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龍家院落面南背北,東南側大門外一對雕工精美的臥獅抱鼓圓石,守著前、左、右三面夾道而上的階級,內為三進院落,外院、內院、後院,三格方正串起,青磚鋪成走廊隨形而彎,院角花木扶疏,淡香靜雅,以菱法鋪地處,謝絕賓客參訪,屋檐上立著十二座磚雕小亭者,通常都是主廳、帳房等存有文獻帳目的地方,非授意之奴僕,亦不得隨意入內。
外院橫長,客房、男僕房、廚房都在此處;內院進深,龍家人多在此活動,主廳正房是三院院落里唯一上二樓的建築,門上掛著別致多彩的荷葉匾額,上以金箔力書「集英」二字;後院則是水井、女僕房跟浣衣曬場。
蔣舒月雙腿縮上椅子,蓋著繡花結邊的短羊毛毯,在主廳一樓的議事房內輕啜茶湯,頭枕窗欞邊梃,讓窗邊一株植了三十多年的艷紫荊在臉上印出蝴蝶淡影,嗅著晨霧淡去而遺留的最後一抹清涼。
「二夫人,這季蔣家送來的黃茶、綠茶比去年各少了近十斛,蔣老板表示我們出的價就值這些貨量。」龍家總帳劉負謙恭敬地遞上帳目及貨單,正在試茶的蔣舒月哂也不哂,要他先擱一旁。「今年茶少,不過蔣老板抬的價還是太高。」
綠、黃、青、白、紅、黑茶是以工藝不同而分的茶類通說。如毛尖茶、銀針茶等歸為黃茶;綠茶則有龍井茶、綠牡丹等。若客人問起,龍井一定來自西湖,銀針必然由君山島產出,這就是生意人,童叟無欺只在斤兩上,除非是她極有信心,押以重寶,才以原名讓客人覺得新鮮,進而熟記指名。
卑雖如此,為了維持商譽,龍昇行銷出每批茶,她都會親自試泡、試聞、試喝,而且不是茶農給的範品茶,是她自己隨意挑塊茶磚試樣,再把那塊茶磚分成範品茶,包以錦袋,親自送到每位大戶家中。
「蔣英華那頭豬,是近年吃太好忘記潲味了嗎?」爹爹當年送她出嫁,返家不到半年就積郁重病,調養多年不見好轉,家業便落到與她相差十歲的大哥肩上,初接手就想打破舊例,不理會她在龍家的處境跟父親的規勸,欲將茶葉轉由其他商行代理,以為龍、蔣兩家礙于姻親關系,淨利必定所剩無幾,待他一間一間探問比較,龍家收購的價格不比同業低,連收購的量都是最大宗,才又模著鼻子回來討好。
鮑公過世才剛滿百日,他就迫不及待地開始動手腳了嗎?蔣舒月嗤之以鼻。還寫了好幾封家書來暗示她里應外合,替爹出口氣,究竟是當她傻子,還是以為全天下的人都跟他一樣笨呀?
她的婚姻是場買賣,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怪誰?
「夫人這模樣切莫讓旁人窺見。」牙關磨得喀喀響,恨不得撕下蔣老板的肉,實在不符夫人平時婉約賢淑的印象。劉負謙好心地提醒著。
「我知道,我比誰都愛惜我辛苦經營的溫婉形象。」負謙是龍家里最得她信任的人,如果在他面前還得造作龍夫人該有的樣子,豈不累人?只是怕被欺負而武裝自己,把真心藏到最深處的地方,久而久之,她都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的蔣舒月了?或者兩個都是她,極端的她?
憊有件事,也夠她嘆氣的。「負謙,你還是不願叫我姊姊?」
當年把他帶回龍家,已經向公公、婆婆表明他是父親在外無意有的孩子,怕他回蔣家受欺負,希望把他帶在身邊。可能公婆自認對她有愧,便答應讓他留下謀職,而他也爭氣,憑藉實力升上總帳,旁人就算有閑話,也只能吞進肚子里釀酸酒。
她疼這無法認祖歸宗的母姓弟弟,可任她傾盡能力愛護,他還是生分地稱喚她「二夫人」,從來沒有喊一句「姊姊」讓她開開心。
昂謙人將才,腦筋清楚,五官端正俊秀,氣質頗富涵養,不說他在龍昇行當差,別人還以為是哪家公子、秀才。可惜這孩子脾氣怪,倔得跟什麼似的,有媒婆問上,他頭一句就明白告訴對方「我是私生子」。
說他沒自信,他又坦蕩得很,明知旁人不免訕笑,卻從不隱藏來歷。
「會給二夫人添麻煩,負謙不敢。」她肯視他為胞弟,這份情夠他一輩子做牛做馬報答,他不會在龍家喚她一句「姊姊」,再為她惹來更多閑話。
姊姊的命運,並未比他平順多少,何必再為她多添崎嶇。
「我敢帶你回龍府,還怕別人說嘴嗎?」算了,慢慢來吧。「今年茶少,不過我們還是多搶進了兩斛蓮心茶跟三斛明前茶,前年買的茶山,試種結果也還算可以期待,做黃茶、綠茶多少能湊點量。把大哥送來的兩批茶退回去,我們這座小廟供不起大肚佛。」
茶山是用負謙的名義買下的。從她學做生意開始,就央求公公算她學徒薪水,龍君奕逃婚雖然可恨,卻也成為她爭取利益的武器。公公直接給她總帳的月俸,加上負謙的月俸存上兩年,勉強買下偏遠但較便宜的茶山,打算試種成功後再以龍昇行炒高名氣,滾回本金再賺利,就算以後龍家沒有他們兩人容身的地方,出去還不至于餓死,也不用投靠娘家,看大哥臉色。
不諱言,她也是在為離開龍家鋪路,開設自擁茶山產毛茶,精制成茶葉後,運銷茶行的茶號。就算龍君奕不回來,還有大伯的長子龍耀寧等著接掌大權,婆婆不會讓她這外姓人持家太久的。
蔣舒月抄起帳目跟貨單,推敲計算。「要你找的青茶,有眉目了嗎?」
「玉磬行的青茶是從南方小島來的,我已請人探好路線,人員隨時能出發。」
「那就下月十五吧。玉磬行的青茶味道可不比武夷山大紅袍差,色純味濃,香氣獨特。就算玉磬行的當家再厲害,也不可能把所有茶山都吃下來,只要趕在前三家拿到貨源,絕對有我們龍昇行一塊大餅。」公公生前一直耳提面命,前三有市。「對了,負謙,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層感受,玉磬行好像換了個無腦老板,半年來決策錯誤連連。還以為這家開立不到五年的商行會成為我們最大的競爭敵手,老實說我有點失望呢。」
「二夫人莫要大意——」遠處連聲喳呼響起,估計就要通過外院中門來到主廳,劉負謙雙手交握腿前,退至一旁。
蔣舒月立刻伸下雙腿,正襟危坐。
「二夫人——綠芽帶少爺回、回來了!就跪在後門呢!」甩著兩條辮子的小婢女在門口急呼。她不得授權,不能隨意入內。
「綠芽帶少爺回來?」她想了一會兒,才想起綠芽就是她嫁入龍家當天,跟龍君奕私奔的那個婢女。要不是婆婆成天在她耳邊感念龍君奕,她連這號人物都快忘了。「負謙,你不覺得這順序反了嗎?」
應該是少爺帶綠芽回來演苦肉計吧?
私奔五年,孩子應該能跑能跳、能甜膩膩地喊聲女乃女乃了吧?帶回來認祖歸宗,聊慰婆婆喪夫之痛,順便還能幫小妾正名呢!龍君奕呀龍君奕,別以為她嫁入龍家就真改姓龍,任由他搓圓捏扁,不懂反抗了!
蔣舒月摺懊羊毛毯,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拍拍有些凍涼的臉蛋。嫁來龍家五年,還是不習慣這里早晚變化略大的天氣。待有些暖意後,便捏大腿讓自個兒疼得眼眶泛淚,以期流露出思君欲狂,思君情切,終得雲開見月明的欣喜及壓抑。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她蔣舒月要唱戲去了!
龍君奕看起來快死了。
她不確定躺在板車上發如枯草,面如死灰,雙頰凹陷,眼窩深黑,絲毫沒有公婆吹擂的那般英挺帥氣的男子,是不是她的丈夫龍君奕?但由婆婆整個人哭倒在板車前,又打又捏跪在一旁的綠芽出氣的模式看來,肯定是公公生前口中所喊的不肖子沒錯。
而綠芽,個頭小得跟棵豆芽一樣,估計只到她的頸間吧。五官秀氣,眼距微開,小臉不及巴掌大,含淚咬唇任龍母打罵的模樣頗惹人愛憐的,原來龍君奕喜歡小家碧玉的姑娘呀!
懊了,該她亮嗓了。
蔣舒月抽出腰間繡帕絞在唇前,泫然欲泣又強撐著不落淚,繞到板車另外一頭,顫巍巍地撫上龍君奕的臉,在觸及他的時候又縮回手,芙容交錯驚訝、詫喜與擔憂,用繡帕輕輕地拭淨他臉上的髒污,淚珠立刻滑過緊抿微顫的嘴角。
「君奕……我可憐的夫君,在外頭鐵定吃了不少苦吧?別怕,我跟娘都在這兒,回來了就好……」要死也不死得乾脆!她活寡守了五年,不介意再多頂個未亡人的身分。蔣舒月執起龍君奕粗糙乾黑的手,假意心疼地摩挲著。「娘,媳婦有個不情之請,是否能讓媳婦親手照料君奕呢?我知道娘日盼夜盼,就是盼著君奕回來,但是我們夫妻五年形同陌路,我想這是上天給媳婦彌補的機會,我……」
「傻丫頭,他是你丈夫,本來就該由你照料。若非有人不安于室,豈會害你們夫妻倆生離五年?連君奕都被害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龍母又打了綠芽幾下,後者是敢怒不敢言。
綠芽撐著不落淚,如果可以,她也想自己照料少爺,若非少爺這個把月來,昏睡的時間長了,囈語的次數多了,嘴里總是喊著爹娘,喃著不孝,她也不會自作主張,將他從福州帶回來。
有誰會……會想跟心愛的人分開呢?
「多謝娘親體諒。」蔣舒月拭淚哽聲,再提要求。「公公孝期未滿,按照禮數,我不得與君奕同房,還請娘親準許媳婦清理大伯舊房,讓君奕養病。」
「噯,回避什麼?這種自家人才知道的事,誰會吃飽撐著去告發呢?小心別有孕就好。把君奕送回你們房里養病,對誰都方便。」守孝期間萬事都得低調,親戚不得嫁娶、家屬不得生子、夫妻不得同房、學子不得應試,規矩多得很。
但現今規矩多只剩外人看得到的地方,如三年不得嫁娶、不得應考。誰有本事知道夫妻有沒有同房?有孕了也不可能強迫人打胎,頂多只是給人說幾句罷了。
「媳婦知道了。」蔣舒月取得龍母首肯,起身時惡狠狠地瞪了綠芽一眼。瞧她縮肩面露恐懼,彷佛瞧見母老虎一樣,好像是她欺負人了,有些過意不去,可是以她的立場,不可能給狐狸精好臉色——雖然私奔的事,有一半得怪到龍君奕的頭上。「負謙,再請人催促大夫,別誤了君奕。」
「已經派轎上藥鋪了。二少爺吉人天相,還請老夫人、二夫人保重玉體。」劉負謙命男僕抬張床來,鋪上軟墊靠枕,躡足輕手地將龍君奕抬進後院,往內院西側房走去。
蔣舒月也向龍母告退,著急的模樣令人揪心。
就在龍君奕送回她的房間,也是當年的新房時,蔣舒月差點褪去她引以為傲的完美戲服,涌起一股想拿枕頭痛砸他的沖動。
「阿清,你去燒桶熱水。吉勇,你去熬碗魚粥。福來,你去找件乾淨的衣服給二少爺替換。阿利,你去準備三牲四果、咸餅發糕,下午我跟老夫人要祭祖,感謝祖先保佑二少爺回家與我們團圓。麻煩你們了。」蔣舒月輕拭眼角,長吁短嘆,打發走男僕後,才沏了杯茶,小口啜飲著,完全不理龍君奕死活。
她又不會看病,還是等大夫來再發落得好,而且她擔心過于靠近龍君奕,會失手把他揍得更嚴重,到時婆婆那里就難交代了。
「夫人,以老夫人的個性,綠芽會有什麼下場?」劉負謙淡然詢問。
綠芽是生是死,不是他該關心的事,然而明白老夫人的個性卻仍見死不救,就有違常理了。
先不論綠芽對姊姊造成什麼樣的傷害,追根究柢,還是龍君奕該負最大的責任,不該把過錯全推到綠芽身上。只是他人微言輕,地位低下,只能提醒姊姊,見她是否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嗯……不死也半條命了吧?」婆婆是受盡案母兄姊寵愛的麼女,鮮少有不如意的時候,脾氣上來,動輒打罵奴僕也不是少見之事。綠芽拐走了她兒子,送回來時又半死不活,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再加倍奉還,怎麼能消積瘀五年的悶氣與怒意呢?
蔣舒月沈默了。他們三人之間,沒有誰對誰錯,只能說造化弄人。她以先天之利搶走了綠芽的心上人——雖然不是她自願的——也夠綠芽飲恨一輩子,如今見死不救,未免也太殘忍。再說,就算今天躺在路上半死不活的,是她恨得牙癢癢的龍君奕,她也不會全然置之不理。
「我知道了。差秋蟬進來照看二少爺,我去趟後門。」但願還來得及,遲了回天乏術,她也沒轍了。
畢竟她一個外姓要在龍家討生活並不簡單,出了事,當然要先顧自己。
他究竟在哪里?為何走了這麼久,周遭除了刷白一片,再無其他,任他嘶聲呼喊,回應的皆是漠然與空虛?他越走越茫然,越走越慌亂,腦袋像浸了水一樣,發泡腫脹,疼痛難當。難道他注定要在此虛無地帶老死嗎?
碧恐攻上心頭,龍君奕失措狂奔,突然頰面一陣鼓動,刺刺痛痛的,還有幾絲冰冷……
「奇怪,大夫都說沒事了,怎麼還不醒?就算沒病死都餓死了。」蔣舒月毫不客氣地拍打著龍君奕削瘦內陷的臉頰。手感真差,要捏只有一層皮,一點都不過癮。她努了努嘴,正準備把湯藥擱回托盤上,身後就傳來嚘嚶聲。
「小姐,姑爺醒了!」端著托盤站在一旁的秋蟬驚詫出聲,眉目染喜。
「喔?」蔣舒月饒富興致地回眸,瞧他淡定地審視周遭環境,不問不語,最後把一雙沒有因病而灰淡的晶亮眸子定在她身上。
「這里,是我的房間?」他久未開口,聲音有些嘶啞,但思緒可是清明得很,想必坐在床沿,噙著一抹興味的女子,是他成親多年但從未謀面的妻子吧。
「是呀,夫君好記性。」完全沒有近鄉情怯的羞愧,似乎不覺得他成親後逃家有多對不起她。她笑著眯起雙眼,真後悔沒在角院抓把土撒進去湯藥里攪一攪!「夫君昏睡了好些天,娘跟妾身都急壞了,幸好在妾身深情呼喚之下,總算把你喚醒。」可惜不能再偷打他了,嘖!「來,讓妾身扶你起身。」
龍君奕沒有拒絕,在她的攙扶下坐起。夢里拔足狂奔,醒了手腳卻不听使喚,只是頭一樣昏沈,看來醒沒多久,又得躺回去了。
蔣舒月在他背後塞了幾個軟墊,幫他把棉被蓋好,仔仔細細地把被沿、被角塞進他身下。
記得她有個好听的名字,舒月,人看起來也乾淨舒服。她將頭發全梳盤到腦後,露出素淨的瓜子臉,除了一條約河詮大小的寶石額飾外,再無其他。黛眉如柳,唇似飛櫻,雙眼恰似上好貓眼石,隨著她一顰一笑,露出一條細窄明亮的閃光,實為動人。
這是他的妻子?感覺非常不真實。過了這麼多年,她竟然還在府里?以為他不聞不問,蔣家紓困後便會千方百計帶她回去,就算改嫁也好過守活寡吧?蔣家三代只出她一名女子,從小受盡疼愛,任誰也不忍駁拂她的意思,難道是他消息有誤,判斷出錯,平白無故誤她五年?
盡避兩人在這場遍姻里都不是贏家,終歸是他負她最多,與其嘗試扭轉在她心中負心罵名的形象,不如維持現況,好教她怨一輩子,恨不得擺月兌他,將他從記憶里抹去,爾後才能說服她離開龍家,還兩人自由。
「綠芽呢?」送他回來,爹娘一定不會寬待她。而他也睡了幾天,不曉得還來不來得及保她?
「綠芽很好,夫君不用擔心,先養好身子再說。」醒來就關心小情人,早知道就不要多事地從婆婆手上救出綠芽,應該讓婆婆把綠芽打得半死,再看龍君奕醒來後為情為愛痛苦掙扎,兩人卻只能深夜幽會、抱頭痛哭,辦法用盡就是逃離不了龍家牢籠,更拔不了她這根椎肉刺的模樣——可惜她只能想想而已,她早就送綠芽走了。
他的小情人還真單純,竟然乖乖跪著讓婆婆出氣,換作是她,早就拔嗓高喊,哭到街頭巷尾都知道龍家老夫人下重手了。龍家人都好面子,婆婆也不例外,抓緊機會爭取有利自己的條件,先站住腳才想其他的事吧。
憊好婆婆未假他人之手泄恨,年紀有了,手勁不大,頂多皮肉傷,搽個藥就好。她怕婆婆不讓綠芽好過,冒出更多折磨人的手段,因此說服婆婆——把綠芽送走,再騙龍君奕,說綠芽還在府里,只要他肯好好養病就會善待綠芽,其間她親侍藥湯,討龍君奕喜愛,說不定日久生情,龍君奕會逐漸忘了綠芽,歸家跟她們團圓。
其實她汗顏得很呀,這麼蹩腳的謊話,真虧婆婆照單全收,還編了滿腦子的美好畫面。
她還算好心,給了綠芽一大筆錢,在對方眼里是不是羞辱,就隨便別人想了,總之她該做的做到就好。
蔣舒月接過秋蟬遞來的湯藥,有些涼了,但給踩著她的顏面成全愛情的家伙喝,就不必浪費時間重新溫熱了。「讓妾身服侍你喝藥吧。」
「我不信。綠芽被關在哪兒?」娘的個性他不是不知道,以前就有過幾次因為娘責打下人過重,他勸阻幾句而母子僵局數日的事件。會特別注意綠芽,就是因為她洗壞娘一件夏衫,被罰跪在大雨中整整一天,若非他經過,抱起已發燒倒地的她,今天綠芽不是名姑娘,而是發在舊墳上的青草了。
他推開蔣舒月手里的湯藥,撐著病體想下床親自尋找。
「夫君情深意重,真教妾身欽羨。」倘若不是她向婆婆親自薦引要照顧他,才不會陪他耍深情少爺的猴戲呢!她假意按按眼角,將湯藥遞回給秋蟬。「把姑爺的湯藥撤了,也別讓廚房準備綠芽的晚膳。」
「別遷怒到綠芽身上,要就沖著我來!」龍君奕雙目迸出火光,惡狠狠地燒灼在蔣舒月的背上。她對他的恨、他的怨,不該由綠芽承擔。
秋蟬對上龍君奕的眼神時,明顯冷顫了一下,蔣舒月好奇地回頭一瞧,竟笑燦如花。「這是綠芽的意思呢!她說你死了她不肯獨活,你不肯喝藥,她自然不願進膳,我是成全她,夫君別把我想壞了。」
「把藥拿來,別為難她。」龍君奕接過,一口飲盡,不想再瞧見掛名他妻子,講話卻埋針帶刺的蔣舒月。「你們可以出去了,別打擾我休息。」
虧他對她第一眼印象還算不差,偏偏是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柔情的表面只是她刺針前的偽裝。
「請恕妾身無法從命。」他那是什麼疑惑的眼神?嫁到龍家當他的苦命媳婦,不睡這里,難不成要睡浣衣房嗎?她才不會荼毒自己呢!蔣舒月命秋蟬先退下,替龍君奕備膳食,再回頭為他解惑。「夫君重病辮睡可能不清楚,我們已經同床共枕多日了呢。」
「我不會踫你!」不管同床共枕多久都一樣。他不喜歡她就不會踫她,留著完璧之身,就算頂著離緣的身分再嫁,丈夫也會待她好一點。
他處事不周,壞了她人生起始,不能再誤她了。
「是。」誰稀氨呀!她強忍暴動的青筋,如果失控一巴掌下去,風雲變色的是她辛苦經營的人生,為了這不負責任的混帳,實在太不值得了。蔣舒月端起更加柔媚的笑靨,在他耳邊吐氣如蘭。「我想夫君現在……力有未逮吧?」
「你!懊男不跟女斗!」若非顧及她女子身分,自己又理虧在前,更狠、更惡毒的話不是沒有。龍君奕冷哼一聲,閉目養神,將她視如家具擺設。
讓她恨他,總好過讓她重燃起對夫君角色的期待。
「是,夫君有量。」要斗她也不怕。雖然她的人生不到浪里來、火里去,也夠精彩曲折了,還怕辭窮,沒本事反擊嗎?
面對龍君奕,她就是有股說不出的惱火,總想酸上幾句好舒心,盡避此舉可能會讓他揪住深藏多年的狐狸尾巴,但她已經盡力克制不賞他一巴掌了,再強忍已經篩選餅的話,不出三天龍家可能會傳出殺夫案,而她早晚得跪在菜市口等秋決。
反正秋蟬是她從娘家帶來的人,要說是非不會等今天,龍君奕病懊出去碎嘴的話,她哭個幾聲,錯絕對不在她身上。偶爾還是要發泄一下,不是嗎?
既然龍君奕不理她,她又何必自作孽裝賢妻,拿熱臉貼他的冷?遂過房內隔開內、外室的圓拱雕花小門,到設有書案、書櫃及閱書臥榻的外室,準備閱覽劉負謙這些天重新整理,好讓龍君奕調養健壯後能盡快接手家業的部分帳目。
才到外室,房門口就傳來怯怯的男童聲——
「嬸嬸,我能進來嗎?」
是耀寧。這孩子實在可憐,爹死娘病,等同是她帶大的,很黏她。這幾天因為龍君奕的事,沒能盯他功課、听他說話,只有早膳時間匆匆一睹,想必寂寞了吧?蔣舒月柔了雙目,輕巧地開了門。「進來吧,你叔叔剛醒,才剛念著你呢。」
「真的?」龍耀寧喜出望外,懷里幾卷宣紙,是要給蔣舒月監定的書法。
「是耀寧嗎?進來給叔叔看看長多大了。」今年應該七歲了吧?這女人睜眼瞎話的功力不弱,連孩子都騙。龍君奕掀被坐立床沿,原以為先進內室的是龍耀寧,沒想到竟然是滿臉憂心關注的蔣舒月。
她取來斗篷為他披上,俐落地綁帶,再攏緊兩側,就怕他吹風受寒。滿是關切的蔣舒月,一臉納罕的龍君奕。龍耀寧小小年紀,也看得出來此景透著微妙。
罷才的蔣舒月不是這個樣子,盡避她語氣始終柔和,不見激烈,可是在耀寧還沒進來前,她的言語間斂著刀峰,神色透著淡淡不服輸的較勁意味。現在柔順婉約的模樣,彷佛要她燒盆熱水替他洗腳,都會甘之如飴地劣鄺照辦,這前後差距,確實令人玩味。
龍君奕瞧著退居一旁,垂首抿笑的蔣舒月,此時此刻的她才有適合她閨名的氣質出現,但這樣的她,活像個會動的紙紮人一樣,不真。
「耀寧都這麼大了?還會習帖?真厲害。」他離家時,耀寧才兩歲,走路時常跌跤,不怕生,見人就笑,抽高後,個性卻內向了。
「叔叔病了不能下床。你走近點,給叔叔看你臨的字。」見他裹足不前,蔣舒月便扶他走向龍君奕,攤開以七歲孩童來說可謂相當工整的臨習字帖。
「耀寧真棒,以後一定是英才。」原以為耀寧筆劃寫對就很了不起了,不意卻遠遠超乎他的期待,爹娘為他請來的師傅真高明。
「是嬸嬸教我的。」受人夸贊,龍耀寧小臉亮了起來,沖淡不少羞怯,話也多了。「嬸嬸教我一筆一劃要落實地寫,不能頭重腳輕,左傾右斜,一定要人正、筆正、心正,缺一不可。你看,這是嬸嬸寫給我的字帖呢!」
「喔?」龍君奕接過耀寧摺在最後一張,摺處已有破損的字帖。瘦長細膩的字體擷取離騷的精華,每字皆有畫意,使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起蔣舒月。小阿子不會騙人,至能將他的字教得如此工整,光靠臨帖是不夠的,蔣舒月本身一定要有手好字,且需耐得下性子,一筆一劃細心雕琢。
她對耀寧是發自內心想培育他成才,絕對不是造作討家里的人歡心。
龍君奕打量的眼神過于白透,完全不假修飾,蔣舒月頭一回在他面前覺得困窘。她又不是供人觀賞的白兔。
「不只寫字,做人也一樣,一定要腳踏實地,不投機取巧,對人生負責,千萬別像你上一代的長輩,沒一個有擔當。」耀寧如果像他爹及龍君奕一樣,她對龍家已經沒指望了。
蔣舒月耳提面命的一番話,不意竟恰巧落入甫入門的龍母耳里!
「你說什麼渾話!龍家是你能批評的嗎?」
看著隨後入門,無比歉然的秋蟬,大概知道是準備清粥回來的路上遇見龍母,讓她知道龍君奕已經清醒的事。就算龍母回憶二兒子時稱過他幾回逆子,終究還是心頭肉,再晚都會趕過來瞧一眼才安心。
「婆婆息怒。」蔣舒月砰的一聲,雙膝立刻跪地。
「女乃女乃息怒。」龍耀寧也跟著跪了下去。
唉,傻耀寧,何必跟她一起跪呢?蔣舒月實在心疼。
「……算了,都起來,入夜地寒,別凍壞膝蓋。」她知道舒月委屈,難免說嘴幾句,只是听在當娘的耳朵里,當下就是不舒坦,過了就好。
一開始她對舒月很不諒解,如果不是她,兒子也不會離家,因此怨了她一段時間,更在她帶回劉負謙時,為了警告她蔣家不是她能呼風喚雨、獅子大開口的地方,別想帶著外戚進來奪產,便設局讓劉負謙送錯禮品數目,當舒月跳出來為親弟辯解時,她就當著所有人的面,重重地賞了她一巴掌。
老爺為此震怒,數日不曾開口與她說話,為此她更氣舒月,就算心有虧欠,相較之下仍覺得自己最受委屈。若非有回她睡前喝了壺濃茶,難睡淺眠,早早就醒了,到院子里舒活筋骨時,意外瞧見在內院垂花門的另一頭,因為畏寒,早上難起,卻抖著身子堅持晨昏定省的媳婦跛蹶在地,首件事竟是擔心泡給她的蔘茶溢出來沒有,她還不定心思考這孩子在龍家藏起了多少心酸。
是龍家對不起舒月。不只君奕,連她也對不起舒月。反正大兒子已經留了後,君奕此生想娶偏房,除非她閉目撒手,再也管不著了。
「謝婆婆。」蔣舒月先扶起龍耀寧,替他揉暖膝頭後才站起。「耀寧該睡了,我先送他回房,念幾頁書給他听。婆婆、夫君,你們慢聊。秋蟬,跟我出去,讓主子們好好說話。」
鮑公生前將龍家大權交給她,婆婆不可能全盤同意,毫無怨言。難得兒子回來,滿月復苦水待泄,以婆婆直來直往的個性,根本不會理會她是否在場。與其當場聆訓,假意稱是,不如藉機離席以求耳根清淨。
龍君奕這幾年應該不在省城里走動,從他醒來到見過耀寧、婆婆,私毫沒有悲慟之情,似乎不知公公及大伯已經不在的事。
而她對龍君奕及綠芽的過往完全不感興趣,也沒多問,只記得綠芽被家僕帶走前一直哭喊請她開恩,讓她留下來照顧少爺……少爺?!
蔣舒月嗅到了一絲不對勁的地方,綠芽怎麼還叫龍君奕少爺?
算了,說不定是他們彼此之間的情趣,知道原由只會讓她蹙眉而已。
舒心而過皆不怕,月有圓缺又奈何?先把自己過好才是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