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赫連檀心還是被宇文泰送回了衙役那里。
宇文泰出示了身分,衙役連忙跪下告罪,什麼話也不敢吭,戒慎恐懼地答了他的問話之後,便趁著宇文泰轉身離開,踢了那逃走的小子兩腳。
「小兄弟,沒事吧?」董安連忙撲了過來,扶起了人。
赫連檀心搖頭,早已疼到沒力氣喊疼。
宇文泰回頭再看一眼身後這批不似男人的俊秀男奴,接著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只扔下一句。「既是刺史侯莫陳悅要送給行台大人的奴婢,誰都不許傷害。跟在我身後,把他們都帶到行台大人那里,以候大人命令。」
衙役們一听,連忙押著奴婢,跟在宇文泰身後再度上路。
路程又走了十多日,赫連檀心在馬車里又傷又痛,又昏得七葷八素,吐到什麼東西也吃不下,整個人瘦了一圈,已是連起身的力氣都快沒有。
好不容易,馬車慢了下來。
衙役趕了他們下車,赫連檀心在董安的扶持下,拖著步子緩緩上前。
抬眼所見是一座蓋于風沙之間的巨大石砌塢堡,東西南北四方各有一座角樓,里頭戍守著拿著長戟的戰士。
走入銅制大門之後,士兵林立于兩側,兩旁高聳石牆像是能遮蔽天日一般。
「看什麼看!活得不耐煩嗎?」
正在打量環境的赫連檀心被衙役踢了一腳,狼狽地跌倒在地,卻又在董安的扶持下爬起,急忙與大家一同跟上宇文泰的腳步。
宇文泰听見身後衙役斥喝聲,腳步不曾因此停滯。
而他所經之處,上自官吏將員,下至僕隸奴婢,全都膽顫心驚地立定站好,以迎接這個人稱「黑將軍」的大才——
宇文泰不但戰績無數,又是西方霸主賀拔岳所任命的左丞,賀拔岳手下的大小諸事都交由他在處理。只是,這眾人皆知宇文泰文經武略雖都是一流,不過卻生性酷寒,總是冰冷一眼便斷了所有互動。
宇文泰無視周遭畏懼的目光,大步走進位于塢堡最後方的議事大廳。
「宇文小老弟,你可回來了!」
議事大廳里,身為幽州刺史及皇上新任的行台大人的賀拔岳原本正踞坐于小榻之間,一見宇文泰回來,立刻大笑著起身相迎。
「見過大人。」宇文泰走到賀拔岳面前,拱手為禮。
「你總算回來了。來人,快快送酒上來。」闊面重頤的賀拔岳重拍著宇文泰肩膀,大聲說道。
「謝過刺史。」宇文泰踞坐地毯上,舉起酒杯,連飲三大杯。
「快點說說你此次見過高歡宰相之後的想法。」
宇文泰此行之感想已私函稟報過賀拔岳,如今听得他又問,約莫知道他是想讓旁人都知道高歡此等人物的行事。
「高歡心高氣傲,聰明絕頂,絕不會只甘于人臣。」宇文泰說道。
「沒錯。高歡若甘于人臣,當初也不會以清理君側為名,領兵進入洛陽,鏟了爾朱家族勢力。當初他可是以寡擊眾,大敗爾朱氏萬人大軍。」
「此人長于收買人心,然則出手無情,一上台就鴆殺皇帝,另立能為他所掌控的新皇元修,擺明掌控朝政野心。」宇文泰墨眸閃著冷光,開口說道︰「高歡與我們一東一西分擁兩方兵力,早晚都是要正面沖突的。」
「听說高歡見過你後,有意留你在身邊?」
「沒錯。我說我乃天地蒼鷹,無法局于朝堂之內,還是回到長安兄弟這里,才是安身立命之處。」
「高歡就這樣放過你?」賀拔岳手捋長髯問道。
「高歡派了追兵,直到我過了潼關之後才罷手。此人生性多疑,得不到人便要毀了人的陰狠也可見一斑。」宇文泰淡淡地說道,目光看似不經意地看向帳外——
不知為他止血的那小子,可還挨得住?
「戰略之事,稍後再議。外頭那一票人是怎麼回事?」賀拔岳探身向前問道。
「我問過押解的衙役,這是秦州刺史侯莫陳悅送來的奴婢,說是慶賀您受封為行台大人,身邊該有群面貌出眾的僕役。」宇文泰說道。
「是嗎?不枉我與他好兄弟一場。來人,快讓他們進來。」賀拔岳拊掌大樂,轉頭對著宇文泰說道︰「挑幾個手腳俐落的人到你府里伺候。」
「縱橫軍旅之人,不需要那麼多人侍候。」宇文泰說道。
「你可是我的大將,該有的派頭不能少,至少也得有個稱頭的隨身侍從。」
此時,十多個身穿青衣的男子,魚貫而入帳篷之內。
「這是咋一回事!個個貌美更勝女子!」賀拔岳正坐起身,嘖嘖有聲地看著這群雖是一身狼狽惡臭,卻不掩絕色的奴僕。「我以為這般縴弱男風是百年前魏晉風潮啊。」
赫連檀心聞言,心下既是一寬又是一憂。
自己如今面目紅腫,又被當成男子,一時片刻間,清白自是無虞。只是,既被當成男子,往後豈不是要與男人一同作息?
察覺到一道灼熱目光盯著自己,她悄然抬頭——
宇文泰墨冰般眸子正定定停在自己身上。
赫連檀心瑟縮了子,明知道自己該害怕這個深不可測的男子,但他畢竟是這群陌生人中,她唯一熟悉之人。
況且,她如今身子發熱、四肢無力,臉上更是發癢得緊——董安說她的臉,猴子似的。所以,真的逼不出多余力氣在宇文泰面前表現出害怕。
宇文泰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個敢與他對峙的初生之犢。
他當然知道自己擁有一雙讓人生畏的利眼,也早已習以為常,偏偏這小子倒是異于常人。
「對了,你身上老是大傷小傷不斷,得找個精于女紅的人,來縫縫你的大小傷口,這些男人總比那些見不得血的女人家濟事吧!」賀拔岳大笑著說道。
一排男子聞言全都瑟瑟發抖,有一人甚至還腳軟跪倒在地上。賀拔岳一看,樂不可支地大笑起來。
「哈哈,長得像女人,就連膽識都像女人,沒用。」賀拔岳說道。
「或者,有幾個能用的。」宇文泰看了眼自己臂膀上那個輕巧的結,抬頭便往最後一人指去,便是那個紅腫著臉,卻有一對好眼的逃走奴婢。
赫連檀心屏住氣,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報告左丞,他是個啞巴。」衙役連忙上前說道。
「啞巴?」宇文泰唇角一挑,似笑非笑地說道︰「啞巴也好,不該說的話不會多說。」
「你挑個啞巴做什麼!以後要交代事情,難道比手畫腳嗎?」賀拔岳不滿地說道,目光在其他奴婢身上徘徊著。
「我可以幫小兄弟。」一直待在赫連檀心身邊的董安急忙說道。
賀拔岳仍是搖頭。
赫連檀心如今有些急了,若當真得在這荒漠之外生活,至少要跟個好主子——而她相信宇文泰就是。
她看向宇文泰,做了個寫字的動作。
宇文泰眼眸一眯,敢情這小子在命令他不成?
赫連檀心一看他眉眼有恙,連忙就地磕了個頭謝罪。
宇文泰見這小子伶俐過人,揮手說道︰「給他紙筆。」
赫連檀心得了紙筆,快手在紙上寫道——
小人赫連檀辛略懂一些醫術,願為大人效力。
宇文泰上前一看,只見這小子字跡清麗端正,比之軍中書吏毫不遜色,顯然是讀過書,便讓人將紙送到賀拔岳手邊。
「寫得一手好字啊!」賀拔岳探頭一看,也不由得嘖嘖稱奇了起來。「你早知道他讀過書、會寫字?」
「他有雙聰慧眼。」宇文泰說道,臉上卻仍毫無表情。
「好!你果然有識人之明,不枉我重用你。就賞你這啞小子和方才毛遂自薦的那個小白臉。」賀拔岳拍拍宇文泰的肩,仰頭大笑。
赫連檀心一看賀拔岳的大掌竟拍在宇文泰傷口上,她很直覺要喊「不」,偏她開不了口,只能急得擰眉。
宇文泰看了一眼那小子的焦急神色,悄然後退一步。
「若刺史無要事商議,我回府先行療傷。」宇文泰悄然後退一步。
「怎麼受傷了?」
宇文泰附耳對賀拔岳說道︰「應當是高歡知道日前大人拒絕前往冀州擔任無兵權刺史一職之事,是為我所建議。所以,派了十多名刺客來襲,算是一種警告。」
「你這小子受傷怎麼不早說!傷勢如何?」賀拔岳急得跳腳,大聲斥喝道。
「不礙事,只是連著兩日奔波,才又灼痛起來。」宇文泰說道。
赫連檀心看向宇文泰,此時才發覺他額間隱約冒著細汗。
這男人是鐵打銅鑄的嗎?明明都痛到唇色微白,卻還是一派無事人模樣。
「來人,派快馬送左丞回府,你們兩個奴婢也一塊兒跟上。」賀拔岳急忙地說道。
「謝過刺史。」
赫連檀心和董安一塊兒跟上宇文泰身後,目光卻不由得緊盯著他。
看他上車時,竟顛簸了下腳步,她連忙在最快時間內上前,不著痕跡地攙了他一把,讓他上了車。
宇文泰轉頭看入那對剔亮的眼里,瞧見里頭隱約的擔心。
「上來伺候。」
她的手腕被宇文泰握著往上一扯,人便進了車廂。
「快馬回府。」
宇文泰說完這句,高大身軀霍然往前一倒,人就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