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吸了吸氣,讓自己看來神態與往常無二,才回身接過她手里的棉布,靜立在吊床邊一綹綹拭干她的發。
「藥我熬好放在桌上了,晚點睡前記得喝完。」他如今也只剩這件事無法與她搶了,一帖藥對多少水、幾分火候,他拿捏不了,增一分少一分便無法發揮最大的藥性。
見他遲遲沒有應聲,她側眸瞥他。「有話要說?」
「藥……能不喝嗎?」
「你幾歲了,還怕苦呀?」她手腕一翻,不曉得打哪兒模了顆仙楂果出來,不由分說往他嘴里塞去。「好乖好乖,娘疼你,賞你糖吃。」
浥塵冷眼瞪去,惱她沒個正經。「我不是在跟你說笑。」
唇畔謔笑一收。「你听見了,是不?」
這就是他今晚反常的原因?
他繃著臉,語氣生硬。「我不想……你為我去求人。」
見她厚著臉皮,賴著要掌櫃給她賒賬,他看了很難受。
「沒事的,王掌櫃是我爹的故友,看著我長大的,我常這樣跟他鬧,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
「好不容易都到這份上了,你要我功虧一簣嗎?那早先的銀兩才真叫白花了。」她很堅持,要將他養得健健壯壯、能跑能跳,才不枉她在他身上所耗費的苦心啊。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看清她的執著,心里也總算明白,唯有如她所言,讓自己無病無痛,然後用一生歲月守在她身邊,為她扛起一切,讓她今日的付出有一絲絲價值。
「好,全听你的。」
「既是如此——」她出其不意,抬掌朝他襟口一揪,他沒防備,整個人被她扯下,慌亂中,他急忙伸臂撐在兩側,才免于傾跌在嬌軀上。
他驚嚇地瞪大眼,呆呆瞧她。
她、她、她……這是做什麼?
穆朝雨差點笑出聲。這人,真的很好逗。
她得寸進尺地湊上前,他幾乎可以感覺到鼻尖似有若無的踫觸、摩挲,暖暖吐息輕灑頸膚,染了屬于女子獨特的嬌媚氣息。
他屏息,絲毫無動彈。
「我、不是、不是……」他說全听她的,不、不是這個意思啊……
他極力忍住,不去做揪住自個兒衣襟死保貞操的丟人舉動。
老爺不要!夫人會看到……
穆朝雨差點就要替他說出那句戲台上最常用的詞。
她幾乎要大笑,朝他頸際嗅了嗅,便松了手,從容退開,神情一派純真。「你今天又沒抹藥。」
他呆呆地愣上九重天。
只是……在聞藥味?!
「不是說全听我的?」她睞他一眼,嬌聲軟嗓提醒他才剛做下的承諾。
「……」是他思想不純正嗎?還以為……
縴掌又是一抬,有了前例,他防備地死死瞪住,可這回,她只是朝他耳際輕輕一彈。「還不快去!」
膘賬丫頭!她真的常做令人誤會的舉措!
總有一日——他發誓,總有一天他會導正她所有不合時宜的舉止,教會她什麼叫男女有別、什麼又叫行止有度的閨秀風範!
實在很怕她又在膏藥里頭胡亂加啥牡丹、桂花的,弄得他一身女人香,他不得不遵照她的吩咐上藥一回都不敢再落下。
她若要整治他,他完全不是她的對手。
硬痂月兌落,再換上另一款新調配的淡疤藥膏,身上少說也抹了三種不同的藥膏,可最神奇的是,他哪種沒抹,她立刻便能察覺。
味兒不是沒有,但是極淡,他自個兒都聞不太出來,她是狗鼻子嗎?
除去藥物上的花費,她在其他地方的花費……浥塵忍不住嘆息。
實在不是他要說她,這人真如王掌櫃說的,手頭有多少,左手進右手便轉悠了出去,還真活該窮一輩子都不冤枉。
看見路邊乞兒、需要援助的,她毫不吝嗇慷慨解囊,也不想想自己幾兩重,他們自個兒都窮得要人接濟了。
買東西,永遠不會懷疑小販開價真偽,她以為這世間光明燦爛,人人如她胸懷坦蕩、童叟無欺嗎?
如今方知,王掌櫃叨念她還真是客氣了。
說好听些是不拘小節,淡泊名利,可說白了,分明就是冤大頭,少根筋又毫無錢財觀念。
而她居然還有臉全賴他,說是買他花光了積蓄,要不,五兩銀子可以換上幾石油幾石白米……也不想想這究竟是誰造成的!
他早就對她花錢的方式極有意見了,難怪她一窮二白,這絕對與個人有極大的、密不可分的關聯。
到底是誰說絕對有他一口飯吃的?明明就常常有一餐沒一餐,就連最初那知書達禮的閨秀假象都是為了拐騙他留下而喬裝出來的,他根本就是遭人蒙騙,誤上賊船!
在吐了無數次血之後,他終于決定甘冒大不韙,奪來家中管賬大權。要用錢,得先問過他!
這說來其實挺孬的,但是害他陪著她吃了數餐野菜湯、數日不知白米滋味之後,連園子里的地瓜都還來不及長就得挖出來,看著不及半個拳頭大小的地瓜……她心虛地連吭都沒臉吭上一聲。
雖然大失顏面,但家中日子確實穩定許多,至少沒再有一餐沒一餐,她後來想想,讓他管上管下的好像也沒啥不好。
不過就是丟了面子嘛,她這人從來都不在乎面子,反正他里子給得十足,從來沒餓著過她,她也樂得輕松度日,其余全丟給他去操心煩心。
其實湯圓攤子生意還不錯,若是運用得當,每月是可以攢下一點小錢的,問題出在她這人錢袋破洞,根本留不住半枚銅錢。
這日,前頭攤子得了空,她靠過來,將收到的幾枚銅錢放進他錢袋里,蹲身挽起衣袖就要幫忙洗碗。
才沾了水,就被他拎起。「天冷,你別凍手。」
只剩幾個碗,他自個兒來就可以了。
于是她也听話晾在一旁,沒去踫那些杯杯盤盤。
洗好碗,他捧回前頭攤子,沒見著她,不曉得又上哪兒蹓去了。
舀了兩碗客人要的河詮湯圓,他招呼完來客,才前去尋人。
她若不在攤子上,多半就是去對街的豆腐攤了。
那間豆腐攤的翎兒姑娘養了一頭毛色雪白的狼,也許是長年馴養著,白狼性情極溫馴,平日不太搭理人,主子忙時便趴臥在一旁舌忝舌忝毛、玩玩爪子,等主子緩過來了,便會悄悄移上前,靠在腳邊撒嬌地偎蹭。
他主子極愛逗它,立誓非要逗得它理人不可,不過至今尚未成功,他真擔心她這痞性玩過頭,鬧得白狼凶性大發傷了她。
至于白狼的主子,眾人皆道她容貌極美,還被譽為這街上的豆腐西施,許多買豆腐的來客多半是最醉翁之意不在酒,許多路過的男子總會再三回首,多瞧上兩眼。
他只知道,翎兒姑娘孤苦無依,身世飄零,或許是感同身受,對她多了幾分憐憫,至于美不美……他瞧不大出來,倒是他主子,飛揚的神采、甜軟的嗓音、靈動嬌俏的多變風情,笑時頰畔瓖嵌著淺淺梨渦,眼眉彎彎,眸光也燦燦,能將整片星空都拂亮,他往往瞧著總不舍移目,那景致,極美。
丙然,他在豆腐攤上找著那道熟悉的嬌娜身影。
她還是蹲在後方逗那頭白狼,這回祭出的是誘食法,舀來一碗熱乎乎的鮮肉湯圓勾誘它,可惜白狼依舊不買賬,瞟也不瞟她一眼。
她還真是百折不撓啊……
他向翎兒姑娘打過招呼,便往後頭尋主去。
白狼不堪其擾,偏頭轉了個向,朝另一邊趴臥。穆朝雨也不是好打發的角色,腳下挪了挪,端著熱湯圓跟它耗。
「就顧著玩!」他好笑地上前,順手替她解開包在發上的水藍色碎花頭巾,理了理折騰一早已有些亂的長發,再重新綁上。
停不下來的手,接著翻過她腕心,掏出她給他的藥瓶,沾了些藥在她燙傷的腕際推勻,指月復緩緩揉熱了催發藥效。
做熱食總是些磕磕絆絆、湯湯水水的,傷著也在所難免,她老是粗心大意,不當一回事。可一個未嫁的姑娘家,這性子已經快沒人敢要了,身上再多些傷傷疤疤的,真要留著當老姑娘了。
穆朝雨沒什麼耐心地隨他擺弄,一心徑顧著與白狼大眼瞪小眼。
「別玩,該回家了。」今兒個生意不錯,才過年,備來的食材已經賣得差不多。
她嘆一口氣,拍拍裙擺起身,坦然接受在數不清的敗績上再添一筆。
不料,就蹲麻了雙腳,她身形顛晃了下,他及時伸臂承攬,一掌扶住她腰際,周全地保護她。
待她穩住身子,正欲收手,這老是不規不矩的姑娘,小手又模上他胸口拍拍捏捏,活像上肉攤子買豬肉,稱斤論兩地掂了掂。「我養得還不錯嘛,長了些肉,胸坎厚實不少,沒那麼單薄了。」
他閉了閉眼,已絕望地不想糾正她不合宜的舉止了。
動不動就手來腳來,糾正多了也只是落得自個兒口干,沒任何效果,她比朽木頑童更難教!
他已經徹底放棄讓她成為得體閨秀的指望,最初立的誓言,如同此刻頭上那片浮雲,千載悠悠,一去不復返——
不想搭應她這些讓人無言的話語,但他偏頭便撞上翎兒一瞬也不瞬的凝注目光。
她在瞧些什麼呢?那股意喻深深的眼神。
這已經不是頭一遭了,她總是出神地望著他們。他本能地打量了下自身,還是不覺得自己全身上下有啥好看,一般人不別開臉就不錯了,娃兒還會驚嚇得哇哇大哭。
翎兒走上前,將鮮肉湯圓的錢給她,她推拒不收,說那是要與她的白狼玩鬧用的。
她還是搖頭,堅決付賬。「那是我的心意,我想寵寵它。」
不知為何,穆朝雨听得鼻頭有些酸酸的,也就沒再推拉地收下銅錢,與他一同步行回自己的攤上。
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白狼已經默默偎到主子腳邊,溫溫馴馴吃主人遞來的鮮肉湯圓。
翎兒掌心輕輕撫著白狼頭顱,喃喃低語︰「委屈你了,不棄……」
「怎麼了?」浥塵關切低問。
「我好像有一點點明白……」穆朝雨握牢掌心里的一枚銅錢,那余溫熱得燙手。「為何它的眼,如此固執地只瞧著它的主人。」
他們之間存在的是相濡以沫、不離不棄,難以言說的真心真意,不是世俗上的任何利益換得來。
「我真羨慕翎兒。」無關人畜,那種一心一意的固執守護,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
可身畔的他听進耳,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我究竟是多差?」
她會羨慕翎兒有那頭狼的陪伴,還一天到晚在他耳邊把那只不曉得投胎到哪去的寶寶夸上天,他在她身邊做牛做馬,苦心用盡地替她盤算計量,怎就不見她感動過,難道是人不如畜?
他萬般不是滋味。
「你少跟我爹一樣,成天在我耳邊叨念,我也會夸你。」管頭管腳的,真像個老頭兒似的。
「哼。」這要讓人瞧見,定要說他惡奴欺主,連擺臉色給主子看都敢了,但——天可憐見,實在是這女人太、不、知、好、歹!
他這是為了誰呀他,管她是為她好,最後還不是什麼都由著她,一天到晚任她逗、任她玩,只差沒被她氣得升天了,還願意留在這兒,她有什麼好抱怨?
反正,她誰都好,獨獨嫌他。
悶悶地埋頭安靜收攤,自個兒鬧小別扭,她倒是一點也沒察覺,口中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步履輕快。
那一臉喜悅,看得他益發不平。
她到底憑什麼把他搞得一肚子氣悶,自己卻可以如此歡快?
收好攤子,她帶著甜笑,過來牽住他的手,一同步上回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