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里後,赫連檀心還來不及對屋內大異以往的錦羅綢緞感到詫異,女乃娘便已經如同幼時一般伺候她洗沐——女乃娘說她用了以珍珠、桃花、沉香等多味藥材調制而成的「澡豆」為她淨身,並在她身上搽上梅露香油,為她梳發、妝扮。
赫連檀心听著女乃娘同她說著這些年的經歷,偶爾也跟女乃娘說說這些年的生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小姐,你還是像從前一般美麗啊。」杜金花哽咽地說道。
赫連檀心看著黃銅鏡里,身著鶯黃色衣裳,系著水綠色帛帶、碧色圍裳的自己。
她臉上著了淡淡妝彩,可光是唇上的那抹殷紅便已經讓她神色嬌媚了起來,就連她自己都要驚訝鏡中女子的嬌柔如水。
鏡里的這個玉人兒,似她又不是她啊。
依稀之間,她又是那個初初被召入宮,在爹娘懷里哭壞了妝容的女子。
赫連檀心的指甲刺入掌心里,不意卻在鏡里看到另一道修長身影推門而入。
能在這屋子這麼來去的,也就一人。
赫連檀心一回身,輕喚了一聲。「六爺。」
他望著她,向來平穩神色成了驚艷。前後打量了她幾回,眼里臉上淨是笑意。
「原就知道你模樣好,可如今竟成了雪中紅梅,美得不俗。」他說。
赫連檀心只是一笑。「謝六爺稱贊。」
「我去看看奴婢們晚膳可打理妥當了。」杜金花笑看著這對璧人一眼,轉身避開。
「宮里有消息傳來,宇文泰覲見皇上後,被封為武衛將軍。」他說。
她面上一僵,只是淡淡點頭說道︰「他是個人物。」一個與她再無干系的人物。
「那你認為我又如何?」他俯近她,白衫與她的衣衫輕觸著。
她緩緩後退一步,迎上他的眼,輕聲說道︰「六爺也是個人物,但我不知道六爺是哪方面人物。」
「還是這麼一雙好眼。」
他又上前一步,赫連檀心又退一步,卻是已抵著牆,無路可退。
「有沒有事想問我?」他說。
赫連檀心想垂眸而下,卻被他硬抬起下顎,鎖住了眼。
之前的她,可以一輩子都不問他是誰,但眼前男人想要她,或者會成為她的夫君。她知道若六爺要她成為他的人,她是無法拒絕的。
而她當六爺是恩人,圖的是報恩與所有人的安身之處。即便六爺已是妻妾成群,她亦無妨,因為她不以男女之愛待六爺。
只是,她不愛六爺一事,不知能否瞞得六爺,她知道六爺會是個希望她對他上心的人。
「我想知道六爺的名字。」她仰頭看入他的眼里。
他滿意地對她一笑。
「這宅子里就你有資格知道我的身分。況且,我好不容易尋回了你,你我之間,再無秘密。」他挑起她的下顎,俯低了臉。
她屏住氣,感覺他的氣息吐在她的唇間,身子自然不免一僵。
他眯眼看盡她的所有反應,指下勁道一催。
她吃疼,驀揚眸看向他。
「牢牢記住擁有你的人的名字——」
赫連檀心望著六爺像是風雨間的怒眸,她不由自主地撫住他的手臂,淡淡地對他一笑。
「我等著听呢。」
她的柔言讓他眼里怒火漸淡,他低頭輕觸了下她的唇,開口說道——
「我叫高歡。」
六爺就是高歡!
就是權勢傾天,即便位居丞相,卻沒人敢說他是一人之下的高歡!
即便知道這個消息已有幾個月時間,但赫連檀心還是不能釋懷。
況且,困擾她的不只是這事,而是高歡對于宇文泰滿口的贊譽有加。高歡說他當初早想留宇文泰為己所用,只是不料宇文泰竟執意對賀拔岳有情有義。
她原以為不會再听見「宇文泰」的名字的,尤其是在近來她已自知將會成為高歡的人之後。
如今,撇去高歡的顯赫身分不談,他待她是真的沒話說。
府內在她回來後,又經過一番整治。
她屋內的床榻,閱讀所坐的小床、案幾都是由最好的紫檀所雕,懸掛在床榻上的平頂帷帳也自然是最昂貴的絲綢,薰的則是上好的檀香。加上新舊僕佣二十余人,侍衛十五名的陣仗,竟是遠勝于她年少時家中的排場。
至于滿櫃的新衣與首飾,則是多到她不敢去計數。
高歡喜歡她穿鶯黃絲緞,于是櫃子里的衣服多半都是這個色。她向來不怎麼愛在這事上費心思,也就順著他的意思了。
她在這樣的環境里,當然無須操持任何家務。最多也不過是在廚藝上費心思,在高歡來到府里時親自為他烹調料理罷了。
即便她與高歡之間還不是夫妻,但他摟過她、吻過她,如今在府里過夜時,總是歇在她的屋里,這事總不假。
高歡處理公事時,甚至總不避著她。他還讓她執筆,替他的命令擬寫奏章。
她明白他也是有一番心思想成就天下的人,只是,那些奏章大部分卻都是為了鞏固自己勢力而行的升遷或誅殺,看得她不免心驚。
每當這種時候,她的心思不免便要溜到宇文泰身上——
想他的視民如子,想他的治軍甚嚴,想賀拔岳早晚都會替他匹配高門氏族之女嗎?
不該再想他了!
高歡早晚都是要收她入房的。
雖然赫連檀心並不懂高歡還在等待什麼?是因為他在晉陽已有數名妻妾嗎?還是在等她全心全意待他?且他又為何選在她重返洛陽之後,才對她說出真實身分?
對于高歡,她從旁人及宇文泰那里听過他太多狡猾心思。加上高歡竟能兩年不對她說出真實身分,是故她實在沒法子對他完全交心。
「人算不如天算,別想了。」赫連檀心邊說邊推開木窗,一陣大風呼地吹起她的發絲,冷到她不自覺地握住雙臂。
不是才八月的天,怎麼竟吹起冷風了?
「六爺說今日要帶小姐出門,要我替你好好打扮。」杜金花興沖沖地推門而入。
赫連檀心點頭,讓女乃娘上前替她打理一切。
「小姐,你瞧瞧你瞧瞧——」杜金花梳理完畢之後,喜不自禁地望著如今人比花嬌的小姐。
赫連檀心定神看向黃銅鏡里的自己——
雲鬢水滑地梳起,發上就一支通體翠綠的翡翠簪子與她眼里清亮互映光輝。眉間粉梅般印記與唇上的冷紅胭脂,讓她清艷異常。一身明橙色對襟上衣,鮮紅錦緞束腰,寬中袖口綴以鳳形貼袖,再襯以秋色紗紋雙裙,則讓她顯得飄然若仙。
「可以出門了嗎?」高歡一身白袍立于門邊。
「六爺。」她款款回身,盈盈一笑。
高歡看著她,神色一怔,竟看傻了眼。
「好看的女子我見得多了,這麼明月雅姿的,還是就你一個。」他揮手讓杜金花退了下去,朝她伸出手。
赫連檀心緩步向前,被他的手勢拉入胸前,讓他吻著唇。
她由著他親吻著,在他想更放肆時,假意嬌羞地低頭,避開了他。
「瞧你如此嬌態,真不想讓你這模樣被人瞧見。」他啞聲說道。
「六爺答應過要帶我出去見見世面的。」她輕聲說道,因為不想與他單獨相處。
「你老待在這屋子里,悶壞了吧。」
「白天清風香花相伴,夜里有明月好茶為伍,衣食無虞,寫字讀書,怎麼會悶?」如今的生活,她是真的知足,只要不讓她想起——
宇文泰。
「說得好。哪天,我也同你一起喝茶賞月,增點雅氣。」高歡握住她的手腕,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
高歡的手掌縴細、微涼,不似宇文泰的大掌,粗硬卻牢實得讓她每被握住,就要發燙。
「六爺喜歡,我隨時都在這屋里候著。」她說。
「是真心候著我,還是只想報恩于我?」高歡抬起她的下顎,黑目逼到她面前。
赫連檀心沒避開眼,因為知道他要的是她的全心以對。她雖沒法子完全做到,但她能演。
「我心中若無六爺,便不會讓您這般握著手。」她狀似羞怯地低語道。
「你若是心里有我,便不會以『您』來稱呼我。」
她徐徐地在話里加了幾許哀怨,幽幽地說道︰「您是魏國丞相,我不過是無名無分的赫連檀心。」
「怎麼?竟怨起我不收你進門,才待我如此冷淡嗎?」高歡眉眼一開,大笑地擁她入懷。
「我的性子原本就淡,這事六爺比誰都清楚。」她看著他胸前衣襟,心里卻平靜得沒有一絲起伏。
冷靜,才能演好戲,才能讓六爺開心吧。
「好,就沖著你這淡漠性子,都要催我成親了,我如何能不識趣呢?」高歡抬起她的臉龐,長指撫過她額間那抹梅紅,笑著說道︰「等這一切風波過去之後,我便熱熱鬧鬧地娶你進門。日後進了我的府內,見了你就如同見到我,誰也不許怠慢。」
「大人厚愛了,不需為我如此費心。」
「既是厚愛,便不會去想什麼值不值的問題,只有你是不是也擁有同等待我的心意罷了。」高歡沉聲說道。
她心頭一緊,知道他在試探她的心,只要她有一絲不是全心相待,他便要翻臉不快的。
只是,她待六爺既是恩情,便沒有什麼愛戀嫉妒。而也正因為不動真心,她才能冷靜地為了老僕役們的性命及六爺的私心而演好這場戲。
赫連檀心仰頭望向高歡,頭一回主動地握住了他的手。
「如此便對了,記得你此生都是我高歡的女人。」
高歡大喜,攬過她的肩,親自為她披上斗篷,與她並肩走出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