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的手掌溫暖厚實,被他握著,就覺得無限的安心。寧又儀緊繃的情緒終于放松下來,頓覺絲絲倦意襲來。
「想睡就睡吧,我在,不要擔心。」看著她困倦卻強撐眼皮的樣子,七安慰道。
她信他,她不怕了,寧又儀想,只不過她舍不得睡,怕睡著了,那溫厚的手掌又會悄然松開。她想了想,道︰「七講個故事好不好?」
這個要求有些古怪,他皺眉道︰「不會。」他說的是真的,從來沒人給他講過故事。
「那就,你自己的故事。」
七搖頭,「我沒有故事。」話落,只見她睫毛忽閃,眸中瑩然有淚,卻是忍著不掉下來。那淚凝而不落,反倒揪了他的心,七暗自嘆氣,硬著頭皮講了起來——
「太子說,我是從破廟撿來的,那時才兩歲。我四歲開始練功,學太子的一舉一動、語氣神態。六歲的時候,我突然很想自己的爹娘,太子就告訴我的身世,我就不想了。十歲的時候開始執行任務,」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和你一起的那次,太子獎賞了我。後來便一直執行任務,我命大,總死不了,倒是一、四、五、九、十二、十三,陸續都不在了……然後就是這次任務。太子對我很好,怕我死了,想把任務交給十一。我想十一年紀還小,就還是自己來了。」七想了想,無奈道︰「沒了。」看看寧又儀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問︰「不好听吧?我真的不會……」
「很好听!」她打斷他的話,「七,好痛,我哭一會好不好?」
七不言,只輕輕摟著她。
寧又儀閉上眼,倚在他懷里,听著他的心跳,眼角一顆顆淚滲出來,越快越急,終于連成一線。
哪有人這樣干巴巴講故事的,幾句話就說完了自己的一輩子……但她每听一句,都無比心痛。
四歲呀,才多大,就開始練功,就開始學著模仿太子……難怪屬于他自己的表情是那麼少。知道自己的身世就不會再想爹娘了?他才六歲啊,六歲的七,就認命了!
她現在知道,被箭穿過身體是什麼滋味了,七在十歲的時候,身上插滿了箭,還不忘安慰她,說「莫怕」。然後長大了,身邊的同伴一個個死去,他是不是也想跟著去?所以,知道這次的任務基本上必死無疑,就搶了過去……
寧又儀在心里一點一點把七的樣子勾勒出來,終于明白了他為什麼能夠看破生死,因為——他活了二十年,從來不是為自己而活!
「又儀……我點你的昏穴,睡著了就不痛了,好不好?」見她的淚越流越多,七沒辦法不著急。
寧又儀睜開眼,哽咽道︰「現在不痛了。」
她望著他的眼眸,一貫的明淨如水,十年前他就是這樣的眼神,直到如今——
這是坦蕩無私的眼神,七,他經歷了很多事,或許對生活已經心灰意冷,但他終究是一個坦蕩蕩的君子——從無更改。
看著看著,寧又儀覺得自己仿佛掉進他的眸子里,再也走不出來。她終于睡著了,呼吸平穩,神色安靜。夢里,那雙淨澈黑眸,在她的心底扎了根。
見她沉沉睡去,七終于松了口氣。他從來沒有這樣失措過。即便是在天牢,被瑰月公主句句緊逼,他都能從容應對,但太子妃的一句話、一個表情,就會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情緒失控。
其實,這輩子,他也就只有兩次無法自控。
上一次,是他六歲的時候,听說自己無父無母被丟在破廟,他跑到郊外對著一棵老樹又捶又踢。他記得很清楚,當時覺得難以忍受,但嗓子喊啞了,手腳也打痛了,他就想通了。他是七,一個只有代號的影子侍衛,他此生的職責就是代替太子死。
就這樣,這麼多年了,日子一直過著,他永遠都是冷靜的七。
所以,當他見到自己的淚,他才那麼震驚——他一直回避的東西,他的淚,代替他說了出來,他再無處躲藏。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十年了。這期間,他曾執行過大大小小無數次的任務,遇見各式各樣的人,但最常憶及的,就是八歲的建安公主,他最喜歡回想她吃力地爬台階的樣子,小小的個子,卻要跨那麼高的台階,還得走得有模有樣,每每想起,他就忍不住要笑。這段回憶,雖然後面有血腥和痛楚,卻仍是開在他心底最溫柔、最美好的一朵花兒。
他總以為,記憶就是記憶,只不過代表一段曾經擁有的過去。但當他看到她坐在橫梁下,神情那麼悲傷,那些紛然的過往盡數涌起,他終于知道,記憶不光是記憶,還是生命里一道深深的刻痕。他——再也忘不了她。
出征時,他知道她會在城頭送別,太子那一回頭,他也看在眼里。他想著她眼光落在太子身上的模樣,不敢回頭。所以,在塔木城見到她的時候,他竟有些欣喜,她擲出的是影子侍衛的特制匕首,拋出的細繩是那年在祭台用過的——她,還得他,還記得祭台上那一切。
他記得自己身為影子侍衛應有的本分,所以,在天牢時,她兩度對著他落淚,他都不動聲色,他以為自己可以將感情深深地藏起來,但,終究,他的淚代替他說出一切。
他再無法否認,他歷盡艱辛破出大牢尋她而來,不僅是出于職責,更是心不由自主啊,他無時無刻不掛念她的安危,他不能不用性命去護衛她。他不得不承認,他心疼她。
這就是心疼一個人的滋味啊——她傷口痛,他心里痛得半死.,她因為太子而難過,他編謊話安慰她;她一笑,這昏暗的山洞都亮了起來.,她要听故事,他無論如何都要扯出幾句;她若是哭了……
他突然想起來,十年前那次祭台驚變,到了塔底,她抱著他哭,邊哭邊說「痛……痛……」,當時他以為小孩子痛了總要哭的。不是的,現在,他明白,她是在替他痛啊,痛得不行就哭了,就像剛才听了他那蹩腳的故事之後一樣。
怎麼有這麼傻的孩子,他自己都覺得沒什麼,她不用哭成這樣的。
七空蕩蕩的心突然覺得很滿很滿,好像種進了什麼東西。
他握著寧又儀軟軟的手,遲遲不忍放開。雖然終究要放開,就讓他再多握一會吧,一小會就好。
「稟太子,皇朝大軍己整編完畢,隨時可以出發。」
「很好,安將軍辛苦了。」
驊燁看了看天色,日已將暮,從清晨對戰薩羅軍到殲滅他們,只用了一天工夫。為了這一天,他花了四十多天讓他們一步步鑽進圈套,代價是十三座城池的百姓離散,代價是他的建安生死未卜——
「請安將軍帶七萬精兵即刻趕往墨城,加上沿途各城池的三萬,就用這十萬兵力拿下薩羅國。」
「薩羅國兵力幾喪于此,十萬……」
「不多。薩羅人性堅頑強,雖無精兵強將,也不可小覷。」
「是!」安勝之肅然道,「那太子……」
「你先行一步,我明日此刻出發,日夜兼程,只會比你先到墨城。」
安勝之領命退下。
站在歲波城頭,驊燁可以看到城外一隊隊來回搜尋的皇朝騎兵,此處他布置了兩千之眾;不遠處的鳳凰山上,則是五千精兵,他們的目的,一是掃除薩羅國殘兵,一是找尋太子妃。剛才,緊盯戰車的一隊人馬回報,他們找到翻落谷底的戰車,但太子妃不知去向。所以,縱然還有很多事等著他去做,他不走,他要等一個確實的消息——生,或是死。
他有一天的時間用來等待。
又是一個傍晚,與昨日不同,天際一絲雲也無,顯得極是清闊。明日此時,不知又是何景象。不到那個時候,誰知道呢?
驊燁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怦——怦——怦——怦」一下下跳得很有力。如果有一支箭,從這下面穿過,是什麼感覺?應該很痛吧,但那又是怎樣的痛?會不會有他現在的心痛難熬?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對調過來……
驊燁搖頭。所謂如果,只是安慰自己的虛言。沒有什麼如果!這都是他自己的選擇,結果,也只能自己承擔。
他深吸一口氣,長立城頭,靜然而待。
黑夜來臨,又很快過去,整個白天都陽光爛漫,傍晚天高雲淡,恍然就是昨日景致。驊燁很想讓自己相信,他剛剛作了個夢,現在醒來,時間才過去了會,他還有一日夜的時間可以等待。
他眼睜睜看著天徹底黑下來,心里清楚地知道,再不動身,就要貽誤戰機。
建安……
他艱難地轉身,飛快沖下城樓,城牆下一匹戰馬早已備好,十一正在另一匹馬上等著。
驊燁翻身上馬,飛一般穿過歲波城,出了東門直往東南而去。一路上,他都沒有回頭,再多看一眼,就再不能狠心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