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離開府里之後,快馬馳向賀拔岳的府邸。
賀拔岳正在與部屬趙貴等人議事,一听到宇文泰已來,急忙走到廳門前相迎。
「見過……」
「免禮免禮。」賀拔岳遣走旁人,扶住宇文泰的手,快步走到矮幾前坐下。「一路奔波了,外邊情況如何?」
宇文泰手指矮幾上的羊皮地圖,說著這幾日他所進行之事。
「一切依照先前計劃進行,我已遣特使與關西幾族族長談過。除了靈州的曹泥已歸附高歡,仍然堅持要戰之外,其余的紇豆陵伊利、費也頭部落也有了歸化之心。我明日便以放牧戰馬為名,領軍出發至平涼,佔領隴山。務必使關西所有族群全都歸化大人帳下。」
「好,不枉我視你若子,把擔子都交到你身上。」賀拔岳拍著他的肩膀,大聲地說道。
「此是我分內之事。」宇文泰淡然說道,臉上卻不見任何喜色。
如今才知軍國大事原來不難,難的是人心求不得之苦。
幾萬軍馬,他可以掌握自如,但他卻抓不住一顆女人心。
「收平那幾州之後,你有何想法?」賀拔岳問道。
「關西幾組勢力若平,便該與西邊氐族、羌族打好關系,且一並安撫北邊沙漠部族。待得民心歸向之後,再率軍返回幽州長安,以此功勛勸得皇上遷都長安,坐鎮天下。」宇文泰說道。
「我如今統領關中二十州,靠的都是你的謀略。你這氣魄、見識,將來是要成就大事的。」滿意自己用人唯才的賀拔岳,手撫長髯說道。
「大人過譽。」宇文泰說道。
「那你可知我為何突然召你回來?」
「可是要討論平定關中之後的夏州刺史人選?」夏州統萬城原為漢時匈奴國都,地勢險要。若高歡日後從北部向他們進兵,夏州便是第一道關卡。
「沒錯。」賀拔岳抿著唇,起身在屋內不停走動著。「你也知道我這里的大小事都由你決斷,我當然想留你在身邊的。無奈夏州乃是要地,除了你之外,我沒有放心之人托付。」
賀拔岳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宇文泰,粗聲問道︰「若關西平定,你可願意接下這夏州刺史一職?」
「屬下接命。」
宇文泰單膝落地為禮,知道賀拔岳將素有虎踞龍盤之勢的夏州托付到他手里,等于是把能掌控局勢的高位布局給了他。
「起來吧。就等著明日大軍一統關西,成就大業了。」賀拔岳拿起酒盞與宇文泰互干了一杯。
「對了,可要我去聯絡我的好兄弟侯莫陳悅,和我們一同襲擊靈州曹泥?」
「大人,靈州的曹泥孤處北方,即便不歸順,亦不會造成動亂。倒是秦州刺史侯莫陳悅與高歡往來頻繁,似已歸順高歡,請大人務必小心。」宇文泰拱手說道。
「侯莫陳悅是我的好兄弟,之前還送了奴僕慶賀我為行台,無須多疑。」賀拔岳大掌一揮,擺明對于此事不願再多提。
宇文泰眉頭一皺,知道賀拔岳當侯莫陳悅為戰友兄弟,便不會對其多心。可對方卻不一定與賀拔岳同樣想法啊。
「大人,一山不能容二虎,關中如今就你與侯莫陳悅……」
「不提那些了。」賀拔岳板著臉,轉了個話題。「對了,你為何遲遲不接受皇上的婚事?皇上昨日又來密件,詢問你成為駙馬的意願。」
元修這個皇帝在政績上無表現,在鞏固權力上倒是費心。只是元修既封了堂姊為明月公主,雙宿雙棲,大壞倫常,還想著婚姻能鞏固什麼?宇文泰在心里冷笑道。
「如今要事是收攏關西各方,穩定夏州軍心。之後,我再考慮婚姻大事。」宇文泰說道。
「那我便回復皇上說,明年正是娶親大好時機,如何?」
宇文泰想起她為另一個男人憔悴落淚的姿態,明知他若娶妻也不過是稱了她的心,卻忍不住想折磨她,讓她知道她也不過是他妻妾中的一名。
他如今留赫連檀心在身邊,只是為了要征服她。待得她也如同尋常侍妾一樣對他死心塌地時,他便可從容以對了。宇文泰這樣告訴自己,拳頭緊了又松。
「怎麼?還在掛心你帶回來的那個姑娘?她的家世背景為何?」賀拔岳見平時決定總是明快的宇文泰,竟沉默不語許久,不免好奇地追問道。
「她不過孤女一名,並無身世背景。」
「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常事。娶親之後,你便是專寵她一人也無妨。皇上有求于你,公主便該更識大體。」賀拔岳呵呵一笑,大掌一揮。「好了,那你與公主的婚事,我就代你先答應下來了。」
「煩勞大人了。」宇文泰起身一揖,心頭一緊,臉上神色卻未有半分改變。
「好。」賀拔岳贊許地點頭。「快快回去休息,準備明日出兵之事吧。」
宇文泰轉身告退,英挺臉上不見半分喜色。
他一躍上馬,破風前進,縱馬狂奔的姿態,讓始終護衛在一旁的幾名死士都心慌了起來,就怕跟得慢,有瀆保護之責。
好不容易,宇文泰緩下了騎速,讓身後死士跟上。
「一、買通侯莫陳悅的身邊人,我要隨時知道訊息。二、讓赫連檀心等人跟上軍隊。三者,回洛陽查明赫連檀心底細,看看那日要將她獻給高歡,並與她一同到『沉香樓』的男子是何人?」宇文泰冷臉說道。
「是。」一名死士餃命,轉身快馬離開。
宇文泰默然看著前方,頭一回在大事將臨之前,缺少了慷慨激昂的熱血,只覺得心若寒漠。頭一回,在大局布網已成,即將成功收割之際,沒有半點的雀躍。
頭一回,他寒了心,因為赫連檀心……
宇文泰離去的隔日,赫連檀心便輕裝地上了路。
說是輕裝簡從.,還是拉了一車行李,帶了十多名護衛,至于僕役只帶了隨身婢女春兒,並求了董安一塊兒跟來。
一路上走了個把月,赫連檀心沒再見過宇文泰。倒是六爺的訊息又接過一回,說是要她想法子探出宇文泰下一步計謀。
因此,她讓車隊前進得極慢,寧可思念,也不要與宇文泰相見,礙了他安危。
入秋的關外盡是一望無際的黃沙遍野,赫連檀心喜歡這種長空落日的空曠。只是,這里的日頭少了遮蔽,畢竟毒辣,讓她曬傷過一、兩回。
旅程之間,偶爾听得百姓們討論賀拔岳武川軍經過之事,說的卻都是宇文泰的治軍嚴格,對于百姓絲毫無犯,對于胡漢之間爭論,也沒任何偏袒的作為。
她記得宇文泰說過,他戰,是為了止戰。百姓是該有這樣的一個君主。
她不想扯了宇文泰後腿,也總想著能為他多做些什麼,得些民心。
于是,她每停留一處村落,便會詢問當地是否有治病大夫及教書先生。很多地方因為貧困,實在找不到人才,她便會多停幾日,兌換宇文泰留在她房里的首飾,去聘請大夫及教書先生,好讓這些地方的人多一份安心。
待得百姓詢問她是何人之時,她總是笑而不語。是春兒忍不住便要呱啦啦地說她是宇文泰最寵愛的夫人……
這日,風煙俱淨的好天氣,遠遠可瞧見遠山之外的一片黃煙漫漫。
赫連檀心遠遠听見軍隊擊鼓之聲。護衛們說前頭不遠處便是戰場,說了前日宇文泰單騎夜襲此地部落長老的氈毛營篷,一兵一卒不傷,便擒了將領,讓他們心甘情願地前往平涼,共奉賀拔岳為統領。
赫連檀心為他的戰勝歡喜,在一處小廟里燒了一炷香,保佑他平安。之後,她被帶到平涼的一處宅院里。
新宅第里已有一票僕役將一切打理妥當。一名吳執事笑著上前說等待了她許久,大約說過府內的各處位置後,便領著她走到最大房。
「夫人與將軍的房間在此,主房于後,兩側是為邊間。」
吳執事命人將赫連檀心的東西放到主房,赫連檀心阻止了,只讓人把東西都擺到邊間。然後,她差開了婢女們,自個兒則走到他的房間里,去看看是否有什麼不完備。
其實,宇文泰跟著軍隊東南西北的走,哪有什麼不完備。不過,是她希望他至少能回來睡得安穩、吃得飽足些。
至少要睡得比她好吧!這幾日夜時,她總覺得有人盯著她,讓她夜夢也不安穩。
赫連檀心在房里繞了一圈,便在炭盆邊坐了下來,炭盆上方還懸了只陶壺,應該是他命人做的。
他愈待她好,她愈是想躲。
一邊是親情、恩情,一邊卻是她的心,該對得起哪一邊?
她氣恨六爺這樣的手段,但如今能解困方法便只有一個,那便是讓宇文泰放了她。若他不棄也不放,她就只好跟他把話說清楚了。
只是,一想到宇文泰視她為叛逆之人的眼神,她的頭便不免一痛。
「姑娘。」窗邊突而傳來一聲陰陽怪氣的叫喚。
「誰?」赫連檀心驚跳起身,立刻推開窗戶。
窗外,無人。
「六爺請您對宇文泰的事務必上心,事事回報,如此方能不枉大人待你的用心。」窗邊怪笑聲飄遠了一些。「這是六爺送給你的大禮。」
一個包袱從窗邊扔了進來,赫連檀心一驚,閃身避開——
包袱落在她的身前。
她顫抖的手打開包袱——
里頭是一只斷掌,斷掌上頭有一個銅錢胎記。
這是女乃娘的手!
赫連檀心抓著包袱奔出房間,只見得一抹黑影自十步外的花徑間一閃,很快沒了蹤影。
她無力地蹲下,手里包袱落到地上。
女乃娘的斷掌掉了出來,她彎身干嘔起來,嘔到連膽汁都溢滿了口,苦得她落了淚,整個人都趴臥在泥土上。
六爺氣她特意拖延回到宇文泰身邊的時間,竟砍了女乃娘的手,以示警告。
「夫人!夫人!」
赫連檀心深吸一口氣,盡力用最平靜的聲音說道︰「先去備好熱水,我一會兒就回房。」
她冰冷的手拾起包袱,找了一塊大石,在一叢花木下挖了個洞,埋進女乃娘的斷掌。
她行尸走肉般回到房里,卻沒了進門的力氣,只能偏偏斜斜地站在門邊,雙臂擁住自己,目光茫然地遠眺著埋了斷掌的那叢花木——
忽而,一個人影闖進她的眼里。
她揚眸,竟瞧見了宇文泰大步朝著這里走來。
她的腳步不由自主迎了上去,卻又心虛地轉身逃回屋內。
不,她現在不敢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