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過去——
「為什麼?」宮靜川放下茶杯,一手猶按在左膝上,問得突然。「明玉和澄心為什麼不該到夏家尋你?」
夏曉清抬起羽睫,容色清冷。
她靜默了會兒,那雙眼學不來冷然姿態,又流漫出太多感情。「……那地方不很安全,她們去了,若踫上不好的事,吃了虧、受了傷,怎麼辦才好?」
他目光略深,嘴角翹弧亦深了深。「有無惑跟在一旁照看,我想即便真遇上麻煩,吃虧受傷的事應該還輪不到那兩只惹禍精。」
「她們沒惹禍!」她本能地替小姊妹倆辯護,擱在膝上的雙手不自覺握緊。「她們僅是有些……嗯……不按牌揮出牌罷了。」
「罷了?這叫罷了?你也太護短。」他刺了一句。
「我沒有!明玉和澄心她們倆……沒、沒有……她們……」她在激動個啥勁兒?那是他自家妹子,與她可有半分干系?她激辯什麼?只徒惹他笑話而已。
她忽然抿唇不語,因發覺他眉彎、眼彎,當真在笑。
有些氣悶,她干脆撇開臉看向洞窗外。
外面河道平坦,岸上人家的屋房比鄰而建,循著水道綿延而去。
他們的篷船與幾艘船只交錯行過,不知從哪艘船上傳來哨笛聲,一長兩短、兩短一長,她感覺所乘的舟船緩了緩行速,然後見那名少年小廝亦吹起哨笛,同樣是一長兩短、兩短一長。
她心下微覺古怪,未及想通,笑話她的那個男人在她身後沉靜問——
「那地方既然不很安全,為何不走?以你的能耐,離開夏家獨自營生,想是不難,不是嗎?」
從未有誰問她這樣的事。
他語氣認真,不帶絲毫嘲弄,仿佛對她的事上了心,因為在意,所以留意,若非她明白他的本意,會以為他當真關懷她。
岸邊有泊船正跟民家收蠶繭和生絲,一串招搖的大紅燈籠垂掛下來,那是店家掛在屋後的招牌,前頭開門營生,臨河道的後頭也不忘打自家名氣,她看清了,每顆燈籠紙上大筆寫著一字,串起來就成「城東伍綢緞莊」,是「伍家堂」的店……
是了,她記起,他跟「伍家堂」的老太爺還是忘年之交呢!既跟伍家交往,又跟夏家牽扯上,這般的如魚得水,這樣的他手段太高,哪里是她比得過的?
她將臉轉正,調回眸光,幽然答道︰「要獨立營生確實不難,但若要離開,娘親也得跟著我一塊兒走,可她不能走的,不能離開夏家的……娘說,她生是夏家人,死是夏家的魂,死後她要葬在夏家祖墳地里,我爹墳頭邊留了她的位置,她要跟我爹葬在一塊兒。」略頓,潤潤唇。「我的嫡母……大娘她應允過的,只要娘不掌事、不鬧事,安分度日,待娘親百年後,大娘會讓她葬在我爹身側。」
「所以你爹與你娘感情甚篤,恩愛相親?」
夏曉清聞言忽而一笑,笑音略帶澀然。
「我娘是愛慘我爹了,听說是一見鐘情呢,第一眼便陷進去。至于我爹……大概誰也不愛吧。他一生唯一感到快活的事,應該是讀書了,書海浩瀚博大,夠他悠游一輩子……」蹙眉,隨即又舒松開來,淡斂的睫寧靜婉約。
她再次笑,這一次的笑雖無澀意,卻柔軟得教人胸中發疼。
「爹去世後,留下一大屋子的書,好多好年的書,各式各樣的書,大哥、二哥對那些東西半點不感興趣,但我很喜愛……有時得了空,獨自一個窩在書閣里,可以窩上一整日,常累得果兒氣急敗壞來尋我,把我拉出去用飯。爹的那些藏書中,有許多是關于古玩鑒賞的書冊,金石陶瓷、琴棋書畫等等,應有盡有。有時我會想,倘是爹在世時能到咱們幾家古玩鋪子坐堂,就管鑒識賞玩的活兒,其他一概不理,他應該很能勝任才是,性情或者能開闊些,心情一好,身子也較不易有病痛,或者,他能命長些,娘也就能歡喜些……」
咦,怎說起這些事?
她驀地揚眸,恰與男人深邃目光相接,他的表情是專注、探究的,如融進她所說的話當中,靜思著。
她內在局促不安,暖氣不斷從膚底滲出來,暗自懊惱自己話多。
她不曾這樣的,只因身邊無誰听她說這些事,被隨意問起,話匣子竟大開了。
靜默流淌了片刻,忽而,她听他慢條斯理道——
「雖有牽絆不能離家自立,其實你只需答應我之前所求,只要讓旁人看懂你與明玉、澄心之間的交往,看出你在「松遼宮家」小小姐們眼中舉足輕重,我想,那個對你而言不很安全的所在,應該能變得安全許多。」
她不懂、迷惑、茫茫然,怔怔望住那張捉模不透的俊龐……猛然間,一道銀光劃過腦海,將渾沌劈破開來!
事與事之間仿佛能夠串聯,她尋出前因與後果了,那些讓她困惑的事,一下子全找到解答。
「你……你允許明玉和澄心進夏府,帶她們來……來找我,是故意如此為之。你故竟張揚,要夏家大爺和二爺瞧清楚……你以為他們倘能瞧清了,心中有底,礙于「松遼宮家」之勢,自不會再動我一根毫毛,你是故意的……」
爆靜川深瞳湛動,朗眉淡挑。
似笑非笑,不答話,所以便是默認了吧?只是啊只是……「為何幫我?」夏曉清不禁要問。
「因為我想。」他語氣仍慢吞吞每個字輕月清楚。「再有,正如明玉方才對你說的,因我中意你,想讓你為我所用。」
听到「中意你」三個字,她心口猛竄,怦怦、咚咚直鬧,最後那一句實在話卻在她冒熱腦門上澆淋了一大盆水。其實已知他的想法,此「中意」之說無關男女之情,只是他突然直直道出,終究惹得她神思翻騰,雙耳發熱。
暗暗攥緊雙手,她吁出一口氣。
「往後別再這樣做,別讓明玉、澄心來夏家尋我。」
她怕力量太小,無法護她們倆周全,就如今日在賬房院內鬧開的那一場。
「好,她們不去尋你,換你來找她們,如何?」他在跟她討一個明確答復,要嘛,小姊妹倆帶護衛三天兩頭上夏家鬧,要嘛,她乖乖去他的地盤,就兩種選擇,瞧她要哪個。
夏曉清想起深入北坡竹林的那條小道,想起建在一片綠意器然間的宅第,想起與他初次會面、那個繁花似錦的「綺雲園」……他昨兒個才問她的事,今日已殺上門來要她回答,要她去當那個有些詭異的「西席」,還須當得甘心情願。
他這人表面斯文有禮,手段卻強勢得緊,她落進這個局,還能有什麼作為?
「……我去。」她答得有些悶。
「很好。」
她看向他,見他笑開,咧出兩排白而齊整的牙,右頰竟有一朵笑渦!
懊……好「可怕」!
她暈暈然,氣息不穩兼心音如鼓,整個人不太舒服。
手指在袖中交握絞緊,悄悄捏疼自己,她再次撇開臉往外看。
這一段河道來到慶陽養蠶戶聚集之處,沒有前一段河道熱鬧,兩岸相通的石拱橋也少了些。她想,總不能一直靜默不說話,他既想找商機,她這條「地頭蛇」或者該為他說解說解。
哪知,又是一長兩短、兩短一長的哨笛聲!
她引頸張望,見那哨笛聲是泊在不遠處的一行船貨幫漢子所發出,待對方落了聲,如她所想,船首的少年小廝亦吹起哨笛回應。
然後,她驀地轉過身。
秀氣清眸張得圓亮,她一瞬也不瞬,仿佛他突然生出三頭六臂。
「他們是你的人!」胸脯起伏微劇,她輕喘,又努力穩住棒息。「這一趟下來,那些行船收貨、卸貨的人,很多都是你的人……你根本不是來看植桑養蠶、紡紗制綢的活兒,船貨幫既在你掌下,這條河道兩岸的大小事,你又怎可能不知?哪是需要誰替你說解!」
爆靜川同樣一瞬也不瞬地瞧她,看得那樣深,目光仿佛極暢意,因為很喜歡這樣敏銳且聰慧的人,這樣的她,讓他驚艷、著迷,讓他中意得不得了,能網羅這樣的人到他底下做事,實是一大樂事。
「「松遼宮家」在北方有自個兒的馬貨幫,但畢竟是「南船北馬」,想將生意打進南方,除了陸運也得顧及水運。」他禁不住再次露笑,很歡暢、很真誠的那種笑,笑時,頰面上又浮動單個笑渦,全然不想掩蓋本性,和盤托出——
「宮家對南方水運到底是初出茅廬,尚需老經驗的師傅指示,那些人倒不全是在我底下做事,跟「松遼宮家」應是合伙關系,在南方,宮家客隨主便,在北方,他們就入鄉隨俗,總之是一起尋機掙錢,相生雙贏。」
「你來到南方,就為船貨幫之事?」她吶聲問,眸底泛開幽光。
「算是。」腿上的不適已舒緩過來,他拉開溫膝的厚布團,將那東西擱至一旁,展袖拂過衫襬。
算是……如此听來,他南下尚有其他目的了。
她未再追問,只覺他淡漠深沉,真是笑了,又讓她目眩神迷。
在他面前,她這樣「淺」,這樣的笨拙……明明無須在意,她卻又在意,這般起落盤結、患得患失的心思從未有過啊……
夏曉清,你是怎麼了?
眼前女子側顏對他,斂眉凝容,沉思的柔軟輪廓引誘他靜靜去看,如賞一幅清冷深邈的秋水長天圖。
輕風迎入,篷船在此時切進一條略窄的河道,能清楚看見岸上人家的買賣,宮靜川撩開飄至頰面的一綹發,溫聲中猶帶笑,徐慢道——
「你說這河道兩邊的大小事,我怎可能不知,唔……那些人在干什麼,我還真就不知,有勞姑娘替在下解惑了。」
曉清回過神,飛快看他一眼,又循著他的目光看去。
有五、六只輕舟,舟上算一算約莫十數人,全是女尼,這群尼眾剛與岸上人家做完買賣,乘著小舟正要離去。
見狀,她眨眨眸,嘴角不禁柔軟。
「那是城外「靜慈庵」的女師父們,那座庵堂收容了一些無家可歸的婦孺,師父們在庵堂外的坡地種植一大片桑樹,采收桑葉賣子城內的養蠶人家,換些錢貼補——」身旁男人突然站起,她話陡頓,回眸去看,心下不由一驚。
爆靜川臉色驟變,什麼淡漠、沉靜全灰飛煙滅了。
他目光炯然而深厲,直勾勾注視那群即將離去的女尼,恨不得將人瞪穿似的。
到底他在看什麼?
抑或,看誰?
夏曉清問不出聲,也學他定定看著……啊!那群女師父當中有一位年輕女子,穿著一身雅素方衫,及腰的長發未削去,僅用灰巾子松松束著。
「邢叔,跟上去。」宮靜川頭也不回地朝堂櫓大叔下令,嗓聲猶靜,卻也難以將心緒盡掩。
曉清瞧明白了——他是在看那名帶發修行的姑娘!
篷船頗有技巧地尾隨在輕舟之後,半刻鐘後,河道出城,女師父們不往熱鬧的碼頭區行船,而是渡了河到對岸。
篷船愈來愈近,宮靜川在女尼們分工合作地系船、搬簍筐之時步出船篷。
夏曉清跟了出去,一顆心急跳,手心竟莫名微濕。
「咦……啊!是夏施主。」好幾位女師父回頭望,本覺悄悄靠近的篷船很是古怪,忽見出現在船首的曉清,有人已將她認出。
夏曉清雙掌合十回禮,揚睫,見那名帶發修行的年輕女子兩手提著一只空簍筐,她原要將簍筐背上,此時卻定住不動,美臉上盡是訝然神氣。
那女子望著立在船首的宮靜川。
爆靜川亦專注凝視她。
氛圍有些緊繃,眾位女師父都察覺到了,數道目光來來回回在宮靜川和那姑娘身上穿梭游移。好奇怪,如他這樣深沉、隱晦、難以捉模之人,原來也有心思外顯的時候。夏曉清模糊想著,清楚感受到此時站在她身旁的男人氣息變濃,整個人繃繃的,似恨不得一躍上岸,將那個被他兩眼鎖定的姑娘牢牢抓住。
終于,驚愕神情褪去,換上的是略無奈的淺笑,那女子嘆息般問——
「你怎麼來了?」
爆靜川答︰「我來找你。」
接近再看,女子年歲約二十五、六,鵝蛋臉白里透紅,一雙含情的丹鳳眼,顧盼之間別有神韻,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翠,是麗質天生的佳人。
女子姓方,名瓏玥,北方人士,原是在北方「水月庵」帶發自我清修,後來「水月庵」與「靜慈庵」因一次機緣而結了緣,方瓏玥某天便隨庵堂里的幾位女師父一同南下,在「靜慈庵」作入世修行,真正身體力行去行善助人……這些事,是夏曉清從幾位「靜慈庵」女師父們口中旁敲側擊問出的。
她每月固定到「靜慈庵」參拜,以前是惱隨娘親去,娘病倒後,多是她自個兒前去。
庵堂中收留了一些無家可歸的老弱婦孺,她手頭雖不十分寬裕,每個月還是會或多或少布施一些錢,而大智和果兒都是庵堂里曾收容過的孩子,後來被娘親帶進夏家做事,一直跟隨她們娘兒倆。
因此當她仿佛閑聊般問及方瓏玥的來歷,眾位女師父也無所隱瞞,知什麼道什麼,全說給她知。
在她打探人家的同時,方瓏玥早被宮靜川帶至一旁說話,因她不願上他的篷船,山不來就他,只好他去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