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著听著,宮靜川終于徐徐張目。
目中幽深不見底,好半晌過去,他才靜聲問「夏家大爺為何制止?他該也既恨又怒才是,既然如此,發狠揍那姑娘一頓恰懊舒心,為何不允?」
「唉唉,爺這疑問咱也提了,果兒說,她家大爺可是把小姐當成一件好貨,等著以最好的價錢銷貨出去,而貨要好,自然不能有損傷,二爺暴怒動手,摑了一耳光出出氣便足夠,可不能真打壞、打爛了。」再次嘆氣。「爺啊,您說您說,夏家那位小姐心情還美得起來嗎?」
許久、許久,屋內沉默持續,久到安丹以為主子真睡著了……于是忍不住偷覷公子一眼,發現他兩眼一直是張開的,目光靜靜投注在前方某個點上。
少年咧嘴無聲笑了笑,緩緩吐出口氣。
主子此刻的神態他見過無數次。
那表示有什麼計略在主子心中盤轉,待思緒一定,大事成小事,小事化無事,凡事皆有解,天下無事。
天下既無事,那夏家小姐也會沒事吧?
唔?希望如此啊……
夏府賬房位在後院左翼一個小跨院內。
賬房房內深長,前頭是先生們每日撥打算盤、整記慶陽城內夏家店鋪銀錢進出的地方,後頭是各地分號賬目總整之處,最後方則緊連府內銀庫。
庫房鑰匙原在夏家老太夫人手中,但後來老人家仙逝,兩年後,向來無心于生意、只管讀書的夏老爺又染病去世,未出一年,曉清生母楊氏的身子也跟著兵敗如山倒,神智時好時亂。
夏曉清當時年僅十四,家中大權一夕變天,庫房鑰匙改由夏家大爺獨掌,夏震儒仍繼續留她在賬房幫手,皆因她自小苞在祖母和生母身邊學本事,一些伙讓們又全跟著楊氏和她做事,而夏震儒初初掌權,大局方定,根基未穩,將她放在這個位置再合適不過。
只是這五、六年來,夏震儒又陸續安排不少「自己人」進賬房,幾已完全取代了那一群「前朝老臣」們。
雖說是夏家小姐,雖說管著夏家總賬,夏曉清如今也僅是掛個虛餃,賬房先生和伙讓們听令大掌櫃,大掌櫃表面上歸她管,實則直接听主爺夏震儒吩咐,傳報到她這邊全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說實話,掌不掌事、管不管帳對夏曉清而言,並非什麼要緊事,只要在意的人皆在身邊,日子能過得平順無波,這樣便足夠。況且領個賬房主事的虛餃,她每月也有一些薪傣,還能私下攢點錢,以應不時之需。
小跨院里,與賬房相對的一排矮屋內,夏曉清坐在敞窗邊,蔥指在一顆顆算盤菱珠間撥彈,另一手輕按賬本紙面,這是今月各分號的帳,大掌櫃說是已核對過一遍,請她再看。
她飛快打著算盤,丫鬟果兒此時抱著一迭藍皮賬本走入。
她听到腳步聲,雙眸抬也未抬,只輕聲道︰「果兒,本子先擱在角落那張桌上,我先對完這邊的,這兩份可不能混在一塊兒。」
沒听到響應,也沒听到往外的腳步聲,她心里一疑,終于抬起臉。
「怎……怎麼了?」果兒直眨著她瞧,一瞬也不瞬。
「小姐,窗外的光打進來,這一照,您臉上的傷真的都不見了呢!唔……看來城郊竹林里那處大宅主子贈的藥膏實在好用,昨晚睡前才薄薄抹過一回,今兒個瘀傷全化開了,好妙啊!」略頓,似思及什麼,靈活大眼發亮。「小姐小姐,那手腕呢?瘀血是不是也化開了?快看看啊!」
這麼一提醒,夏曉清下意識瞥向被掐握出點點瘀青的左腕。
她清眸眨了眨,再眨了眨……真沒看錯啊!腕部不知覺間已恢復原有白哲!
一早便忙于手邊事務,她只管瞧著賬目和算盤珠子,竟到此時才察覺身上瘀痕盡退。
「小姐,幸好咱昨晚堅持拿那匣子藥膏來試,要不您這樣不管不顧的,一回來就把人家給的藥閘子拋到一邊,豈不是辜傷那大宅主子的好意?呵呵,那里的人真好,讓我等在前廳里,還給我送茶送小點,怕我要等得發悶,還有人來跟我胡亂閑聊哩!」
懊不容易靜下的心,瞬間又被攪擾了。
夏曉清十指緩緩平放在賬本和算盤上,思及昨日在那神秘宅中遇見的神秘男人……松遼鹽商,在商界權勢傾天……先禮後兵,斯文有禮的模樣最後卻來個語帶要挾……兩個女娃兒……一個過動,一個過靜,死命圈抱她兩腿……男人偷偷勾起的嘴角,根本有意看她笑話……
那仿佛是一場蹦誕不實的夢。
她記不得夢境的最後,恍惚心緒一直持續到她出了竹林、回到夏府,一直、一直未回復尋常。
「小姐,那大宅主子究竟跟您談了什麼?您今兒個還沒記起嗎?」說到這事,果兒臉上難掩憂心,都不知一向慧心聰敏的小姐犯哪門子胡涂。
夏曉清記得的。神智一定,昨日在那個錦繡花園里發生的大小事便一件接一件回籠,她記起那男人的要求,當然也不會忘記他話中似有若無的脅迫。
「沒什麼事,就談了談,他說……我可以再想想。」
「還要再想什麼?」果兒一臉好奇。
夏曉清嚅嚅唇瓣,試圖說話,一時間卻無言,因為實在不好說明。
她微蹙眉心想了想,張嘴正要說話,外頭驀地鬧出一陣囂響——
「……有啥不成?!膘賬東西!我是夏家二爺,要跟自家賬房拿點散碎銀子花用,還得經過我大哥同意?!這是啥道理?咱好歹也是夏家半個主子!」
「二爺、二爺啊……這、這一口氣就要五百兩,可不是什麼散碎銀子……」
「五百兩在老子眼里就是碎銀!別羅是嗦,那是我夏家的銀子,你心疼啥勁兒啊?有你心疼的分嗎?」
是她那個行徑囂張如霸王、同父異母的二哥!
「小姐別出去!」
丙兒奔過來,臉色發白地拉住她正要站起的身子。
「二爺這陣子三番兩次來賬房討錢,就、就由著他去,他想怎麼干,全由他,反正他是爺,咱們能避就避,躲得遠遠的不要理會他,小姐別再跟他杠上啊!」
她的貼身丫鬟雙手抖得有些厲害。
她緊緊握了果兒小手,在對方想揪住她時,她陡地掙月兌。
「小姐啊——」
不理果兒勸阻,夏曉清起身快步走出去,就見對面賬房已鬧得雞飛狗跳,屬于大爺人馬的大掌櫃一臉青黑,襟口被自家二爺狠狠揪高,整個人幾是足不沾地。
「二……二、二爺,小的實在……實在沒法子、沒膽子撥錢給您,大爺交代下來了,銀庫出入的帳全得作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大掌櫃語帶哭音,說得結結巴巴。
夏曉清甫出現在那兒,大掌櫃眼角余光一瞄,如見救命菩薩,嚷道——
「小姐管著賬房呢!二爺……二爺跟小姐開口,小姐若肯,那、那小的立時取銀兩奉上,要多少都不成問題的!只要小姐說好,自然成啊!」推推推,一推二五六,找到替死鬼,麻煩事不上身!
夏曉清自然知道大掌櫃心思,但事實確實如此,名義上,她的確掌著賬房。
「二哥,咱們家各院每個月皆配有一筆自用花銷,倘要額外從賬房取錢,一切得按規矩來辦,需一條條列出花用的明細,還得跟大哥報備過,有了夏家主爺同意,賬房這兒才好行事,不能單憑你一口價,就將銀子奉上。」
她沉靜道,盈盈身姿立在檐下,春光像能穿透她單薄身軀。
一院子明里暗里觀望的先生和伙讓們見她這模樣,即便是大爺手底下的人,也要替她操上三分心,尤其見火爆二爺陡地松開大掌櫃襟口,大步朝她走去,幾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伙讓都快按捺不住!
夏崇寶瞠圓銅鈴眼,猙獰咧嘴。
「你那是什麼眼神?管到老子頭上,還真敢啊!上次沒把你揍乖,這回就看誰敢來攔我?老子我不把你——噢!」
驀地大叫,他兩只巨掌同時摀住綁腦勺。
結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痛呼聲不斷,連連哀叫,兩手好忙碌,一下子摀頭一會子又摀腰、摀臀,高壯身軀在原地笨重亂跳。
「哪個——哎喲!到底……噢!是誰……痛痛痛——」
「不痛你祖宗女乃女乃打你干啥?」俏皮的清脆嗓音響亮亮。
整個賬房的人,包括夏曉清,視線全被那手持彈弓的紅衣小泵娘吸引過去。
那小泵娘站在進小院的月洞門邊,開弓發彈的架勢擺得既自然又漂亮,顯然這門功失已練得頗有火候。她身邊還跟著一道鵝黃小身影,後者兩只小手合掌攤開,捧著一小堆石頭,也不知是隨身攜帶抑或隨地檢來的,總之彈弓連環發不停,全賴一雙小人兒配合得天衣無縫。
「……祖、祖宗女乃女乃?」夏崇寶後腦勺腫了包,額角滲血絲,一看清下手的是誰,嘴角氣得發僵。
「乖,見了本祖宗女乃女乃還知道喊,果然不教不知義,不打不成器。」紅衣小泵娘嘻嘻笑。「沒浪費我一番苦心啊!」
「你、你……混賬臭丫頭——」有人又痛又恨,惱羞成怒了。
「住手!」夏曉清緊聲一呼,卯足勁沖過去,搶在夏崇寶一掌揮下來前,將宮家那對「明澄玉心」的小姊妹拉至身後。她身子未及站穩,眼前勁風已撲面而來。
一時間以為又要挨摑,她螓首閃避般一側,全身緊繃。
然而,那一掌並未落下。
她掀睫去瞧,一名黑衣勁裝的青年不知打哪兒竄出,五指扣住夏家二爺的腕部,青年未施指力,僅是阻下對方摑人耳光的舉動。
「無惑……怎麼現在才來嘛!我……我好可憐,澄心也好可憐,還有姊姊……我們三個都好可憐,嗚……」
夏曉清終于見識到十二歲女娃「變臉」功夫練得有多精,前一刻還盛氣凌人、彈弓連發不手軟,勁裝青年一現身,女娃飛揚明麗的表情陡撤,癟著嘴,低垂眉睫,淚光閃閃,說有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至于七歲的小澄心,這回沒學小姊姊擺可憐樣,她微甭著頭,好奇地盯著夏曉清護在她身前的那只手。看著看著……她突然放掉手中那些石子,靜靜偎了過來,細瘦雙手圈住夏曉清的臂膀。
方寸一悸,此時卻無暇多想,夏曉清有些吃力地抱起澄心,再勉強騰出一手拉住明玉,只覺快些將小姊妹倆帶離原處方為上策!
「快走!」
「姊姊莫憂,有無惑在,他闖不過來的。」明玉反拉住她,壓低嗓音說。她眸眶猶自含淚,卻背對眾人朝她咧嘴一笑。
這孩子實在是……夏曉清簡直哭笑不得!
另一方,夏崇寶幾次想甩月兌青年的抓握,卻越掙扎越難堪。
無論他如何動,那個名叫「無惑」的年輕漢子皆有方法纏黏他不放,逼得他臉色又青又白又紅,確實氣炸!
「夏家養你們這群伙讓全是擺設嗎?還不開打!愣在一旁看戲啊?」
「二弟!你……這是子什麼?快停手、快停手!」
此一時分,在堂廳上接待貴客的主爺夏震儒陪同客人一起步進月洞門。這位手握北方鹽業的大商行事實在沒個準則可依循,先前是高不可攀的姿態,這陣子倒願意同他夏家交往,以往送上的請帖如石沉大海,今兒個貴客竟毫無預警登門拜訪,且攜家中小小女眷們一道前來,來得如此突然,讓他有些慌了手腳……而眼前這出……究竟怎麼演上的?!
他家老二還真會挑時候惹事啊!
「站著干什麼?還不把你們二爺架開!」
夏震儒氣得紅光滿面,眼刀一劃,幾名伙讓終于回過神,沖上前拚命想拉開直要尋黑衣青年麻煩的夏崇寶。
「無惑。」由夏家主爺陪同未進的貴客此時淡淡一喚,不需多說,青年成爪的五指忽地一松,無形勁力一吐——夏崇常壯碩身軀立馬倒彈出去,若非伙讓們七手八腳扶住他,準要摔得七葷八素。
退退退——夏曉清將孩子抱著、拉著,背貼門牆退避在角落,果兒也悄悄挨近,發顫的身子緊貼她,半句話都說不出,看來嚇得不輕。
一雙清眸直直看著,不管這賬房小院內發生何事,她以為臉上神態能維持一貫的凜然沉穩,然,當宮靜川步進她眸界中,當他面無表情環視眾人,一股熱麻感直直竄上她的脊背,沖至天靈……他、他竟未拄手杖!
那根色澤黝亮的烏木杖不在他掌握中!
今日,他的步伐平順徐慢,若非見過他如何倚賴那根烏木杖,她真要以為他行走便如常人模樣。
「大哥,是那臭丫頭先動手的!她拿彈弓打我,她——」
「住口!住口!你還有臉說?」
她耳中灌進兄長們急怒的叫囂聲,明明听見了,卻覺那聲音仿佛隔著一層厚膜,有些不真實。
突然,男人似藏冷鋒的目光朝她這方淡掃過來。
爆靜川隔著幾步距離探進她的眼,她呼息陡頓,胸房怦怦驟跳。
接著他目光往下挪移,那移動的姿態極為自然,像似關懷那兩個緊挨她不放的小姊妹,必須確定姊妹倆安全無虞才能緩下心緒。
當他掃視過來時,把臉蛋親密埋在她頸窩處的小澄心反正看不見,所以繼續偎得很愜意、很無為,倒是貼靠在她腰側的明玉莫名一顫,兩只細臂驀地將她腰身纏得更緊,臉也往她身上埋蹭,那感覺像干了壞事被逮個正著,亟需攀附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來替自個兒遮風擋雪……而她夏曉清便成小泵娘眼里的「有力人士」,被人家牢牢攀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