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條人煙稀少的郊道上,有兩道人影埋伏著。
說是埋伏,但其實是非常明顯的埋伏,只要不是瞎子就一定看得到的那種。
就見其中一人大剌剌的在樹陰下睡著大頭覺,整個人橫躺在道路中央,如果光是這樣其實也不能說有什麼不對勁,大不了就是那個人睡相太差,連睡個午覺也可以滾到道路上,但重點是,那個睡得很沒品的人前方,堅硬的地面上正插著一把銀亮的大刀,映著午後的光陽,閃爍著刺眼的利芒,擺明了「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真是狂妄得連半點矜持都沒有,完全不知道「客氣」這兩個字怎麼寫。
至于另一個人則是高坐在枝頭的顯眼處,眺望著遠方,像正偵查著什麼。
放眼望去,只是一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景象,荒煙漫草,樹影寥寥,別說半個人,連半只鳥都沒有。
涼風輕送,樹陰下的人原本睡得正香甜,卻忽然間坐起身,半張的眼眸仍然惺忪。
她一直呆坐著,像是等待著腦袋恢復清醒,好一會兒之後,她仰頭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伸了下懶腰,眨眨眼,才終于清醒了過來。
抓了抓頭,她邊站起身邊往樹上一喊︰「小六子。」
「噯,頭兒?」樹上傳來回應。
「有人來了。」
「咦,有嗎?」還沒看到人哪!頭兒會不會太神了點?連睡覺都可以比他還快察覺有人來了!他雖然很清楚頭兒的厲害,但每次遇到類似的情況,還是會忍不住在心里贊嘆一番。
「只有一個。」
「一個?另一個跑去上茅廁了嗎?」不是應該有兩個嗎?
謝自嫚忍下翻白眼的沖動,「在這荒郊野外?你腦袋清醒點,剛睡醒的可不是你。」
小六子跳下樹梢,不解地問︰「那不然怎麼會只有一個?」
「這問題你敢拿來問我?」她瞪著他,不禁有些火大,「去追蹤四家比試狀況的人是你還是我?回來說偷家有兩個人拿了秘寶,會經過這里的是你還是我?三天前就說他們快來了、快來了,結果到現在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搞得我非得在日正當中的馬路上睡覺,造成這樣的狀況,錯的是你還是我?」
「是,是我,都是我的錯。」他立即認錯,然後無辜地道︰「可是那兩個人動作比龜爬還慢,也不是我有辦法控制的啊,明明他們老早就已經離開京城,照一般的情況早就該到了,兩個人卻像游山玩水,每到一個城鎮都停留個好幾天,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打不打算把東西送到指定地點,真不懂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麼!」
「算了,來的應該不是偷家的人。」
「咦?」
「動作太慢了。」由地面所傳來的腳步聲听起來,來人騎的肯定是匹老馬,偷家的人沒事騎匹老馬做什麼?掩人耳目嗎?又不是騙家,何況這里距離京城少說有千里遠,騎了匹老馬絕不可能走得到這里。
「不是偷家的人,那會是誰?」誰會沒事吃飽撐著,特地跑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來?這條路再過去就只有一座山,也是四家比試最後得將秘寶送往那處的指定地點,所以他們才會埋伏在這里準備搶寶,除了四家的人之外,還會有哪個笨蛋迷路到這里來?
謝自嫚瞟他一眼,「小六子。」
「欸?」
「誰是寨里負責打探消息的那一個?」
「我啊。」
「那剛剛那個問題是該由你問我,還是由我問你?」
「呃……啊……這個……」
「算了,反正人也快來了,直接問他比較快。」她無所謂的擺擺手道。
小六子听力強,眼力佳,身手更是靈活得可比偷家人,但就是那顆腦袋啊……幸好當初沒讓他去跟了偷家,不然就算他有十八顆腦袋也肯定還是不夠用。
在他們說著話的當兒,就見遠方道路的盡頭終于緩緩的出現一匹老馬。
馬已經很老,腳步很慢,一蹄子、一蹄子的走著,那緩慢拖動的腳步,就算牠隨時忽然倒下,也不至于讓人太過意外。
但馬背上卻是個與老馬完全不相配的人。一名俊美高雅的玉面公子坐在馬背上,一身飄逸的白衣,氣質清逸如春風,姿態優雅無匹,彷佛雕琢出來的英俊面容上更帶著一抹足以迷暈一票姑娘的微笑,星眸燦亮,教人難以移開視線。
「他誰啊?」小六子有些看傻了眼。像這種渾身貴氣又瀟灑的翩翩公子竟然會出現在這種荒郊野嶺,簡直就像皇宮里頭莫名其妙出現一個要飯的乞丐,根本是怪里隆咚的怪。
「我怎麼知道?」謝自嫚一邊漫應道,一邊動了動頭和肩膀。她只知道來者武功不弱,如果那個人只是隨便逛大街逛到這里來也就算了,當然,這個可能性極低,萬一是沖著他們來的,那就有可能得打上一架。
打架她在行,沒什麼問題,只是不知道對方到底目的為何?
馬匹像是感應出前頭有危險,在離他們有段距離之處就停下了腳步,馬背上的傅覺遙則一臉悠然自若的看著前頭的兩個「土匪」。
一個是稚氣未月兌的少年,另一個則是……相當獨特的女人。
少年一臉躍躍欲試的神情,像個毛躁的小憋子急于證明自己的能耐,而女人則只是像頭慵懶的坐在那兒的老虎般看著他,穩穩的,懶懶的,並未把他當成獵物,但如果他有什麼不軌的意圖,她絕對會讓他知道她不好惹。
這兩個人的外表看起來跟一般的土匪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但就憑那個女子身上所散發出的氣勢,他可以肯定他們絕對就是四家之中的搶家。
「你,站住!」小六子跳上前,朝來人大叫。
暗覺遙看他一眼,然後再看一眼身下動也不動的馬匹,雙手優雅的一攤,笑得迷人,像是在說「我沒動啊」。
「咳!那個……」發現自己的語病,小六子趕緊又叫道︰「反正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從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他們是搶家,是土匪,搶錢、搶貨天經地義,就算是恰巧被他們踫上,他們也得搶到一些銀兩,不然就太對不起搶家的名聲了,而且這次有頭兒在,無論他怎麼向對方挑釁,都有頭兒當他的後盾,沒啥好怕的啦!
「要多少?」傅覺遙優雅的翻身下馬,挺乾脆的問道。
「多少?」小六子愣了愣。
咦?平常搶錢、搶貨的時候是這樣的嗎?一般來說,被搶的人不都應該極力抗拒嗎?然後他才可以更大聲、更有氣勢的嚇唬人,哪有人會這麼爽快的就自動掏錢?
「多少啊……全部!值錢的東西全部拿出來!」
「好。」說著,傅覺遙便將袖袋內沉甸甸的錢囊掏出來,直接拋給他。
小六子伸手一接,打開來一看,驚訝地道︰「這麼多?你是有錢人啊?」
搶一個人和搶一趟鏢當然是不能比較的,但單就搶一個人來說,眼前的公子哥兒可真算得上是有錢人。
小六子忍不住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幾遍。也是,他衣服的料子是一等一的貨色,身上的配飾看起來也都價值不菲,身家肯定財力雄厚,話說回來,看他一副文雅書生的樣貌,穿著一身上等的衣裳,卻騎著一匹跑也跑不動的老馬,這等于在身上寫著「快來搶劫我」幾個大字的模樣,竟然一路上都沒有被人搶劫,那還真是……運氣好。
「還好,只是祖傳家業生意還不錯。」傅覺遙邊說邊向他們走去。沒辦法,馬匹被女子強烈的氣勢嚇住,不肯動了。
謝自嫚忍不住揚眉,饒富興味的指著他腰間垂掛的玉佩。「還有那個。」她很明確的下達「拿來」的指令。
暗覺遙也爽快的直接取下玉佩,丟給小六子。
「摺扇。」那上頭像是有著名家字畫,價值應該不菲。
行。
「腰帶。」那上頭瓖著的珠玉也是上等貨色。
沒問題。
「衣服。」
暗覺遙仍然二話不說,打算伸手月兌衣。
「慢著!」出聲的是小六子。「頭兒,這就太過分了啦!把人家全搶光光很不厚道耶,好歹給他最後一點蔽體的衣物,不然我們搶家的名聲也會跟著變差的啦。」雖然也從沒有好過就是了。
「哈哈哈!」謝自嫚大笑出聲。她的本意也只是想試試眼前這個公子哥兒的限度,可是沒想到他竟然會依言照做,真是個奇怪的家伙啊。「你肯定是我遇過被搶錢搶得最心甘情願的一個了,你有什麼目的?」
這個人沒有殺氣,神色悠然如春風,連半點肅厲的感覺都沒有,難不成真的是閑著沒事雲游四海的公子哥兒不小心「游」到這里來,被他們給網到了?
「我是來找你的。」傅覺遙坦白地道。她也許並非聰明絕頂,但她有著野獸般天生靈敏的直覺,說謊對他絕對沒有好處。
「你知道我是誰?」
他笑得優雅,「一個土匪窩的頭子。」
「那你找我做什麼?打算被我搶嗎?」
他笑得更迷人了,「沒錯。」
「啊?」小六子訝異地叫道︰「你腦袋有問題啊?特地來被我們搶?」
謝自嫚看傅覺遙一眼,指了指小六子滿手的「戰利品」,「這不是已經搶了?然後呢?」
「你們搶的是物,我想要被你們搶的,是人。」
「啊?」小六子又大叫︰「你肯定腦子壞了!憊是你也想來當土匪?」
這種公子哥兒要是站出去大叫「搶劫」,肯定會先笑掉所有人的大牙!
謝自嫚懶懶的笑哼一聲,「黃鼠狼給雞拜年。」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平白無故送上門來的東西最是可疑。
暗覺遙倒也沒有否認,「所以呢?這樣就不敢搶了?」
「搶了你的人還得養你那張嘴,我何必自找麻煩?」
「因為我有……」
「等等,你的事待會兒再說。」她忽然打斷他的話,然後對小六子道︰「我們真正要搶的人來了。」
小六子看向遠方,果然看見揚起的塵土,兩匹快騎正往他們的方向而來。
「先幫我拿著。」他把剛剛搶來的東西又全數塞回給這個腦筋壞掉的白衣公子,然後再度跳到路中央,挺起胸膛對來人大喊︰「站住!」
騎著馬的兩人當然也早就看見了他們,在他們前方拉起韁繩停下,馬兒發出嘶鳴聲。
「偷家的!跋快把秘寶交出來,本大爺就饒你們一條命!」哇!這台詞大聲喊起來真是痛快啊!小六子早就想說一次看看了。
是搶家人。
冉飛生看著眼前的三人,和李旭顥交換了個眼神,然後,當她再看向居中的那名女子時,不禁訝然出聲,「咦?小嫚?」
謝自嫚听見對方這麼喊她,便多看了眼那道坐在馬背上的嬌小身影。
「小飛?」
冉飛生躍下馬背,開心的沖向謝自嫚,興奮的拉起她的手大叫︰「小嫚!真的是你!」
「哇!小飛,好久不見了!」謝自嫚也開心的大笑。
「你好嗎?真的好久不見啦!」
兩個女人高興得又叫又笑又跳,簡直像兩個小阿子。
「自從你被搶家搶走之後,已經過了幾年?十年有沒有?但你一點都沒變啊!憊是這麼帥勁十足!」冉飛生笑道。
「你也沒變啊!憊是這麼小不隆咚的,哈哈,被瞪了,好啦,是機伶又隨性自在!」謝自嫚同樣笑著說。
兩人很高興的聊起彼此的近況。
當年,她們同是無父無母的孤兒,與一群小乞丐聚在一塊兒,那時謝自嫚就是他們之中的老大,有事她出面,有問題她來扛,有架她去打,反正有任何麻煩都由她解決,自小就是個當頭兒的料,而冉飛生則因身手靈活俐落,所以成為負責偷東西的那個。
後來,她們同時被偷家收留,但謝自嫚天生神力,五感又極強,所以沒過多久就被搶家一個山寨頭子給搶了去,當山寨的接班人,她也沒有抗拒,因為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當偷兒的料,當個土匪頭子倒正好,所以她們便一個成了小偷,一個則成了土匪,各展所長。
「你該不會是這次比試偷家派出來的人吧?」謝自嫚問道。
「你也是搶家派出來的?」
兩人對視一眼,然後都笑了。謝自嫚生性豪爽,冉飛生則愛好自由,她們之所以合得來,就因為性情相近,至于奪寶這件事大家各憑本事,並不會影響兩人之間的情誼。
「東西呢?偷出來了不是嗎?」謝自嫚直截了當地問。
「唉!你慢了好幾步啦,早就被人奪走了。」
「是騙家?還是拐家?」
「不是騙家,而拐家一直沒有動靜,所以應該也不是拐家。」
「是我們四家以外的人?」
「說到這個我就有氣,之前騙家放出假的風聲,說有人要去皇宮里偷藏寶圖,結果當晚來搶的人全是一些貪婪的江湖混混,把我們比試的畫軸當成藏寶圖奪走了。」
「意思是說,萬一他們發現那個不是他們以為的藏寶圖,很可能就這樣隨手當成廢物給丟了?」
「嗯。」冉飛生指了指李旭顥,「所以我們才會一路走走停停,一邊打探消息,想查出到底是誰奪走了我們比試用的畫軸。」
謝自嫚看向她所指的人,問︰「他是誰?」
冉飛生臉上浮起一抹紅霞,笑顏似蜜,「我相公。」
「你成親了?」
「是啊。」她笑得極甜。
「恭喜!」
「謝謝。」冉飛生看向謝自嫚身後的兩人,指著小六子,「啊,我知道你,你在京城時跟蹤過我,果然是搶家人。」
「被你發現了?」小六子訝異地道。
「當然,比起身手的靈活度以及跟蹤的功力,偷家絕對技冠四家。」
小六子雖然心里不服氣,但事實擺在眼前,所以也只能鼓起雙腮看著冉飛生,沒辦法回嘴。
冉飛生接著看向那名白衣公子,「那他是誰?」
「路人。」謝自嫚道。
「喔。」冉飛生點點頭,沒有多問。「你守在這里,都還沒有其他家的人來過嗎?」
謝自嫚搖頭,「你是第一個。」
「也就是說,畫軸確定不是落在四家手中……哎,看來有得找了。」
雖然冉飛生嘴上這麼說,但臉上的神情卻是安然自在,反正就當作一邊雲游一邊打探消息,找尋畫軸的下落,只要有李旭顥與她在一起,無論到哪里,她都是幸福的。
謝自嫚也看出她臉上顯而易見的甜蜜,笑道︰「就當作游山玩水找樂子吧!」
「哈哈,不愧是小嫚會說出來的話。」夠了解她。冉飛生走回李旭顥身邊,向謝自嫚道︰「那我們就繼續去找畫軸羅,今天我們其實只是想來確定一下,還沒有其他家的人來過這里。」
謝自嫚豪爽地問︰「小飛,要不要乾脆到我寨里作客一陣子?」
「在這個節骨眼?」
「說得也是。」謝自嫚爽朗的一笑,「那就下次吧!等這件麻煩事告一段落之後,記得來找我玩啊!」
「一定。」冉飛生跨上馬背,揮手笑道。
「還有,如果你找到了畫軸,記得偷回來給我搶喔!」
「各憑本事啦!」
「反正要回來給我搶就對了啦!」
「好啦、好啦!知道了!」
笑聲伴隨著馬蹄聲隨風飄遠,兩人間的情誼卻仍舊堅固的存在彼此心中。
「小六子,回去了。」馬蹄聲消失在道路盡頭後,謝自嫚開口道,跨步走向他們系著馬匹的樹下。
「喔。」小六子應了聲,然後看向始終站立于一旁的傅覺遙。「那他怎麼辦?」
「他有腳吧?自己不會走嗎?又不關我們的事。」她不在乎的說,對剛剛搶來的東西更是絲毫不放在心上。
搶一個太過心甘情願的人根本不能算是搶,而是拿。
她本身對于搶別人的東西或拿別人的東西其實並沒有太大的偏好,但既然她是搶家人,那她就一定會好好實踐搶家的宗旨。
「絕對關你們的事。」傅覺遙悠然地開口。「因為,拿走你們四家比試畫軸的人正是我。」
兩人同時轉過頭看向他,而白衣飄飄的他,笑容迷人得如春風吹送。
風花雪月寨。
當傅覺遙跟著謝自嫚和小六子一同回到他們的土匪窩,在山寨大門口看見這個斗大的寨名時,不禁莞爾。
哪個土匪窩會取這種風雅得絕對會讓人誤會的寨名?
而且,與其說這里是山寨,倒不如說是個平凡無奇的山中小村莊,進山寨之前也沒看見半個人守在外頭,像是完全不怕有人來進犯,不過,這個山寨地處隱密,入山寨之前的路七拐八彎,一般人很難到達此處,更不會想得到這里竟然藏有一個土匪窩。
進了山寨,眼前所見的是一畦畦的菜園與水田,以及尋常的農村房舍,幾只雞、鴨、鵝到處亂跑,而山寨里頭的人就更不必說了,放眼望去盡是老弱婦孺,壯丁沒有幾個,就連看來長得像土匪的人都沒有。
若真要他說,這里應該是個隱世獨立的桃花源,而非土匪窩。
一群正在一塊大空地上玩耍的孩子看見謝自嫚回來,全數蜂擁而上,大叫著,「頭兒,你回來了!」
然後,他們一個接一個往她身上沖去,爬了她滿身,而她像是早就習慣受到這樣「隆重」的歡迎,一一承接住他們,就這樣跟他們玩鬧了起來。
「頭兒,你回來了。」幾名農婦裝扮的婦人與手握鋤頭的莊稼漢也放下手邊的活兒,走過來對謝自嫚道。
暗覺遙看著謝自嫚被山寨里的人們團團圍住,感覺得出她就像這個山寨的重心,而她本身也的確具備這樣的特質,會吸引人們忍不住往她靠去。
她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泱泱英氣,豪氣煥發又直率爽朗,喜怒俱形于色,卻又不會給人任何壓迫之感,言談說笑、舉手投足間,天生的坦蕩磊落盡現。雖然沒有半點女人味,又是個山寨頭子,卻並不顯得粗野,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從容瀟灑。
懊說她貌美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她的容貌並不符合一般人所謂的美麗,卻有一種只屬于她的獨特氣韻,濃眉大眼,豐唇挺鼻,輪廓深邃,乍看之下像個俊俏的男子,但她並不刻意遮掩她是女人的事實。她有著女人的容貌與軀體,卻有著屬于男人的性格,但又完全不會讓人感到突兀,反而覺得她就該是這樣的颯爽灑月兌,這樣的隨心快意。
她絕對不是柔弱溫婉的那種女人,也不是雍容華貴的那種,更不是千嬌百媚的那種,也不能說是精明干練的那種,甚至與所謂的江湖女俠也完全不同,她的獨特,遠遠超出這些之外,所以難以評斷。
「頭兒,頭兒,他是誰?」一個小阿注意到傅覺遙的存在,好奇的問道。
「自願被我搶的人。」謝自嫚簡單地答道。
「咦,是笨蛋嗎?」
她大笑,「哈哈哈!可能是吧。」
暗覺遙看著她如同陽光般燦爛的笑顏,就算被小阿子認為是笨蛋,他也覺得沒什麼好計較的了。
「可以跟他玩嗎?」
「隨你們羅。」
「哇!太好了!」
一群小阿開心的大叫,陸續從謝自嫚身上爬下來,轉而朝傅覺遙奔去。
「跟我們玩!」
「嗯?」傅覺遙微愣,轉眼之間,已經有幾個孩子開始往他身上爬。
他並不介意他這身白袍被孩童們臉上的鼻涕或者手上的泥巴印得斑斑點點,只是他從沒遇過這樣的狀況,成了一群小阿的玩具,若是被家里的人知道,他們肯定會大驚失色吧。
咦,不對勁!
暗覺遙的手迅速翻轉,擋住了一個小阿毫無預警往他腰月復間擊去的拳頭。小阿子的拳頭對他而言當然不痛不癢,但他發現比起一般尋常的孩子,剛剛那一拳可不是像貓掌那樣的細弱拳力,難道這些孩子……
「哈哈哈……好玩!懊玩!」孩子們開心地大叫。
在小阿們的大笑之間,他已經又接連擋下了好幾個暗拳,也很快的明白這些孩子們究竟是怎麼樣的「玩法」了,但他又不能將他們用力甩開,只好任憑攻擊,這樣的情況下,他簡直成了個真人的人形樁,被他們拿來練拳用。
面對孩子們的玩鬧,傅覺遙當然游刃有余,只是他忍不住想,謝自嫚讓這些孩子鍛練武藝,用意何在?而這個風花雪月寨,到底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山寨呢?
「頭兒,這個人好玩!懊好玩喔!」跟頭兒有得比呢!
謝自嫚點點頭,「應該是挺好玩的。」可不是每逃詡能有個文質彬彬的公子哥兒拿來這樣放肆的練拳,當然好玩了。
這時,一名相貌儒雅,留著兩撇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從某間房舍走出來,看見這樣的景況後,輕搖手中的羽扇,來到謝自嫚身旁,問道︰「頭兒,那是什麼人?」
「他說,四家比試的畫軸已落在他手上。」
「什麼?怎麼會這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爽朗的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這就得交給你去問了,四爺。」
四家之中,輕功最好的是偷家,騙家則使計弄謀最是狡猾,拐家靠著易容術闖出一片天,而武功最高強的則非搶家莫屬,因為搶家憑恃的就是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卓絕武藝,不過,他們並沒有稱霸武林的雄心壯志,山寨幾代以來的當家頭子雖然都武藝高超,但也都有一個共通的毛病,就是懶。
「大事由我決定,小事就交給四爺負責,而山寨里頭從來沒發生過任何大事。」這是謝自嫚一貫的做法。
反正人她已經帶回來了,其他就交給四爺去處置,有任何解決不了的問題再由她出面就好。
看見傅覺遙的臉被一個調皮的孩子偷捏了一把,那張迷死人不償命的俊臉瞬間一歪,她忍不住放聲大笑,「哈哈哈……」這個人果然很好玩哪!
然後,謝自嫚便大笑著轉身離去。
暗覺遙只能繼續品嚐生平第一次成為人形樁的滋味,所謂虎掌難敵猴拳,這種感覺,此刻他確實體會到了。
大堂中,幾名寨里的元老,以及山寨里身兼總管及軍師,專責安排大小事宜的四爺,正分坐在上座,定定看著前方的那名白衣公子。
另外,由于他們山寨實在難得有「客人」上門,所以門口、窗邊也早就擠滿了一張張好奇的臉,不住往里頭張望。
暗覺遙原本一身淨白的衣衫此刻已經沾滿了泥巴、鼻涕、口水和腳印,但仍無損于他天生尊貴且優雅的氣息,讓人深深覺得,就算他被丟到廟口去要飯,肯定也還是這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從容自若神態。
「你是逍遙山莊的二公子?」四爺開口問道。
「正是。」傅覺遙微笑著答道。
「我們四家比試的畫軸怎麼會在你身上?」
逍遙山莊是武林中知名的門派之一,與現任武林盟主也頗有交情,名下有許多產業,家大業大,更常被推舉為主持江湖紛爭的公正人,講道義且正派的行事作風深受許多武林人士的敬重,不偷不騙不拐更不搶,跟他們四家一點關系都沾不上邊,這樣一個堂堂逍遙山莊的二公子,怎麼會跑來攪和他們四家的比試?
「正確來說,此刻畫軸並不在我身上,而是被我藏到一個只有我知道的隱密地點了。」
「你有什麼目的?」
「只是想來你們山寨作客一陣子。」傅覺遙笑得雲淡風清。
「作客?」這位少爺是吃飽撐著嗎?「我們寨里只有粗茶淡飯,比不上逍遙山莊的山珍海味,還請傅二公子將比試的畫軸歸還給我們,不然休怪我們動手搶奪了。」
他們搶家人平常當然不可能這麼客氣的說話,但對方畢竟是頭兒親自帶回來的人,所謂來者是客,這一點小小的禮貌他們還是得做到的。
不過,四爺話一說完,在座一排人全數露出土匪惡霸的表情,瞬間從平凡的村民變成凶神惡煞的樣貌,姿態也全是一副他要是敢說個「不」字,他們就準備上前開打的模樣。
暗覺遙見狀,不禁莞爾。這里果然是個土匪窩,沒少半點土匪該有的樣子。
他笑容不變,優雅的環顧眾人,並沒有任何貶低的意味,只是陳述事實,「就算此刻畫軸就在我手中,我也不認為在座任何一位有辦法從我手中奪下畫軸,唯一做得到的是你們當家頭子,不過,她顯然並不打算對我動手。」
在帶他回山寨之前,謝自嫚走到他面前,旁邊剛巧就是她插在地上的那把銀亮大刀,毫無預警的,她腳一踢,手一轉,接刀後以漂亮的弧線反手劃下,一連串俐落的動作,眨眼間,刀鋒已經架在他脖子上。
當時她靠他極近,與他眼對眼,他文風不動,只是掛著始終如一的微笑看著她,而就那一眼,她便看出來了,他絕不會透露藏匿畫軸的地點,而他並沒有惡意的企圖,他只是必須跟著她回寨里。
于是她也就灑月兌的一笑,對他道︰「看來是個蚌殼,沒差,只要畫軸沒落入其他家手中,比試就只是繼續進行而已,如你所願,我這就把你搶回去,不過,要是你膽敢對我的山寨造成任何危害,我不會放過你。」
暗覺遙從來沒有看過有哪一雙眼,可以顯露殺意顯露得那般坦然磊落又無比乾淨純粹,彷佛生死不過談笑之間可以一飲而盡的醇酒,對她而言,超出生死之外的,是她的信念。
而他相信,她的信念就是保護她這個山寨里所有的人。
「哼,就算頭兒不動手,我們這里全部人加起來也夠對付你了,而且,就算現在你手上沒有畫軸,我們難道不能把你五花大綁,施以嚴刑拷打,讓你屈打成招?」
雖然不明白頭兒為什麼會把傅覺遙帶回來,不過他們都相信頭兒的直覺,相信傅覺遙並不會危害山寨,只是如果畫軸真的就在他手中,那他們當然得想辦法讓他交出畫軸──事關搶家的聲譽,頭兒不在乎,他們卻很想在四家當中搶到第一位啊。
「逼供不是搶家的作風。」傅覺遙篤定地道。
「你對我們搶家很了解?」
「是有些研究。」他還是笑得悠然,「你們大可以放心,只要時機一到,我自然會告訴你們畫軸的藏放地點,以答謝你們讓我留在山寨里的這份恩情。」
「什麼時機?」
他但笑不語,表明了無可奉告。
四爺微眯起眼,「你怎麼會知道我們這個山寨?搶家又不是只有我們這個山寨,四家的比試更是只有四家的人才清楚,你這個江湖中人怎麼會得知那麼多我們不為外人所知的消息?」
暗覺遙的笑忽然柔軟了些,「其實,我是慕名而來。」
「慕名?慕誰的名?」
「謝姑娘。」
「誰?」
「你們當家頭子。」
「頭兒?啊,對,她是個姑娘家沒錯……呃?」
「什麼?!」整個大堂霎時響起震天價響的齊聲大叫,聲量之大,只差沒把屋頂掀翻了。
「等等、等等,他說了什麼?他剛剛說的是那個意思嗎?我有沒有听錯?」有人緊張的立即發問。
原本在外頭圍觀的人們更是瞬間蜂擁般擠進大堂里頭,直瞪著傅覺遙瞧,像看見什麼四不像的麒麟神獸般,並且開始鬧烘烘的你一言他一語的交頭接耳了起來。
「他真的對頭兒有意思嗎?真的嗎?是真的嗎?」
「竟然會有這樣的男人出現,真是土匪神保佑,土匪神顯靈啦!」
「快、快,四爺,你快問他,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大群人圍在一起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只不過他們應該是想要竊竊私語的音量,听在傅覺遙靈敏的耳朵里,就跟當眾喧譁無異,而短短听了幾句後,他便發現他們肯定誤解了什麼,只是,怎麼會有這樣的誤解?而這樣的誤解又怎麼會引發這麼大的波瀾?
連向來冷靜鎮定的四爺,都必須深呼吸一口氣,才小心翼翼的問道︰「傅二公子,你對我們頭兒有意思?」
「有意思?這……」
「匪的咧!」有人立刻大叫。「真的假的?真的有意思!」
「你閉嘴啦,他還沒確定啦!」
「這不是已經很明顯了嗎?他對頭兒有意思,不然什麼叫作慕名而來,就是對頭兒有意思啊!」
眾人又七嘴八舌的「竊竊私語」了起來。
「可是,那是他的腦袋有問題啊!」小六子也出聲了,「一個自願被搶的人,不是腦袋有問題是什麼?」
「但他好歹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就算腦袋有問題,瞎混過去,當不知道也就算了,而且,說不定就因為他腦袋異于常人,才對頭兒有那個意思呀。」
「匪的咧!什麼叫當作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替頭兒著想啊?」
「就是替頭兒著想,才必須緊緊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頭兒都已經二十了,又那麼厲害,比任何一個男人都還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沒人把她當女人看,但是,沒把她當女人看,不代表我們就真的可以不顧她的終身大事呀。」
「但那個家伙意圖不明,說不定沒安什麼好心,頭兒也說過,他是黃鼠狼啊!」
「黃鼠狼算什麼?咱們頭兒可是頭沒人敢招惹的猛虎啊!」
「我們老早就愁著有誰肯娶她為妻,你忘了我們也曾經試圖用抽簽來決定誰得負責娶她,但到最後還不是誰也不敢娶?那跟娶了一頭老虎有什麼兩樣?再這樣拖下去,頭兒就真的嫁不出去啦,總不能要頭兒就這樣獨身一輩子吧?哎!頭兒怎麼不是男兒身呀?肯定會有一大票姑娘恨不得嫁給她的!」
「你們到底把頭兒當成什麼了?再怎麼說,頭兒也是個很不錯的姑……姑娘家呀!」糟,最後那個字眼說得他不小心咬到了舌頭。
「頭兒當然不錯啊,但就是……太強了,有哪個男人會願意娶一個比自己還厲害、還強悍、還更加豪邁的老婆呢?」
說著、說著,大家紛紛開始嘆氣。
「你們難道忘了嗎?當年前任頭兒帶著老婆雲游四海去,將棒子交給頭兒,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頭兒的婚事,我們一定要為頭兒想想辦法!」
「就是說啊,這種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可能一輩子就只會有這麼一次,稍縱即逝啊!四爺,你快想想辦法呀!」
他們越說越大聲,事情也越往傅覺遙難以預料的方向發展,他根本無法制止他們過于激動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