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出國旅行?」
接到弟弟的來電,夏雪很吃驚。
「對啊,我想離開台灣一陣子,跟朋友自助旅行,去見見世面,學學怎麼樣獨立。」夏雷的口氣堅定,好像已有詳細規劃,跟平素吊兒郎當的態度大不相同。
但夏雪仍有疑慮。「這想法是不錯,不過課業呢?你的學分都過關了嗎?」
「姊,你也知道我不愛念書。我就休學半年,你讓我出去闖闖,我保證,回來以後一定努力拿到大學學位。」
「這個嘛……」夏雪沉吟。
她並不像一般人迷信「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在造船廠成長的歲月,比她在學校死讀書得到的知識對她的人生啟迪更大,只是這個弟弟一向貪玩樂,出國旅行增廣見聞會不會只是他逃避讀書的借口呢?
「姊,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話,等下看看我e-mail過去的計劃表吧!這次我住宿的地方都選擇青年旅館或民宿,也打算在澳洲農場打工賺取自己的食宿費。」
「家里又不缺錢,你干麼打工呢?」
「因為那也是學習獨立的一部分啊!」夏雷朗笑。「到澳洲農場打工是姊夫給我的idea,他說我應該鍛鏈鍛鏈自己,做點粗活能讓人頭腦更清晰。」
就像他在港口搬貨那樣嗎?夏雪悵惘,半晌,才又問道︰「所以這次旅行是你姊夫給你的主意嗎?」
「嗯,算是吧。」
「那好吧。」她信任那個男人,如果他認為這樣的經歷對夏雷有幫助,或許她應該放手讓這個弟弟去闖一闖。「你就去吧!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謝謝姊!」夏雷大喜,又乖乖听她叮嚀一大段注意事項,地若有所指地問︰「姊,你覺得姊夫是怎麼樣一個人呢?」
夏雪一愣。「什麼意思?」
夏雷沉默兩秒,似是在斟酌該怎麼表達。「二姊以前跟我說,姊夫對你不好,很不體貼,你也這樣認為嗎?」
夏雪苦笑,是江庭翰在妹妹跟前嚼舌根嗎?她以為自己在弟弟妹妹面前一直偽裝得很好,她希望他們認為她的婚姻生活美滿。「那你怎麼想?」她不答反問。
「我覺得……他是一個好人,剛開始知道你為了救我們家公司要嫁給他,我承認自己是對他有點不爽,不過他……真的幫我很多。」夏雷感嘆。「你之前懷孕那段期間,他真的幫我很多。」
這意思是——
夏雪靈光一現。「你是說永玄那陣子經常不在家,是為了幫你?」
「嗯。」
「發生什麼事了?你闖了什麼禍嗎?為什麼他要幫你?」
「姊,你別問了。」夏雷不肯詳細解釋。「總之我現在覺悟了,我決定振作起來,重新開始。」
到底怎麼回事?
夏雪懷著滿腔疑問,茫然地掛電話,弟弟話中彷佛透露了一絲線索,卻又將話尾埋得深,令她捉模不定。
只是︰心動搖著,隱約地知道自己似乎又誤會了。在她懷孕那時候,永玄之所以經常不在她身邊,並非如她所想,是嫌棄她、討厭她,跑去找別的女人,而是幫她弟弟解決問題。
為什麼他替她做了這些事,卻不肯告訴她?他到底……是怎麼想她的?
夏雪凝眉深思,過往的回憶如潮水,一波波重靳打上心頭,她原以為自己可以逐漸淡忘了,因為有如冬陪在她身邊,但……
她閉上眸,眼前浮現一張既模糊又清晰的臉孔,是她很熟悉的一張臉,但她忽然分不清,自己現在想著的是誰?是如冬,或是永玄?對了,她可以從眼皮來分辨,永玄是單眼皮,而如冬……
不對!她驀地警醒地睜眼。
這張臉不是永玄也不是如冬,不是不同的兩個人,更像是某個她幻想中的融合體。
她快瘋了嗎?又或者,她在潛意識里把魏如冬當成嚴永玄的替代品?
不能這樣,不可以這樣,總有一天她必須送走如冬,他不是永玄,不是她真正的丈夫,他不是……
手機鈐聲倏地唱響,驚醒夏雪混亂的思緒,她定定神,接電話。
「是我。」魏如冬深沉而堅定的嗓音傳來。
「嗯,什麼事?」
「你什麼時候回來?晚上會回家吃飯嗎?」
回家。夏雪忍不住微笑。他將這兩個字說得好自然。「干麼問?難不成你又要親自下廚做飯給我吃?」
「呵,你盡避點菜吧!你說得出,我做得到。」
「真的假的啊?」她揶揄。「上回你說要烤局飯,結果差點把廚房燒焦了。」
「那只是一點小失誤。」
「只是小失誤嗎?那還有前天呢?你說要做燴龍蝦,結果味道根本不對。」
「我明明是照食譜做的,肯定是那本書的編輯校對時弄錯了。」
「居然怪到編輯身上?那芳姨好心說要教你,你怎麼不給她教?」
「我只是……想試試看自己能做到什麼地步。」他辯解,口氣不免流露幾分窘迫。
她笑了,想象他此刻的表情,笑意便不停地在唇畔浮漾。
「總之,你到底回不回來?」
「嗯,可能會晚一點吧。我待會兒還要開會。」
「那好吧。」他掛電話。
她卻是握著手機,久久不能回種。任誰听到他們倆方才的對話都會以為他們是一對普通夫妻吧!
如果,她能永遠將他留在身邊……
夏雪恍惚地尋思,盯著手機螢幕上的時鐘一次次地跳動,然覺得等待的時刻很磨人,她霍然起身,決定取消會議,提早回家。
嚴永玄按下復雜的密碼,打開暗藏在臥房牆面的私人保險箱,里頭,除了一條條金磚及其他貴重物品,還有一把特殊打造的鑰匙。
這鑰匙,屬于一間私密的房間,在他離開以後,相信沒人打得開。
他帶著這把鑰匙穿過走廊。在盡頭最深處,有一扇密閉的房門,他先在門邊的密碼鎖按下一組數字,接著將鑰匙嵌入門把鎖孔。
門打開了,門內是一間布置到一半的嬰兒房,天花板的牆紙是會在夜里閃亮的銀河繁星,牆角依著一張手工打造的嬰兒床,還來不及上亮光漆。
他走到嬰兒床前,蹲下,撫模那一根根粗糙的木頭。
回想起當時自己是如何手忙腳亂地釘著這張床,他不禁有些好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學著當木匠,拿鋸刀與榔頭敲敲打打。
其實他可以向專業的廠商訂購的,但不知為何,當時就是想親自動手做,也許是因為那陣子他的妻總是顯得郁郁寡歡,他才想送她和寶寶一份有足夠誠意的禮物討好她。
現在想來覺得自己有點傻,但他不後悔。
他起身,環顧房內的一切,一面用iPad記錄自己還需要買些什麼材料,正忙碌著,身後傳來驚喜的聲嗓。
「少爺!」
他凜神,微微懊惱地回頭,暗氣自己忘了關門,讓芳姨發現了自己的行動。
「少爺,你怎麼知道這個地方?」芳姨感動地問。「你想起來了嗎?這里是你失蹤以前,瞞著夫人偷偷布置的嬰兒房。」
他默然不語。
「還有這張嬰兒床,是少爺親手釘的,這房里的一切,都是你親自布置的,我怕夫人知道了更傷心,所以一直不敢告訴她有這間嬰兒房。」說著,芳姨展袖拭淚。「這房間有兩道鎖,只有你才知道怎麼打開,你今天打開了,表示你恢復記憶了,對吧?」
嚴永玄盯著芳姨,眸光明滅不定,翻騰著復雜思緒。終于,他下定決心似地頷首——
「對,我恢復記憶了。」
夏雪一回到家,便急著找魏如冬,本以為他會在廚房進行他的烹飪「實驗」,但廚房內只有正準備晚餐的慵人。
她上樓,往他臥房找,房內空蕩蕩的,不見人影。
奇怪,上哪兒去了呢?
她懶得再玩捉迷藏游戲,索性直接打手機問。鈐聲響起,她听出那聲音就來自附近。
「夏雪,你不是要開會嗎?」
她眨眨眼,決定嚇嚇他,故意不告訴他自己已經到家了,一面循著聲音往來處尋去。「對啊,我是在會議中偷打電話的,好無聊的會啊,我快睡著了。」
「別鬧了,你可是執行長,會議中睡著多難看,會被員工笑的。」
「哼,他們哪敢笑啊?倒是你,現在是不是在偷笑?」
「沒有啊。」
「說謊。」
「真的沒有。」
找到了!原來他躲在走廊盡頭的房間。奇怪了,她怎麼從來不知道有這間房?她淘氣地微笑,壓低嗓音。「不跟你瞎扯了,我掛了。」
她躲在房門邊,正想著該怎麼跳進去嚇他時,房內,他深沉的嗓音地揚起。
「關于這間房間的事,先不要告訴夫人。」
「為什麼?夫人要是知道你在她懷孕時用心布置這問嬰兒房,想送給寶寶當禮物,一定會很高興的啊!」
等等,這怎麼回事?芳姨的意思是永玄曾經為寶寶布置嬰兒房嗎?
夏雪屏氣凝神,悄悄往房內窺探,她看見魏如冬正表情嚴肅地跟芳姨說話,而他身旁,有一張木造嬰兒床。
「你別跟她說,這間房間,還有我恢復記憶的事,我自己會找機會告訴她。」
恢復記憶?這又是怎麼回事?她更驚訝了,一時模不著頭緒。
「那好吧,我不會告訴夫人,不過少爺要早點跟她說,不要再瞞著她了。」
「我知道。」
芳姨告退,離開房間,夏雪躲在一旁,眼看她逐漸走遠,咬咬牙,放輕聲音追去。
她在樓梯間攔住芳姨,芳姨見到她,大吃一驚。
「夫人……」
「噓,先別說話。」她拉著芳姨進自己房間。「剛剮你跟少爺到底在談什麼?為什麼他要你別告訴我?還有,他恢復記憶是怎麼回事?」
畫對她一連串的盤問,芳姨顯得為難,猶豫不決地絞扭雙手。「夫人,少爺吩咐過我不許說的。」
「請你告訴我!芳姨,你總是幫他隱瞞著秘密不告訴我,你知不知道這樣我很難了解他?」夏雪動之以情。
「可是……」
「拜托你,芳姨,難道是什麼不好的事嗎?」
「不是那樣的!」芳姨急忙辯解,遲疑片刻,終于重重嘆氣,和盤托出。「你千萬別誤會,夫人,少爺隱瞞的並不是什麼壞事,就是少爺以前曾經親自布置一間嬰兒房,連嬰兒床都是他親手做的。那間房間有兩道鎖,只有少爺才知道怎麼開,因為我剛剛看他打開了,我想他一定是恢復記憶,他自己也承認了。」
只有永玄才知道怎麼打開的私密房間,而方才,如冬打開了?
夏雪咀嚼著芳姨泄漏的秘密,腦海意念霎時紛亂如麻。
是巧合嗎?或者又像之前那個中英文簽名一樣,是一個永玄寫在記事本里的秘密,被如冬發現了?
不,不對,仔細想想,這一切真的很可疑,永玄會做的事,如冬都會,比如騎重機、釣魚,還有那間隱于鄉野的農舍……
她深吸口氣,強自鎮定地追問。「少爺在湖邊有一間農舍,是你告訴他的嗎?」
「什麼?有那種地方?我不知道啊!」
可他說是芳姨告訴他的!連芳姨都不知道的地方,他又如何知曉?
「你剛說那間嬰兒房要兩道鎖才能打開,是哪兩道?」
「一個是數字密碼鎖,還要一把鑰匙,那把鑰匙應該是放在少爺的私人保險箱里。」
也就是說,如冬要打開嬰兒房,還需要先打開保險箱——為何他會知道密碼?永玄失蹤後,她翻過他留下的所有物品,連電腦檔案也開來看了,他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謎團愈來愈糾纏不清了。夏雪遺退芳姨,獨自在房內出神,她需要時間厘清頭緒。
她慢慢地想,從偶過魏如冬那天想起,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或許都是解謎的線索——
你有沒有想過,你或許錯了?可能他並不是不關心你,只走不知道怎麼表達而已。
前一天晚上,他幾乎是用強暴的手段對待你,又在你面前顯現出他不願意給任何人看的脆弱面,他當然會覺得羞慚,所以不敢見你。
他分析永玄的心態給她听,他跟永玄一樣會作惡夢,他听芳姨敘游永玄童年陰暗的過往後,激動地打碎玻璃門,他不僅長相與永玄神似,他根本……就是永玄!
一念及此,夏雪不禁震懾,腦門一陣暈眩,身子頓時虛軟,癱臥沙發。
為何她會盲目到現在才看清?
如果我是他,如果我真的是嚴永玄,你會怎麼對我?
他甚至曾經這樣問過她—
她是傻瓜!天下第一大傻瓜!早該認出來了,魏如冬就是嚴永玄,他就是她失蹤的丈夫!
頭越發暈了,思潮跌宕,體內血流沸滾,體溫卻冷熱,夏雪用手扶住疼痛的太陽穴。
如果他真是永玄,為何要瞞著她呢?為何要用另一個男人的身分回到她身邊?他恨著她嗎?他回來的目的莫非是為了報復?
那天晚上,她也在同一片海域的事,他發現了嗎?他是否懷疑她?
他……不信任她嗎?
尋思至此,夏雪面色蒼白,覺得自己全身無力,隨時會暈倒。
永玄,他是永玄!
胸臆交織的是什麼樣的滋味?是怨憎、愧疚、還是畏懼?對這男人的感情好復雜,復雜得難以厘清。
她必須見他一面,見到他,她才曉得自己該怎麼想,該怎麼做。
夏雪起身,正想尋找丈夫,手機鈐聲驀地尖銳作響。她怔了怔,瞥了眼來電顯示,遲疑片刻,才接起電話——
「庭翰,有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