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刻意安分了一陣子,一來養傷,二來降低夙劍的警覺,等他傷好能施展拳腳,便趁著弟子晨操時潛入藏經閣,豈知夙劍已派人埋伏在外,待他走出大門,從頭兜罩下的雪蛛網隨即困住他,不到半個時辰,他再次被關入思齊洞內。
嘖,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他過度安分反而招來夙劍猜忌,心急的他逃出思齊洞時也未注意是否有人窺伺,就這樣著了道。
「不行,我不能坐困愁城,傲梅還在等我,我不能就此放棄!」鳳歧立即打起精神,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他冷靜思考,一定有辦法的!
適才忙著與「夙」字輩對峙,來不及注意鐵鏈設置的方法,他沿著鎖鏈檢查,本以為這兩條鎖鏈是嵌入山壁原有的裂縫中,才經得起用力拉扯,沒想到居然是埋在地上,覆土填得也不算扎實。
他找來木條鑿土,一時間黃土紛飛,可他漸漸不耐,干脆直接徒手翻挖。
一定沒問題的,他解得開,他絕得解得開!
「啊——」他加快速度,彷佛成功近在眼前。
春松居內,清茶飄香,傲梅——不,從此刻開始,她已經是溫尋蝶了。
自從她傷好了泰半,能下床走路,也是半年後的光景,縱然如此,沁蘭還是歡喜得很。
唯一讓她頭疼的是,尋蝶成天毫無生趣地坐在窗邊發呆,極少說話,再這樣下去跟活死人有何兩樣。
擔心不已的沁蘭抱來了一把舊琴,來到尋蝶的房間。
「我教你撫琴可好?」
她淡淡地瞧了沁蘭一眼,興致似乎不大。
「我這幾年身子垮了,沒辦法撫琴,生意一落千丈不說,也找不到適合的傳人,既然你無事可做,不如學學蘭姨這技藝,也好解悶不是?」
「我的手,能撫琴嗎?」攤開掌心,那傷痕有時還會抽痛,想起她為鳳歧擋劍的剎那,椎心刺骨的疼痛立刻像拍打崖壁的巨浪,向她撲涌過來。
「別再看了,只要你有心,就不用害怕。」覆上尋蝶的手,沁蘭不想見到她如此傷痛的神情。「我先教你一首簡單的曲子,你練練,有興趣,我再往下教。」
「也好,反正我閑來無事。」她思索了一會兒,點頭答應了。
一開始,沁蘭不敢讓她練習太久,大約半個時辰,再慢慢增長,每日撫完琴曲,也教她將右手緩緩開展,適度揉捏放松,一個月下來,不止琴藝大有進展,右手指節也柔軟不少,疼痛大有改善。
待她學完一首曲子,沁蘭才準許她一日練習兩個時辰。
她天資聰穎又勤勉不倦,或許是除了練琴外,她想不出其他好忙的事情。既然她肯學,沁蘭便不藏私,傾注心力傳授所學,可驚人的是她的領悟力,一首曲子習畢到熟練,不用半個月即可大成。
看來她挖到瑰寶了。沁蘭欣慰一笑。
可是鎮日鎖在房內練琴也不是辦法,總要出門透透氣,見見人群。為了改善這個問題,她與小梓花了一個上午商討,下午便試著說服她。
「蘭姨會的曲子都教給你了,你也沒讓我失望,我跟你梓姨想呀,不如你就試著在春松居演出,讓銅安城民也听听你的琴音,你看可好?」
「演出?」她收起擱在琴弦上的縴指,一回眸便允了下來。「好,我試試。」
她很干脆地答應演出。蘭姨與梓姨兩個女人撐起這間春松居實在辛苦,她若能幫上點小忙,自然是樂意至極。
棒天起,她每兩天就在春松居內固定演出半個時辰。
鳳歧靠坐在思齊洞的山壁下,雙腿伸得筆直,兩手自然垂放,十指滿是乾枯的血泥,找不出一處完好。他蓬頭垢面,滿身塵土,合該神色沮喪,然而嘴邊上揚的笑意、隨口咬上的稻草稈,卻讓這副邋遢轉為隨興逍遙。
對,他必須笑,笑得愈是自在愈好,絕不能讓青玉門人笑話。既然他們有辦法將鎖鏈嵌入玄武黑岩,再埋入地底,他自然也有方法破壞。
一陣腳步聲倏忽而至,劃破一室寧靜,鳳歧不用抬頭便知來人是誰。此時並非侍童送餐時間,除了夙劍,還有誰會大駕光臨?
「師叔,你還沒放棄?」夙劍一進洞內,視線立刻讓鳳歧腳邊的玄武黑岩攫獲。
「等你放棄問我何時放棄,我就考慮。」鳳歧吐掉稻草稈,起身活動筋骨。「廢話少說,你們是找到傲梅沒有?」
同樣的問題,夙劍依舊選擇沉默,然而不同的是,這回他走下了思齊洞。
鳳歧拉舉左手的動作驀然停止,一股恐懼油然而生,忍不住焦急地問︰「你們找到……傲梅了?」
「沒有。」
「呿,什麼玩意。」鳳歧驚魂未定,狠狠地瞪了夙劍一眼。都怪他那張不苟言笑的死人臉,害他以為……呼,沒事就好。
疏通完全身筋絡,鳳歧不顧夙劍在場,逕自研究起鎖鏈與玄武黑岩餃接之處,兩根粗釘子穩穩地嵌進岩石內,不知道得花多少時間才拔得出來,若是勾釘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夙劍靜靜看著鳳歧嘖聲搓下顎,聚精會神地鑽研機關,並未出聲阻止,反而提起問題。
「如果今天我說撈起寒傲梅的尸首了,你該當如何?」
鳳歧一僵,倏即聳肩。「不如何,跟她去就是了。」
「其實你心里明白,寒傲梅已經死了,是不?你這是何苦呢?」
「何苦?哈,我一點也不覺得苦。」鳳歧垂首朗笑。「我要傲梅好好活著,自己怎麼能先食言?在我還沒見到她的尸首前,她都還活著。萬一哪天夢碎了,無妨,我答應過她以後天涯海角都陪她去,不論黃泉路抑或奈何橋,我都走。」
「師叔!」夙劍激動高喊。「你這樣對得起栽培你的太師父嗎?」
「師尊?!」對啊,他怎麼給忘了!
鳳歧想起的並不是師尊焚光,而是義母沁蘭。
義母今年幾歲了?四十六?還是四十八?糟糕!以目前的情勢看來,他接下來幾年可能無法回銅安城了,說不準也無法在義母五十那年回去繼承春松居,該不該先捎封信回去報平安,大略交代一下此刻身不由己的窘境?
鳳歧起身踱步,心情焦躁不已,看向夙劍幾眼,又嘖聲撇過頭去。
「只要你肯回心轉意,我可以幫你。」夙劍以為他有悔意。
「不,我想還是免了。」鳳歧一坐在玄武黑岩旁,回絕了他的好意。
幾經考量,義母的事能瞞就瞞,免得義母得知他受困,眼巴巴地奔上青玉門討人,意外泄漏了她跟師尊的關系可就糟糕了,到時候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剪不斷、理還亂。
「好吧,等你想通了,再讓侍童通知我。」至少,太師父對他仍有影響,來日方長,不急于一時。
「得了。去去去,別來煩我,你不是掌門嗎?不用日理萬機?」
算了,此刻最重要的是解開鐵鏈,夙劍能如此放心,還不是篤定他就算搬動得了玄武黑岩,也無法抱著它爬完丈高石梯。
不知道自己內力夠不夠剛勁,劈不劈得裂玄武黑岩?想當初師尊為了增加他的武藝,常叫他劈樹劈石,或許他可以試試師尊教的巧勁。
鳳歧咽了口唾沫,運起內力,手刀頓時劈下——
無心插柳柳成蔭,銅安城內,「琴姬溫尋蝶」逐漸打響名氣,演出大受好評,舊雨新知三天兩頭就來捧場,小梓是笑得合不攏嘴,沁蘭卻又有其他憂慮。
「沁蘭,你聘來的琴姬生得美,琴又彈得不錯,壞就壞在個性不好,跟她打招呼都不回話的,樣子好高傲啊!」
原先她不覺得嚴重,尋蝶性子本就偏冷不多話,後來她才知道尋蝶連小梓也不理睬,明明住在同個屋檐下,卻像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一般。
這下,她可急了。「尋蝶,蘭姨有新的課題給你。」
「好。」尋蝶以為她要指點新曲,搬來舊琴準備細細聆听。
「我今天不教你撫琴。」在她略帶訝異的眼神下,沁蘭緩緩開口。「你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是該治治心病的時候,為了你好,從今天起,你一天起碼得說上百句話。」
百句話?!「為何?」
「我要你學習用話語表達自己、保護自己,說不定哪天還能守護自己珍視的人事物,但重點是學習如何當「溫尋蝶」。再說,百句話也不算多,剛剛那句「為何」也算,只是你得找五個不同的人練習。」不然一百句全對她講了。
尋蝶面有難色,可想想蘭姨說的也有道理,她得學習如何當溫尋蝶,拋下過去沉重的包袱,將寒傲梅的悲苦收起才是。
「好,我願意試試。」
所謂萬事起頭難,剛開始,不只她吃足苦頭。
「沁蘭,你看我用這疋布裁件衣服如何?」最近春松居有閑錢了,可以為她們三人裁件新衣,小梓開心地捧起淡粉帶紫的碎花布疋比著。
沁蘭微笑不答,尋蝶看了一眼,點頭。
「這布好看,穿在你身上卻太花,活像只孔雀。」
「你!你這孩子說話怎麼不修飾修飾?」她突然覺得這疋布不吸引人了。
「呵,總得給她一點時間慢慢來,她還在學呀!」這孩子原來也是直性子。沁蘭笑著搖頭,回頭提點。「蘭姨看見你的用心,但是話語出口前得三思,不然跟拿刀砍人有何兩樣,別人也會因此受傷的,要學會拿捏分寸,知道嗎?」
尋蝶點點頭,將話記下了。
就這樣,尋蝶在沁蘭一點一滴的教下,逐漸月兌胎換骨。
思齊洞內的鳳歧,一頭亂發未梳,胡長過腮,全神貫注地劈打玄武黑岩,久未曬日的他,膚色顯得有些死白。
他已經成功取出右手鎖鏈的釘子了,果然是勾釘不錯,縱使劈出裂縫也無法順利除去,難怪花費的時間超出他預想許多。
他似乎在思齊洞內待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夙劍也漸少探訪,連送飯的侍童也換人了。
他得問問待童今夕是何年,若有必要,還是捎封信到春松居,免得義母擔心。
就在鳳歧深思之際,腳步聲由後而至。
「師叔,近來可好?」
「真難得,日理萬機的掌門今日怎麼有空到這里走走?」鳳歧故意扯動鐵鏈,趁著當啷乍響,將拔起的勾釘塞回岩石內,再覆上稻草掩飾。
夙劍久久未語,一開口便似驚天響雷。
「從今以後,我不再是掌門。」
「不是掌門?」鳳歧坐在稻草堆上仰視著夙劍。「掌門可以說不當就不當的嗎?好端端的,你哪根筋不對勁?你把位置傳給誰了?」
他發現夙劍褪去掌門衣飾,手上提了個布袋,樣式好熟悉,彷佛是他放在別有洞天里的那只。
夙劍沒有回話,由懷里拿出一本泛黃的小冊子。一見到外皮,鳳歧臉色沈了。
「這是前天翻新師父書房,由地板暗櫃里起出的手札,里面載的全是師父的私事。」他遞了出去,臉上淨是哀淒。
鳳歧顫巍巍地接過,翻開夙劍特意注記的篇幅。
昔日,吾年二十一學成下山,結識寒兄孤松夫婦,投緣而結為金蘭。三年後,兄嫂得一幼女傲梅,樣貌可愛,遂收為義女。
與兄嫂相識十余年,惺惺相惜,可嘆吾對義嫂情愫暗種,難以除之。有日,酒過數巡,難以平抑,誤婬義嫂遭兄長撞見,憂及本門嚴規,奸污婦女輕則開棍、重則去勢,憤而殺之滅口,以求永保美名,唯獨義女傲梅,久尋不至,迄今下落不明。
拌渡此生光明磊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唯丁寅年二月七日因酒氣鑄下大錯,愧見先師宗主。十年幽幽而過,愧疚深植吾心,無一日忘懷。自知罪孽深重,故盼義女傲梅現身一見,手刃鴻渡,吾此生罪孽必能痛快解月兌。
「光明磊落個屁!丑事一埋十年不說,還把手札藏進地板的暗櫃內,希望傲梅給他一個解月兌,他沒想過如果這本手札不被發現,傲梅就得背著殺人凶手的罪名一輩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是這世上最沒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鳳歧氣得把手札摔在地上。如果這本手札沒有單獨收放,如果它能早點出現,如果他仔細一點,先搜過鴻渡的房間跟書房——他明明有想到的!
「啊——」鳳歧跪地長嘯,再多的如果也不能讓事情重來。
「師叔,我錯怪你了。」夙劍深深一鞠躬,但他明白,這舉動並不能撫慰什麼,只是讓他的心里好過一些。
「你錯怪的是傲梅,不是我!你說,你打算什麼時候還傲梅清白?」
夙劍搖搖頭。「我不會這麼做。」
「為什麼?」鳳歧勃然質問,緊捉他的衣襟不放。「你為什麼不肯替傲梅洗刷冤屈?這是你身為掌門的職責啊!青玉門從上一代就對不起寒家人,難道你還要一直錯下去嗎?」
「為了青玉門與師父的名譽,我不能——」
「放屁!」鳳歧怒不可遏,兜頭就給夙劍結實的一拳。「什麼狗屁倒灶的名譽,照你這麼說,在青玉門的庇護之下,燒殺擄掠皆屬合理嗎?這是什麼名門正派?嚴以律人、寬以待己?他媽的,我當真對你失望透頂!」
夙劍拭去嘴角血漬,青玉門的確虧欠寒傲梅太多,但他又能如何?
「我為了贖罪,主動卸下掌門一職。而你的刑責,我盡力降至五年。你已在思齊洞待了兩年,算算只消再三年,你要走要留,青玉門都不會加以干涉。」這是他最後能做的事。
最先發現手札的人其實是夙山,一陣驚動之余,「夙」字輩弟子全數知情,為了維護門派聲譽,半數弟子決定犧牲鳳歧與寒傲梅兩人,若不是他據理力爭,恐怕鳳歧還是難逃終生監禁的命運。
得知真相後,他夜不安枕,良心深受譴責,隔日便以師債弟子償之為由辭退掌門大位,對外則稱當年追捕寒傲梅時,結識一名養蠶女子,過從甚密,責罰思過三年,免除掌門之位。
夙劍嘆了口氣,將布袋提到鳳歧面前,里頭全是他從別有洞天取出的東西,包括寒傲梅的衣物、佩劍。幸好兩年前他並未將之銷毀,只取必師父的手札而已。
「明明錯不在我,也不在傲梅身上,憑什麼再囚禁我三年?!」鳳歧並未接過布袋,反而重重揮出一拳,力道之猛,帶起右邊鐵鏈上的勾釘砸向夙劍腦門。「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