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麒麟山莊的早晨,寧靜且充滿活力。
「第一式,卷塵沙!」
「喝!」
「第二式,斗彩雲!」
「喝!」
「第三式,水波動!」
「喝!」
學徒在教頭的帶領下練起申家有名的刀法,一套十八式的刀法舞得虎虎生風。
申夢時在一旁監督學徒練功,一方面慶幸學徒學得好,同時煩惱申家後繼無人,因為他那兩個脾氣古怪的兒子功夫雖然不差,但對練武沒什麼興趣,一個整天抱著四書五經不放,一個成天搞些奇怪的西洋實驗,沒一個願意繼承他的衣缽。
造孽啊!
申夢時只要一想起兩個兒子就頭痛,這時見申開義抱著一迭紙,上頭畫了些奇怪的符號和批注打旁邊走過以後,立刻安心不少。
還好,不只他兒子怪,他二弟的獨生子也沒正經多少,至少經綸讀的書他還看得懂,不像開義盡寫些奇怪的算式,跟鬼畫符沒兩樣。
「第一式,卷塵沙!」申夢時喊。
「啊?」之前不是才練過……
「發什麼愣?從頭練起!」
「什麼?!」讓他們死了吧……
申夢時依然活躍于訓練場,不時折磨學徒。相較之下,一里外的崗哨就顯得過于悠閑,負責守崗哨的兄弟邊站崗邊點頭,很明顯是夢周公去了,一直到遠方傳來一陣騷動,他們才擦掉嘴角上的口水,拿穩刀子,立正站好。
從一路揚起的灰塵可知對方的陣仗不小,守崗哨的兄弟們不禁緊張起來。
「來者何人?」兄弟們在對方還沒完全到達之前,便扯開嗓門質問對方身分。
只見對方駕駛的馬車在崗哨前緩緩停下,武鑒鈞同時勒住兩匹馬,放開韁繩跳下馬車。
「我來見你們家小姐!」武鑒鈞抬頭看哨台上的兄弟,大聲喊道。
「小姐?」兄弟們互看一眼,往下探頭。
「哪個小姐?」是老的還是少的?
「司徒雲心小姐!」
是年輕的。
兄弟們互瞄一眼又往下喊。
「你有帶拜帖嗎?」
「沒帶!」
「有事先請人捎過信、帶過消息嗎?」
「沒有!」
「那咱們就不能放行。」
不同于武家堡松散的管理,申夢時治家是很嚴謹的,對于麒麟山莊的安全管理更是嚴格。
「你去傳話給她,說我要唱歌給她听!」武鑒鈞想了大半個月,終于想到接近司徒雲心的方法,他相信這方法必定能讓他見到司徒雲心。
「又是一個瘋子。」兄弟們咕道,理都不理他。
守崗哨的兄弟們顯然時常被不明人士騷擾,也把武鑒鈞當成沒事找事做的混混。
「可惜,長得人模人樣,不發瘋多好。」在麒麟山莊這個陰氣過重的地方待久了,見的都是一些長相陰柔俊美的男人,難得看見像他這麼陽剛俊朗、充滿男子氣概的男人,沒想到卻是個瘋子,只能說上天是公平的,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嗚……
「麻煩通報一聲,就說武鑒鈞來找她,請她無論如何都要見我一面!」武鑒鈞做最後呼吁,兄弟們懶得搭理,當他是冒名頂替的瘋子。
好吧,幸好他早有準備。
武鑒鈞之所以過了一個月才來接司徒雲心,就是為了找工匠幫他制作這支特大號的傳聲筒。
「咳咳!」唱歌之前他清喉嚨,抓住特大號傳聲筒,開始吸氣吐納,把力量集中在丹田。
「那是什麼?」兄弟們好奇地看馬車上的傳聲筒,發現它形狀跟倒過來的碗很像,不過要比碗高出許多,也長上許多。整個傳聲筒全身皆由一層磨薄的牛皮制成,看起來十分堅固扎實。
這還是守崗哨的兄弟們第一次瞧見這麼奇特的東西,不免對它感興趣,直盯著它瞧,一邊互相討論。
「那玩意兒可以用來捉兔子。」
「不成,頭尾都開洞兔子還不給跑了?況且一頭的洞口太小,兔子也鑽不進去,老鼠還差不多。」
負責看守崗哨的兩個兄弟,卯起來討論傳聲筒的用處,底下的武鑒鈞把氣吸足了,雙手扶住傳聲筒,開始大聲唱歌。
「我的好姑娘呀,你為何愛別的郎呀!那個郎是顆花心大蘿卜,哪比得上我真愛你?我的好姑娘呀,快回到我的懷呀!我會給你吃好穿暖,不教你餓著凍著,我的好姑娘呀……」
武鑒鈞可怕的歌聲,就這麼無預警地傳出來,嚇壞附近的山禽野獸。
「我的好姑娘呀,你為何愛別的郎呀……」他的歌聲透過特大號傳聲筒,聲量瞬間放大百倍,威力直逼地震。
轟隆隆!
用木頭搭成的崗哨,被他的歌聲震到搖晃,可見他的力量多驚人。
「我的好姑娘呀,快回到我的懷呀!我會給你吃好穿暖,不教你餓著凍著,我的好姑娘呀……」他是用生命在唱歌,兄弟們則是用生命在守崗哨,一樣可歌可泣。
麒麟山莊內——
「發生地震了嗎?」司徒雲心隱約覺得地板在搖晃,轟隆隆的,怪吵人的。
「不曉得,我出去看看。」二總管在幫司徒雲心扎紙鳶,扎到一半外面突然變得很吵,于是只得停手。
他都還沒能出去一探究竟,就有下人沖進來,神色慌張的喊司徒雲心。
「怎麼回事兒?」干嘛這麼緊張,不過就是場小地震,有什麼好怕的?
「有人、有人在外頭唱歌!」下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話都快說不出來。
「什麼?」
「有個男人在崗哨前唱歌,說是唱給您听的!」呼呼!
「唱給我听?」
下人點點頭。
「那個男人還帶了一支奇怪的東西,唱出來的歌聲可以放大好幾百倍,兄弟們的耳朵都快震聾了。」
竟然有這種怪人,不出去見識見識可惜了。
「我去看看怎麼回事兒。」司徒雲心決定親自會見這個怪人,看他怎麼個怪法。
「我陪您去。」二總管不放心,非得跟著司徒雲心不可,司徒雲心也不阻止。
司徒雲心在下人的簇擁下來到崗哨,她還沒有真正走近崗哨,遠遠就听見武鑒鈞難听的歌聲。
「我的好姑娘呀,你為何愛別的郎呀!那個郎是顆花心大蘿卜,哪比得上我真愛你?我的好姑娘呀,快回到我的懷呀!我會給你吃好穿暖,不教你餓著凍著,我的好姑娘呀……」
還是那首土里土氣的山歌,他就不能變點兒別的花樣?
守崗哨的兄弟們顯然已經鞠躬盡瘁,只差沒有吐血而亡。
「小小姐!」兄弟們看到她像看到救星,只有她能讓武鑒鈞停止唱歌。
武鑒鈞中斷他的歌聲,看著司徒雲心朝他走來,感覺上像過了一輩子那麼漫長。
「雲心!」他放開傳聲筒朝她走去,卻意外在她身邊看見一個他以為今生再也見不到的人。
「鑒鈞?」司徒雲心不明白他為何才跨兩步,腳步突然停下,臉色變得蒼白無比。
「他是武鑒鈞?」二總管的臉色也同樣慘白,身體倏然變得僵硬。
武鑒鈞和二總管相互凝視,時間在彼此的眼中穿梭,回到二十二年前。
爹,娘走了,你也要走了嗎?
鑒鈞乖,爹會回來的。
昔日武毅達的誓言言猶在耳,但他卻沒有做到,武鑒鈞等了又等,終于等到心灰意冷,開始相信他爹是有意遺棄他,但他還是沒放棄希望,甚至在十七歲那年還來麒麟山莊一帶找過他,直到多年後才真正死心。
武鑒鈞的雙拳握緊,怎麼都沒想到他的親生父親會在麒麟山莊。
「達叔你怎麼了?」怎麼定住不動?
武毅達同樣無法相信他能再見到親生兒子,他一直在等這一天,然而等到機會,他卻又跟個啞巴似地不知該說什麼,甚至動不了。
「二總管?」其它人也覺得武毅達的反應很奇怪,一直喊他。
看來他在麒麟山莊過得不錯,還當到二總管,可喜可賀。
武鑒鈞故意對武毅達視而不見,從他身邊走過。
「我來接你。」他平靜地對司徒雲心說出他的打算,但司徒雲心可不是傻瓜,她看得出他和達叔之間一定有什麼牽連,兩人的臉色才這麼難看。
「跟我來。」她決定問清楚,否則絕不跟他走。
武鑒鈞鐵青著一張臉隨司徒雲心回到院落,武毅達則是低頭不發一語,神情十分沮喪。
司徒雲心才關上房門,武鑒鈞隨即給她一個大擁抱,想死她了。司徒雲心感動地回抱他,柔聲撒嬌。
「干嘛特地弄了一支特大號的傳聲筒,還嫌你的歌聲不夠難听嗎?」當她听見他的歌聲都哭了,沒想到那麼難听的歌聲也能讓她感動。
「不多準備些花樣,我怕見不到你。」他說。
也是,麒麟山莊守衛森嚴,可不像武家堡那麼隨便。
「你怎麼想到唱歌這個方法?」司徒雲心追問。
「女乃女乃告訴我,得要找到只屬于我們兩個人的秘密才能打動你的心,我想來想去,只有唱歌一途。」雖然他的歌聲很難听,但為了他們兩人的未來,她的耳朵就多擔待些吧!
「這確實是只屬于我們的秘密。」他只為她唱歌,讓她好感動。
武鑒鈞放開她,單手支起她的下巴,低頭親吻她。司徒雲心閉上眼楮,閉著閉著想起——
「不行,你得先告訴我,你和達叔是什麼關系?」重逢固然可喜,但她可沒忘記事情的先後。
「沒有任何關系。」武鑒鈞放下手臂,聲音冷得像冰。
「沒有任何關系,你和達叔會是這個表情?」騙誰呀!「我從來沒見過達叔如此沮喪過,你和他一定有關系。」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武鑒鈞堅決否認。
「一定有。」她也很堅持。
「沒有。」到底要他說幾次?
「一定有。」
「沒有。」
「有。」
「沒有。」
「有。」
「他是我爹,這個答案你滿意了吧?!」
隨著武鑒鈞的震天大吼,司徒雲心有短暫的呆滯,完全無法從他的話中回神。
「……達叔是你爹?」這簡直太不可思議,跟作夢一樣。
「我一眼就認出來。」武鑒鈞苦笑。「他除了皺紋變多、頭發變白以外,外在容貌並沒有太大改變。」
……是啊,為什麼她過去沒有注意到,武鑒鈞其實和二總管長得有些相像,一樣英挺,充滿男人味兒,以至于在以陰柔見長的麒麟山莊,和大伙兒格格不入。
「但他卻認不出我來,如果不是你喊我的名字,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我是他的兒子。」這是令武鑒鈞最氣憤的地方,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認得,還得靠旁人提點。
「其實你也別太苛責達叔。」司徒雲心為二總管說話。「達叔剛來麒麟山莊的時候,什麼事都不記得,看了將近二十年的大夫,最近才醫好病,他會認不出你也是人之常情。」
「你說什麼,他把過去的事都忘了?」這次換武鑒鈞愣住,幾乎說不出話。
「嗯。」司徒雲心點頭。「我听大總管說,當年達叔被盜匪追殺,倒在麒麟山莊的門口,身受重傷差點救不回來。」司徒雲心解釋。「達叔後來命是保住了,但卻從此失去記憶,只記得自己的名字有個達字,大伙兒就叫他阿達,我們晚輩則稱他為達叔。」
他爹竟然失去記憶!
這個消息對武鑒鈞來說過于刺激,讓他有些難以承受。
「鑒鈞,我知道你難受,但我相信達叔更不好過,請你跟達叔聊聊好嗎?有什麼誤會也好當面化解。」司徒雲心勸武鑒鈞,他一口回絕。
「我不需要——」
「別嘴硬,我知道你有多想你爹。」司徒雲心對他搖搖頭,要他誠實面對自己的心。
是呀,他若不想,十一年前就不會來找他爹,也不會與她相遇。
「好吧,我听你的就是。」這回武鑒鈞沒再堅持,他也想親自听听他爹的說法,才能決定要不要原諒他。
「我好愛你!」她感動地投入他的懷抱,謝謝他听她的話。
「這句話應該由我先說,你怎麼可以搶先?」武鑒鈞大聲抗議。
「誰先說都沒關系,只要我們彼此相愛就行。」司徒雲心笑著回道,武鑒鈞深有同感。
只要他們相愛,誰主動、誰被動都無所謂,因為他們都不會計較。
「現在,你可以吻新娘子了。」結果還是被司徒雲心搶走指揮權,武鑒鈞只能乖乖配合。
誰教她對他的愛,經過日日月月歲歲年年的流轉,依然不減呢?他當然得听她的。
武鑒鈞和司徒雲心兩人,就在月老的見證下互許終身。
這次沒有受到誰的壓迫,完全是出于主動,出于他們對于彼此的愛。
三個月後,武鑒鈞用八人大轎把司徒雲心從麒麟山莊一路上迎進門,龐大的迎親隊伍引起路過民眾的圍觀。
大伙兒議論紛紛,到底是哪兩戶人家如此有錢,擺出這麼大陣仗,娶得風光、嫁得也風光,完全是天作之合。
隨行的隊伍里面,還包括了武毅達。
武鑒鈞在和武毅達長談以後,了解到當年他之所以離家,是不忍心放下年幼的他無親娘照顧,所以才外出尋他娘,不料在麒麟山莊附近遇見盜匪,被盜匪圍攻,他一個人無法對付十幾名盜匪,被砍成重傷生命垂危,若不是剛好倒在麒麟山莊門口,早就送命。
他爹還告訴他,因為盜匪的刀子砍中頭部,害他失憶,花了二十年的工夫才找回原來的記憶。但是他雖然恢復記憶,卻沒有勇氣回武家堡見他和女乃女乃。
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吧!他至今才能了解。
「你在想什麼?」司徒雲心坐在武鑒鈞的對面,看他一臉若有所思,便知道他有心事。
「想你有多漂亮。」武鑒鈞連忙說好听話,司徒雲心完全不信。
「才怪,你一定在想達叔的事。」司徒雲心簡直就像他肚子里的蝸蟲,他想什麼,她統統知道,一件也沒漏掉。
「我的確在想我爹。」他承認。「我一直怨恨他丟下我遠走他鄉,女乃女乃也沒弄清楚原因,誰知道他是去找我娘。」
怪只怪他留下的信沒寫清楚,以至于造成誤會。
「達叔也不好意思說吧!」她猜。「畢竟那個時候他還年輕,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拉不下臉說他是去找離家出走的妻子。」
「我明白。」因為他也同樣好勝。「我只是感慨,我們明明可以一起好好生活,為什麼還要無端分開二十多年。」
「鑒鈞。」她能了解他的心情,換作她也同樣感慨。「不過托了你的福,我倒是賺到了好幾百只紙鳶。」
「你還好意思說呢,那是我爹扎的。」他只為他扎過幾只紙鳶,卻為她扎過好幾百只,可惡。
「現在他也是我爹了。」她糾正他的話,就算拿也是理直氣壯。
「這倒是。」武鑒鈞笑了笑,總覺得他們冥冥中注定要在一起,連紙鳶都來作媒。
「我說過,一定幫你找到你爹,我可是實現諾言了。」司徒雲心相當自豪自己的好運,都說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誰知道武鑒鈞尋尋覓覓的人,竟然就在她身邊。
「你厲害,娘子,我完全比不上你。」她的運氣好到令人嫉妒,他自嘆弗如。
「既然知道了,還不快謝我?」她閉上眼楮,想要什麼謝禮一目了然。
武鑒鈞只好把臉湊上去,就在他們四唇交接的時候,花轎突然搖晃了一下,把他們各自震回到位子上去。
「新郎官呢?」不是應該待在馬上,怎麼不見了?
「快找找,要掀轎簾了。」
花轎外頭一陣人仰馬翻,大概是武家堡到了,這會兒正在找新郎官。
「找你呢!」司徒雲心睜大眼楮指著外頭,擔心他出不去。
武鑒鈞也很頭痛,萬一被人發現他鑽進花轎,一定會被取笑——
「找到了,在轎子里面。」而且還是由武老夫人親自尋找,真是丟臉到家。
「女乃女乃。」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尷尬的笑了。
「快出來,是時候該拜堂了。」武老夫人倒不介意,小兩口可恩愛著呢,有什麼不好?
「好,我也想趕快進洞房。」武鑒鈞大步跨出花轎,準備拜堂。
「你呀,真不害臊。」武老夫人取笑武鑒鈞,只見他爽朗的大笑,承認他就是迫不及待。
「放鞭炮嘍!」
啪啪啪啪……
今兒個武家堡辦喜事,武家堡的大門敞開,歡迎各位鄉親大駕光臨。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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