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夫人以絹抹淚,回顧再三,確定身後無人跟來,方才楚楚可憐的懊惱神情,哪里還在?徒剩撇唇冷笑的嘴臉︰
「要作戲,自然做足些好,萬一郭強跟在我後頭,大發慈悲要接我回去,見我沿途掉淚,才會信我已有改過之心,對我喪失防備。」郭夫人心機縝密。
「情況怎樣?郭強那蠢蛋信你了嗎?」男人迫不及待追問她。
「沒有……嘖,我想也沒這麼容易,被拋棄過的男人,很難原諒妻子的叛逃,況且,我連房契地契一並拿走,沒留半樣值錢東西給他,他不恨我我才納悶哩。郭強不好按捺,我準備將目標擺在我女兒身上,朝她下功夫,只要由她向郭強哭求拜托,灑些眼淚、耍些性子,我就不信郭強不軟化。」她早探查過,郭強很疼女兒,自是不忍女兒傷心難過。
「你舍得嗎?欺騙自己的女兒……」
「我對那丫頭沒什麼感情,分開那麼久,她對我而言,就是一個陌路人,香香和川兒才是我的寶貝兒女。總之,郭強現在看來挺風光的,那身衣著要價不菲,說不定比我當年離開他時還要富裕……這回,應該能拿到更多錢財呢,我們一家有好日子過了。」
「你那無緣的女兒,願意認你嗎?」
「使使小手段,包她對我這娘親死心塌地,勇哥,你去租輛馬車,咱們來演一出「慈母救女」的戲碼……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你可得拿捏好,別真把我給撞死吶。」
「這招苦肉計高呀!懊,交給我——」
延維以心音術說得仔細明白,當夜的情景、男女的交談,巨細靡遺,完整講述。
旁人此時眼中的她,正處于啞口無言的沉默,實則她說得暢快淋灕,將郭夫人的惡形惡狀、壞心壞腸,都向狻猊報告,其中絕無加油添醋,保證一字不漏。
我說完了!這樣你明白我為何跟郭強說,千萬別再讓那女人進門的原由了吧?延維邀功一般,朝狻猊媚笑,以為他也會用心音傳回來給她的贊美,諸如「幸好你看到她的真面目,否則郭強父女又將遭受二次傷害」,或「若沒有你,我們大伙兒就受騙上當了」雲雲……
沒有。
狻猊听完,一點反應都沒有。
他只是與她四目相視,眸里瞧不出起伏,對她整串的心音告狀,顯得無關痛癢,不見驚訝意外。
狻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女人的本性?才會毫不錯愕?她再用心音悄悄問他,不管周遭旁人早在對她指指點點,將她的默然,視為無話可說的心虛。
「胡亂指控了別人,卻舉不出半項證據,被五爺一問,啞口無言……」
「破壞別人的姻緣和好,是造孽耶……」
「在小茹面前,編派她娘親的不是,一點也沒有考慮到孩子的心情……」
「竟然說郭夫人救小茹是事先安排好的?誰會拿性命當賭注,弄個不好,連命都沒了。」
「她自個兒心機重,就把別人也看成她同一路的……」
諸多紛擾,或低語、或譴責,一時間細細碎碎充斥。
狻猊?延維還是沒有得到他的響應。
別說是贊賞,連「嗯」一聲都沒有。
狻……
他有了動靜,以眼神制止眾人對延維的不善指責,目光輕挪,淡淡地,掃向她。
薄唇開啟,離口的話語,卻不是她在等待的夸獎︰
「郭強,你自個兒的事,自個兒決定,不用受任何人左右動搖。若你接納你妻子,帶她回珍珠閣,閣里不差一副碗筷;若你仍不釋懷,誰也不能逼你,你好自思量,與小茹認真談談,別輕率選擇。」狻猊並不給郭強意見,畢竟話由旁人說來,輕松無責,真正要去施行者,才是需要面對往後種種生活考驗的人,有權為自己的未來做出決定,誰都不該干涉。
眸光移開,不在延維身上多作停留,僅落向手上銀煙管。
「至于夫人方才所言,你大可忽視,當作沒听見就好……她的某種劣性發作,不具參考價值。」
延維先是怔忡,後而震怒。
她、她的某種劣性發作?!
她跟他說了那麼多,他卻認定是她見不得有情人終成眷屬,所以玩起手段,破壞郭強和妻子的復合機會?!
他竟然在听完心音之後,仍舊說出貶損她的話?!
延維貝齒咬緊緊,鼻翼翕動,不滿地哼哼噴息。
是,是她不好,是她閑到發慌,無聊去管別人家的事,活該成為眾矢之的,她悠悠哉哉的閑人不做,蹚什麼渾水呢?
愛引狼入室就引狼入室,愛被搬空家產就被搬空家產,與她何干呢?反正吃虧倒霉的也不是她呀!
延維高傲起身,驕矜扭頭離去,拋下一屋子目光短淺的人類,以及那只刺傷了她的可惡龍子,回自個兒房里去生悶氣,徒留不屑冷哼,送給不知好歹的眾人。
她前腳進房,後腳狻猊已跟來。
她存心不理他。
想來她延維這輩子沒做過啥好事,總是千方百計害別人恩愛兩斷,結果第一次做「好事」,得到的下場是被人臭罵,遭眾人唾棄,淪為珍珠閣中最狼心狗肺的黑心夫人——原來,做好事,也不是件多快樂的事嘛!
狻猊挨在她身邊坐下,她像任性的娃兒,不願與他靠太近,馬上變換地方,兩人從床邊到椅上,再從椅上追逐到窗邊,任憑她去哪里,他也跟她到哪里,終于逼得她轉頭瞪他,無法再視他如無物。
「不要再跟過來!」她動用久違的言靈,雖不見得對狻猊有效,一沖動,哪管得了這麼多!
卑吼完,她忿忿挪到書櫃邊,這一回,狻猊沒尾隨來,佇足原地。
「你只是純粹不想看見郭強與他妻子重修舊好,才說了那些話,是嗎?」狻猊嘆口氣。
「你以為我在說謊騙你?!」
「說謊?我只看見,你說不出半句說服人的理由,一路沉默到時底,而我,一直在等你說明,你控訴郭強妻子的證據。」
「我一路沉默到底?!我嘰哩呱啦說那麼多,你一個字都沒听進去?!」延維愕然轉向他,眸兒瞪得圓大。
「你何時說了?」他反問她。
我用心音說的!像這樣!我用心音,把那女人的歹毒心計,全都告訴你了呀!她在心里,故意吼得震天價響,重視她方才的招式,證明她沒有說謊。
狻猊凝覷她。
就只是……看著。
如同先前在大廳里,她用心音說話,他淡淡看著,一模一樣的神情。
延維回視他,從不解、困惑,到猛地驚覺。
狻猊……
她心里很不安。
是龍角的緣故。
龍角讓他的法力逐日削減中。
他沒有告訴她,對于他身體的變化,一個字都沒說過,害她以為他所受的影響極小。
如果他連心音術都失去了,其余泰半的法力,應該比她所認為的,失去得更多更多。
冰強算什麼!小茹算什麼!珍珠閣眾人又算什麼!他們的死活關她屁事!那女人想做些什麼壞事,打多少惡毒心眼,她全都不管了,方才因他們的不諒解而感到的委屈、憤怒,在得知狻猊的情況真相之後,變得微不足道!
他站在窗前,沒鍥而不舍地緊隨她身後,也是抵抗不住她的言靈吧……
她好難過、好自責,他失去的一切,全是拜她所賜。
他瞞著沒告訴她,便是不要她胡思亂想……她不點破她的發現,默默撤收心音術,佯裝什麼事也沒發生。
「我以為我們心有靈犀,我不用多說話,你也會看懂我的眼神,我一直暗示你,那個女人有問題。」她絕口不提心音一事,包括在廳里向他告過狀,全當作沒發生,不要他知道她察覺他的法力削弱。
「我哪有這麼神?看你的眼神,就能弄懂你所有想法?再如膠似漆的夫妻,也做不到這種事。」他笑她的異想天開,見她不氣了,又有心情調笑︰「難怪,你那時朝我擠眉弄眼,我還在猜你怎麼了,月復疼是嗎?」
她只能學著他笑,撒嬌一般,偎進他懷中。
此時,完全無心去理睬郭強家的閑事,更沒精神再重新闡述她撞見的郭夫人行徑,那些全都不重要,她現在心思里,只填滿了他——
他法力漸失,沒關系,她保護他,換她替他付出;他失去的,她補償他,她會變成他的手,他的腳,他的鱗,他的力量,讓他不會因斷去龍角而面臨任何危險。
他為她做太多了。
被她來吧。
她來保護他,不容誰傷他一分一毫。
立下此等豪語的隔日,驗證她決心的機會到來。
西海龍王,找到了他們。
一個自稱是五爺伯父之人,來到珍珠閣。
眾人雖未得證實,也不敢輕慢以待,「伯父」派頭十足,華裳金袍,衣上黹繡,針針細膩精巧,繡出日月山河,繡出氣勢磅礡,布料隱隱可見泛動銀光,想來是極其高貴的料子,尋常人家穿戴不起。
「伯父」面容生威,目光炯炯,配以左右帶刀護衛相隨,龍鳳之姿,一瞧就覺非一般小門小抱,說他是五爺親戚,眾人真認為有八成可能呢,畢竟初見五爺,眾人亦曾暗暗猜測,五爺說不定是富貴子弟,舉手投足間的尊顯,很難造假出來。
「您先請稍坐,喝杯熱茶,已經派人去請五爺及夫人過來。」丫鬟為他上茶後,便福身退下。
「王,要逮人,應該趁其不備,您大刺刺走進他們的地盤,還報上身份,由著人類去向那兩人通報,聰明的家伙早翻牆逃了,哪會傻傻送上門!」右手邊,外貌剛硬似石的冷面男人開口。
「哪用得著你擔心?王自然已做下防備,現在這座閣子,誰也出不去了,他們插翅難飛。」左側護衛回他。
伯父——西海龍王啜著茶,不發一語,靜靜等待著,讓他花費好一番功夫才尋獲的兩人出現。
迎賓偏廳,氛圍凝重,相較之下,閣樓上,兵荒馬亂,雜沓的腳步聲,踩得咚咚作響。
「逃走!對!快點逃走!我就說應該要躲得隱密些嘛!憊好沒什麼行囊要收拾!」延維在屋子踱步來回,由丫鬟口中得知有個「伯父」找上門之後,她便處于驚慌失措的狀態中。
手里抱著兩三件衣裳——全是狻猊送她的,一定要帶走。腋下夾著幾本書籍,走幾步後,又全丟回桌上,不帶書逃了,太重、太麻煩,還是帶吃的吧!
「我們先逃回情侶退……是延維狻猊樓,讓他們撲個空,之後如何是好,之後再來想,狻猊,走——」
她拉著他,要吟念替身咒,準備與延維狻猊樓內擺置的替身小紙人互換。
「整棟珍珠閣已經被我二伯父以術力包圍起來,除了尋常人類外,是不可能走掉。」狻猊說道,但她不信非得親自試它一試。
「替!」
兩人咻地消失,重重砰了一聲,延維跌回原地,所幸身後的狻猊伸手托住她,才不至于摔個四腳朝天。
「別再試了。」他阻止她的不死心,剛才額頭撞到的那一下可不輕呢,他替她揉揉額心,臉上帶笑,不似她慌張。「這一天總是會來,天涯海角,被找到只是時間問題,我本來就沒以為能躲一輩子……我單獨下去見他,你在這里待著,別處去。」
「不要!我也去!」延維一听見他要一人前去,立刻反對,她哪可能讓他獨自面對西海龍王?!要下去也是她下去,他留在安全的地方才對!
「你去,不過是更激怒他,我把你養得粉女敕健康、氣色紅潤,看在他眼中,無異火上添油,你還是別過去好。」不難想象,西海龍王見到她生活愜意自在,新仇舊恨加一加,怒火會燒得多旺盛。
「他看見闖西海城劫牢的你,也不會有好臉色!吧脆兩人一起下去,提供讓他一次氣完好了。」她若听狻猊的話,躲在屋里,西海龍王見狻猊單獨一人,同樣會向狻猊追討她,狻猊不從,直接開打起來,吃虧的還是狻猊,他根本抵擋不住西海龍王的攻擊。
一起下去,她還能見機行事,大不了……拿自己去換,求西海龍王放過狻猊!
她現在言靈術比狻猊強……雖然一點也沒有獲勝的開心——見苗頭不對,只要以言靈對狻猊下達定身咒,便能阻止狻猊又跳出來犧牲些有的沒的。
延維心底月復案成形,堅定的氣魄,燦爛了眼眸,無所畏懼。
「興許過了這些時日,二伯父氣消不少,願意坐下來,好好與我們談,由我先去探探他的反應——」
「一起去,不然都別去。」延維一拗起來,超固執,沒商量余地,她更是直接一把牽拽他的手,主動拉他下樓。
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人被困在珍珠閣里,不是乖乖下樓見西海龍王,便是西海龍王上來逮他們,後者動刀動槍動法術,場面難看,更會波及閣里眾人,不列入考慮。
既已無法逃,何妨干脆面對它——不面對也不行,他們根本無從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