姊,妳好久都沒有彈這首曲子了。」
瑤光微微一笑。「是啊,師傅教的曲子,只有這個我很少彈。」
「那今天妳為什麼會彈這首?」飛瓊縴腰輕擰,舞到她的面前。「姊姊有什麼開心的事不成?」
「沒什麼。」瑤光淺笑著搖了搖頭,只覺得抬頭看過去,似乎到處都能看到那煙色的身影,修長挺拔,如玉樹臨風。耳邊似乎還能听到他稱呼她「小兄弟」的聲音,手掌溫熱,依稀還能感受到那點余暖。
銅鏡中映出含笑的眉目,她微微一怔,垂首見腰間繡囊,心下便是一喜。
原來,不是她做夢。
他是真實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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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後的天氣是一日比一日好了,盡是之前難得的晴好日子。日光如水般傾瀉下來,染得到處金光灼灼,飛金碎玉似的。
上午時分,一乘青色小轎從許府出發,自街上經過後徑直去了西山居茶社。
西山居的茶好在都城中可是出了名的,轎子到了之後,跟在轎旁的碧瑚一打簾子,看門的人只覺得眼前一亮,隨即就見一位美如明珠的姑娘微微低頭走了出來,手上拈了柄白紈扇,雙面都繡了淡粉繁復的花,一只小蝶棲息于上。雖然遮了半張臉,但是那一雙點漆雙眸卻靈動逼人,彷佛明光灼灼,他忍不住伸手在眼前攔了一下。
自轎子中走出來的人,正是許瑤光。
碧瑚見她走了出來,自去幫她把轎中的琵琶抱了出來,跟在她身後進門,看到西山居的程掌櫃便開口道︰「我們和齊先生約好了。」
程掌櫃頓時明了,連忙帶路。「兩位姑娘請這邊走。」
帶她們到了西山居最里面的僻靜清幽之處,卻是單獨的一個小院,周圍白石碎草,推開門,站在案邊的瘦高男子卻沒動,一頭黑發長及腰間,卻不若平常男子那般束起,反而任它披在肩頭。
「齊先生,你等的客人來了。」程掌櫃連忙開口,將後面跟著的人讓了進去。
瑤光微微一笑,對那個身影福了一福。「齊先生。」
男子這才緩緩回身,卻不過三十歲上下,一雙狹長明亮的單鳳眼,看人的時候總帶著些漫不經心,看到她之後,慢慢開口說道︰「便是妳遞了帖子要見我?」
「是。」瑤光點了下頭,耳上一串米粒大小的粉色珍珠攢成的墜子亦隨著輕輕動了一下。「久聞北朝的齊先生彈得一手好琵琶,難得先生出宮,瑤光自然要前來拜訪。」
「也好。」齊先生點一點頭,看著對面著青色斗篷的年輕姑娘,袖口微微地透出一抹粉白,上面繡著精致的櫻草圖案,他微微一笑。「請坐。」
瑤光坐了下去,將手中的紈扇擱在一旁,伸手將碧瑚手中的琵琶接了過來,隨即對他盈盈一笑。「既然如此,瑤光就獻丑了,還請齊先生賜教。」
面對有「國手」美譽的男子,她伸手輕撥琵琶弦,並未覺得緊張,只當他是師長般尋求指導。那被稱為齊先生的中年男子亦隨手取過一旁的綠玉斗,茶香裊裊,他卻雙眸微閉。
碧瑚看了兩眼,只道他根本沒有在意,後來卻發現他另一只手藏在長袖中,雖然看不太出來,但是廣袖上卻微微、一下一下地映出褶皺來,想是在隨著琵琶聲輕輕擊著節拍。
一曲終了,齊先生睜開眼楮,將那綠玉斗中的茶一飲而盡,卻半晌沒有開口。
瑤光靜待,他不開口,她也不說話,只是四下里打量一番。房中空蕩蕩的,甚至連他的琵琶都不曾看到,孑然的一抹身形,愈發顯得瘦高。
「姑娘的技巧很好。」齊先生終于開口,隨即又看了她一眼。「以姑娘這般年紀,能練出如此手法,況且又能將〈綠腰〉新翻曲調,實在是讓人驚訝。」
瑤光微微一嘆。「齊先生若是有話,不妨直說。」
「技巧雖好,尚缺圓潤之感。」他終于開口,鳳眼微抬,看向她微微一笑。
「圓潤之感?」瑤光一怔,扶在琵琶上的手也頓了一下。
「感情。」齊先生移開視線。「姑娘的技巧雖好,但在有些地方卻未免過于擺弄技巧,而缺乏了感情的貫通,有些生硬。」
他走過來,微微俯向她伸出手去,借過了她的琵琶,按照他剛才所察之處彈了一小段給她听,隨即又把琵琶還給了她。
瑤光雙眼一亮,頓時心下大喜。「先生果然厲害,這一處無論我怎麼彈,總覺得有些不對,還是先生了得。」
「姑娘過獎了。」齊先生微微一笑,看著她笑靨如花,只覺難以移開視線。
「不如我再為先生彈一曲如何?」瑤光側首想了一想,提議道。
齊先生含笑點頭。「有勞姑娘了。」
瑤光抱過琵琶,手指略略一頓,彈的是昨日的〈有所思〉。
初時,齊先生面上並無殊意,過了片刻,他突然以手輕扣那綠玉斗,口中亦同時吟道︰「潘郎妄語多,夜夜道來過,賺妾更深獨弄琴,彈盡相思破,彈盡相思破……」
他口中翻來覆去,將那句「彈盡相思破」念了好多遍。瑤光停弦的時候,他才朗聲一笑。「若是剛才姑娘便這麼彈,恐怕齊某也不能指點姑娘什麼了。」
「這首曲子如何?」瑤光有些忐忑。
齊先生又是一笑。「姑娘是不相信我?」
瑤光頓時喜笑顏開,站起身深施一禮。「瑤光受教了。」
並未多作停留,瑤光又與他閑談了一些關于指法上的問題,便自告辭。
出了那間被白石碎草圍繞的小院,透過大開的窗子,卻見那齊先生依舊慢慢地自斟自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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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西山居,瑤光伸手止住了急著要她回府的碧瑚。「好碧瑚,咱們走一會兒吧。」
「夫人會擔心的。」碧瑚猶豫著開口。
「只是走一走而已,妳看天氣多好?」瑤光微微抬頭,日光下雪膚花貌,幾乎找不到絲毫瑕疵。
碧瑚只好抱著琵琶跟在她身後慢慢朝城西走去,但是不多時,便被街市上琳瑯滿目的攤子所吸引。兩個人看得熱鬧無比,冷不防,瑤光驚呼出聲,隨即快步過去,伸手拉住了一個男子,被嚇了一跳的碧瑚連忙追了上去。
「大哥!」瑤光心下歡喜,說什麼也不肯松手了。
那人回頭看去,就見拉住他的人是淡青斗篷內穿著一襲繡著大理花紋的白色縐紗裙裳,瓊鼻玉靨,眸含笑意,黑發如瀑,上面只用了一枝金累絲瓖寶石的發簪,陽光下燦然生輝,耳上的粉色米粒大小的珍珠攢成的墜子輕蕩。他頓時一愣,壓下心中瞬間翻滾的欣喜。「瑤光?」
「大哥認出是我?」她一笑,臉色頓時微紅,不覺垂下長睫。
「妳怎麼會在這里?」楚離衣回頭看了一眼,心下頓時大奇。
瑤光盈盈一笑。「我來西山居拜訪琵琶國手齊先生。」
「北朝有名的樂師齊若水?」他疑惑地開口。
「就是他。」瑤光略一點頭,隨即遲疑著開口。「大哥那日也不和我說一聲,怎麼就那樣走了?我還不知道大哥暫居何處,若是錯過了,可就再也見不到了。」
她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聲音幾乎低到不可察覺,只覺羞色滿面,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楚離衣見她如此,心下一頓,亦是手足無措,只好低聲應她。「只是有事在身,看到妳家人尋來,我才離去的。」
「那麼,大哥的事情辦好了嗎?」覺得臉上的紅潮微退,她這才抬起頭來看他。
楚離衣微微一頓,隨即搖了搖頭。「還沒有。」
「大哥現在也要去辦事嗎?」瑤光見他神色不定,低聲又問了一句。
楚離衣見她神色間楚楚可憐,心下柔情頓起,頓了一頓,終于開口。「我住在迎賓樓。」
他的話尚未說完,卻見她慌亂地點一點頭,臉上再度泛出大朵潮紅。「我知道了。」
「那麼……」楚離衣正想開口,卻沒料到她同時出聲,兩人頓時一陣慌亂,各自移開了視線。
心跳突然加劇,震得人幾乎難以忍受。
瑤光看一眼近旁的碧瑚,只好匆匆開口道︰「大哥,我得回去了。」
楚離衣看她眉間若蹙,目光盈盈,忍了幾忍才道︰「……路上小心。」
伸手喚過碧瑚,她便匆匆離開,卻心亂如麻,碧瑚忍不住問︰「小姐?」
「好碧瑚,妳就當什麼也沒看到。」她忙制止了她的問題。
碧瑚想了一想,輕輕一笑,隨即用力地點了點頭。
楚離衣卻站在原處沒動,眼中只見她淡白的裙角在薄風中微微掠起,不知不覺間,居然看得痴了。
怎麼也沒想到,居然會在這里遇到這樣一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