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茜希「琉光陶影」作品展圓滿完成。
他並沒有選擇在前一晚舉行初展酒會,隔天才做第一天的對外開放,而是在同一天中午召開酒會,兩個小時後酒會結束,便立刻對外開放。
酒會結束之後,流連不去的名家本身就是最好的廣告。
效果如他預期中一樣好,許多社交名流及重量級藝評家的出現引來了人潮。無論是藝評家或觀展者,一開始他們或許只是沖著「原藝廊」以往的品質保證而來,對「ChancyFang」這默默無聞的名字一無所知。
然而,親眼見過茜希充滿生命力的作品,見識到她如何玩弄不同的材質、近乎天才的技巧,她的作品已經取代一切而成為最有說服力的理由。
美中不足的是,這女人竟然中途丟了一句「怯場」,自己先溜了。
原仰搖搖頭。
怯場?說得跟真的一樣。
她簡直迷得那些藝評家和名流差點舌忝她的手。
一開始,他還有點擔心她的草率會不會惹惱哪個高傲的藝評家,結果她表現得無懈可擊。
對于媒體,她回答問題時依然是那般犀利直率,但卻多了點糖衣做修飾,因此不到半個小時,原仰已經听到「最真誠可愛率宜的新人」、「充滿靈魂」這樣的封號。
事實上,她應付得如此游刃有余,原仰差點以為她以前便辦過個展。
「嗨,你能告訴我,我們的新銳藝術家人在哪里、做了哪些事嗎?」他拿起手機撥給自己的得力助手,知道莎拉一定會派人盯著她。
「讓我想想看,」人剛回去「原藝廊」分店的莎拉笑道,「她今天去隔壁館看了瑞斯-強森及其他兩位藝術家的個展。」
「唔?」
「做了一些很有趣的評論。」
「我相信。」他干干地說。
「吃了最有名的熱狗。」
「嗯,垃圾食物。」她的最愛。
「和吃角子老虎進行了幾次激烈的搏斗,最後敗戰收場。」
「唉。」
「最後發現「玻璃迷宮」的鋼琴酒吧今晚有「資深單身男士之夜」。」
「嗯……」鼻音拉得長長的。
「所以目前應該正在那里迷惑一群年齡屆于六十到八十歲、喪偶或獨身的可愛老頭子。」
原仰發出一個屆于氣惱和好笑的哼聲。
展場的門口已擺上不再讓客人進入的圍欄,現場的工作人員開始做清潔與關門前的準備,他揮手召來負責監督的湯尼︰「你先看著,我馬上回來。」
他自己直接往鋼琴酒吧而去。
她確實是在那里迷惑老男人無誤。
那群可憐的老人家毫無招架之力,圍在她身邊搶著爭取她的注意力。
他們竟然在酒吧里玩起了二十一點。坐在高腳椅上的茜希正在洗牌,快速發幾張給其他四家,她嬌小的身材被圍在一堆外國老頭子之間,他只看得見她的發頂。
「噢,比爾,你又爆了,可是我真的不想再贏走你的錢,這樣吧!我們假裝這張牌沒有發,換下一張。」
「嘿,小女孩,你剛才贏我的時候可沒有這麼仁慈。」某個蒼老的嗓音抗議。
「沒錯沒錯,公平起見,要放水就全部放一輪。」
一群老頭子像小學生一樣,七嘴八舌同時開口。
「嗯哼!」原仰站在人群後方,輕輕咳了一聲。
某個老人回頭看他一眼,露齒一笑,推推前面那個,前面那個再推推前面那個,突然間人群就像摩西分紅海,自動散出一條路來。
路的端點是今天逃跑的女主角。
她美得讓人屏息。
即使數個小時前已經見過她盛裝的模樣,原仰依然覺得心頭一緊。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雞尾酒小禮服,由無數朵蕾絲小報手工縫制而成,黑色之下露出若隱若現的膚色,既高雅又誘人。
誰敢說他的小暴君不是美人?
「再過十分鐘展覽室的門就要鎖上,任何人都不能進去。」他用很刻意的姿勢瞄一眼昂貴的腕表,「你確定你不想回自己的個展再看一眼?」
「咦?小美人,你有個展?你是藝術家嗎?」某個老人問。
「是啊。」茜希燦然一笑。「我的個展就在展覽廳旁邊的那一間,明天歡迎來看哦!」
一群老人七嘴八舌叉開始丟一堆問題。
她在重重轟炸中,笑容不滅,對他眨眨眼。「你先回去吧!我不把這些老家伙贏得口袋精光,他們是舍不得放我走的。」
「什麼?」一群老人接獲挑戰,開始精神抖撒的上戰場。
原仰搖搖頭,轉身再順著原路走回去。
本來以為展場的門應該已經關上,沒想到非但未關,湯尼甚至站在門口張望著。一看見他回來,連忙指了指里頭。
原仰皺眉。怎麼回事?
一踏進門內,他便明白了。
本應清空的展覽室,此刻站著一道高瘦的身影。
原仰認得這個男人。他叫符揚,和茜希一樣來自台灣,目前住在紐約,是國際間極知名的一位金石雕刻藝術家。
「原藝廊」當初曾經想爭取他的新合約,但符揚的經紀人棋高一籌,將他妻子延攬進紐約分店工作,于是原仰便知道自己失去任何爭取的籌碼。
以符揚的成就,金錢已經不是能誘使他換約的主要考慮。
這一次茜希的個展,他寄了許多邀請函給美國知名的藝術家,符揚也是其中之一。但今天開幕之後他都沒出現,原仰以為他不會來了。
以他在藝術園的地位,對這樣的新人展示會不厭興趣是正常的。
「符先生。」原仰笑著迎上去。
據說他和「玻璃迷宮」的經營者汪迎鎧是多年好友,莫怪乎湯尼不敢不讓他進來。
符揚只是對他點了點頭,繼續一件一件作品慢慢看過去。原仰不浮不躁,也不多話,只是耐心陪著他一件一件看過去。
符揚的脾氣也是出了名的古怪難纏,所以原仰打算看情況辦事。
停在某一件命名為「激情」的作品前,符揚直覺伸手想踫,隨即一頓。
「警鈴暫時解除設定,您可以拿起來看不妨。」原仰笑道。
「嗯。」符揚又對他點了點頭,然後捧起那只雕塑細細端詳了一番。
原仰發現符揚比他想象中年輕。他們兩個有幾次出席過相同的場跋,但從沒有真正互相介紹過。
現在近距離一看,他發現名滿天下的符揚和自己年齡相仿,面目英俊。從外表看起來就像個正要去夜店喝酒的都會型男。
符揚賞玩了一會兒,終于將那只雕塑放回位子上,還未發表任何評論,門外匆匆忙忙奔進來一道麗影。
原仰一見到她便嘴角上揚。
「茜……」
他只說了一個字,方茜希已經奔過來,跳到符揚面前,一張笑臉咧得大大的。
「師父,你來了!」
……師父?
師父!
符揚是她的師父?
原仰三十二年的好定力堪堪讓他的下巴沒有掉下來。
等一下,金石雕刻的符揚,為什麼會是琉璃陶士的方茜希的師父?
「嗯。」符揚冷著臉,指了指那尊「激情」。「這件還可以。」
「真的嗎?真的嗎?」又粗魯又暴躁又壞脾氣的茜希,此刻臉上堆滿了哈巴狗式的燦爛笑意。
「那件雕工就差了點。」符揚指了指「戰」,神情不太滿意。
他不滿意?原仰當場就想用長達二十分鐘的演說好好訓一訓他。
「是,是。」根本不勞他辯護,當事人馬上無條件認錯。「我當初想將他臉部的表情雕琢得再精細一些,可是陶像一出窯,一些細節就都不見了。」
「你的問題就是在于雕琢得太精細了。」符揚毫不客氣地批評。「我告訴過你幾次?不同的材質有不同的表現方式,陶像重的是神韻,你卻玩弄技巧,自然兩頭都不著邊。你看過我用石材雕瀑布時,在那里斟酌水花要多細,水流要多軟嗎?」
茜希搔搔頭發,把她漂亮的發型全抓亂了。
「師父,知道了,我回去再多練練……」她小聲咕嚨。
原仰可看不下去。
「茜希的作品今天已經售出六成,這才是第一逃邙已,我們估計在三天內就可以全部售出。」他禮貌微笑,以實際的成績為女朋友的實力辯護。
符揚只斜看他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說「我和我徒兒說話,你誰呀」。
原仰不但沒有受到冒犯,反而差點笑出來。
現在他知道茜希的暴躁臉是跟誰學的了,他們師徒倆的神情簡直如出一轍。
再想一想,他們是師徒的關系,也就不那麼難以理解。
木石刻印巴陶塑確實有許多共通點,例如雕模和刻制粗胚的技巧,便與木石雕刻有異曲同工之處;至于布局、構圖,以及美感的思維,茜希明顯承襲至一位實力深厚的名家。便連符揚自己,據說本身也同時是書法和繪畫的高手。
在藝術的這一門,原本就是條條大路通羅馬。
符揚花了一個多小時,仔仔細細將徒見的每件作品都看過。原仰看她像只小狽,跟在師父後頭吐舌頭搖尾巴,真是好氣又好笑。
尤其符揚若是對哪件作品有一、兩句好評,她的尾巴簡直搖得坑諳掉;若批評了哪一件幾句,小狽耳朵馬上垂得跟被踢了兩腳的喪家犬一樣。
她對自己怎麼就沒這麼溫順听話過?
唉,一物克一物這話,果然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看完一圈,符揚總算點了點頭。
「還可以。」
簡單的三個字,讓茜希笑得像天上的太陽跳到她臉上。
「師父,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來,師娘呢?」
「她身體不太舒服,我讓她別跑這一趟,等你到紐約展出時再說。」符揚簡單地道。
茜希小心翼翼地問︰「師父,你不會是搞出人命吧?」
一道絕殺的銅鈴眼馬上射過來。
「哼!你師娘叫你人有空去紐約坐坐!」符大帥哥揮揮手,不爽地大步離去。
沒有否認耶!看來真的是搞出人命了。茜希偷笑。這樣她算不算有小師弟或小師妹?
不過——
「「還可以」耶!」她對原仰好開心地笑。「師父說我還可以耶!」
憊可以,在符揚的語匯里就是極大的贊美了。
原仰真想將她抓來剖開看看,平時的火爆酷勁哪里去了?
難怪在「玻璃迷宮」開個展相當順利,要場地有場地,要人手有人手,想來還是沾了符揚這層關系。
包難怪她應付個展的場面似乎游刃有余。以前跟著她師父,只怕更大的陣仗也見識過。
「符揚是你師父的事有什麼好難以啟齒的?你以前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只是好奇,倒不怎麼著惱。
「沒辦法呀!師父以前老是跟我說,他這輩子就只收我這個弟子,以後要是出來混江湖沒混出個名堂,千萬不要報他的名號,免得丟他的臉——今天既然他說「還可以」,那以後我應該可以提到他了。」
原仰又想笑。
實在是,拿她沒辦法!
「以符揚這麼特立獨行的個性,怎麼會肯收你為徒?」
這個問題已經是他們回到他的套房,一起泡在按摩浴白里提出的了。
他們一人躺按摩浴白的一頭,四只腳在中間地帶相抵。浴白外面以冰桶鎮著一瓶香檳,原仰的手中拿香檳,她則吃著用來替香檳提昧的新鮮草莓。
飯店服務生甚至提供一種可以在水上漂浮的充氣托盤,讓她把草莓擺在托盤上,在浴白里漂著吃。
可見來拉斯維加斯的客人平時洗澡不好好洗,天知道都在做些什麼。
「嘖嘖,真想看看飯店里還有哪些變態道具。」茜希拿起一顆草莓,研究地道。
「回答問題。」原仰的腳丫子戳戳她。
「噢!」她想起來,聳了聳肩。「就方婆婆啊!」
「方婆婆?」她的房東?
這是原仰萬萬想不到的答案。那個從頭到尾沒出場餅幾次的老太太,竟然一直在一個他不明了的程度上,影響著茜希的人生。
「其實主要還是師娘啦!如果不是為了師娘,師父哪來的興致管這些閑事。」茜希解釋﹕「我師娘叫成萸,小時候寄人籬下,過得很苦,當時方婆婆住在她隔壁,有注意到師娘和她哥哥經常被親戚打罵虐待,所以有時候她就故意找個理由把成萸帶到自己家來,免得她留在那個家里被欺負。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方婆婆和阿公搬家為止,兩方才斷了聯絡。」
原仰明白了。「所以你師娘受了方婆婆的恩。」
「嗯,後來她和她大哥成渤一直在打听婆婆的下落,找到婆婆之後,兩家人一起來向她道謝。婆婆其實也很意外,因為對她來講,就只是多年前看不慣兩個小阿子被欺凌而已,倒沒想到成家兩兄妹記得這麼深,還一直在找她。」
「對她來說只是舉手之勞,但對那對小兄妹來說,那可能是他們童年少有的溫情,難怪他們會記得這麼牢。」原仰能明了。
「是啊!他們兄妹倆當時有跟婆婆講,以後生活上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和他們聯絡。婆婆年紀一大把,本來也沒什麼需要,只是听師娘隨口說起,自己的丈夫是個藝術家,老人家根本也搞不懂藝術家有哪些分門別類,只提了一句﹕她有個堂佷孫女也在玩什麼泥巴的,如果可以的話,可不可以幫忙介紹一個好師父……」
「啊!」原仰頷首,「然後符揚就當仁不讓了。」
「嘿嘿,也沒那麼當仁不讓。」茜希汗顏道。「我當時根本不成氣候,師父也是來看過我的一些初學之作,大概覺得我還不算廢材一根,再加上這麼做可以讓妻子很感動,所以馬馬虎虎、勉勉強強也就讓我跟他去紐約學藝了。」
她倒是認為,「讓妻子感動」這一點才是主因。她那個不肖師父,天王老子來也不甩,就對她師娘寶貝得要命。
原仰想到他們師徒倆大魔王與小魔王的個性,不禁好笑。
他喝掉手中的香檳,對她勾勾手指。茜希不明所以,推開漂浮托盤游了過去,原仰按住她的後腦,湊上唇吃掉她還在嘴里的半顆草莓。
「好吃。」他滿意地微笑。「果然香檳和草莓最搭。」
茜希對他呲牙咧嘴,移回自己的那一頭,而且把整盤草莓一起抱過去,一副挑戰他敢再來搶就試試看的樣子。
原仰把手中的空杯放在旁邊的空位,又對她勾勾手指。
「好,解決完第一個問題,我們來解決第二個。」
「我不知道還有第二個?」她讓草莓盤漂開,滑進他的胸前。
原仰讓她背貼著自己坐著,雙手雙腳在水里扣著她。茜希喜歡這個姿勢,手調皮地想抓弄某些部位,被他堅定地扣住。
「第二個問題,」蒸騰熱氣讓他響在耳畔的嗓音也顯得低沉許多。「你為什麼從自己的個展跑掉?為什麼不肯邀請親人一起來?」
被他抓在手中的小手僵了一僵。
她低頭盯著水面,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她陰郁的側臉。
「原仰,我不想變。」直到良久良久,她終于低低地開口。
他的眼神一暗。
「……你不想跟我去倫敦?」
「不,不是那個。」她搖搖頭,飛快瞄他一眼。「是——這個!」
她的手往金燦豪華的浴室一揮。
原仰現出茫然,不確定自己懂她的意思。
「成功。名利。聲望。」她吐出︰「我不想變。」
他沉默了一下。「你覺得什麼會變?」
「我不曉得,這就是我覺得恐怖的地方。」她在他胸前轉過身,尋了個舒服的角度,枕在他的肩頭上,近乎輕墜地低語,「你說的沒錯,我跟著我師父見過很多世面,你知道我見過最多的是什麼嗎?」
她挺起身迎上他疑問的眼光。
「是天才的消逝。」她輕聲解釋,「我看過太多因為功成名就而被毀掉的天分。這些年輕藝術家都曾經這麼的有靈魂,然後有一天他們突然一炮而紅,突然發現自己身邊出現各式各樣的誘惑。于是有人浸入酒鄉,有人開始吸毒,有人沉溺聲色,無論是哪一種,最後這些路都毀了他們。世人只記得他們現在看得見的這些藝術家,他們不曉得有多少人像流星一樣,那樣燦爛地發著光,卻一轉眼就不見了。」
她緊緊握著他的手,眼神幾乎是無助恐懼的。
「就連我師父這樣堅強的男人都曾經迷失過,我不曉得……如果是我……我有沒有辦法像他一樣,靠著強烈的意志力將自己拉回正軌。」她輕輕地道。「我很害怕,原仰,我不想變……」
對一個藝術家而言,失去想象力和天分,與失去生命是一樣的道理。
她不想變。
這一刻,原仰的心完全融化。
她想當那個平凡的台灣女孩,老是被家人念只會玩泥巴,不務正業;只需要埋首做自己想做的作品,在自己安靜的世界,愉坑邙滿足。
如果這是她想要的,那麼他就會給她一個這樣的世界。
「我不會讓你變。」他輕聲地道,「你喜歡安靜的生活,我們就過安靜的生活。我們只發表你想發表的作品,你永遠不需要出席任何個展或接受任何媒體采訪,只要你不想要的話。」
「可是這樣對你並不公平……」畢竟她是他旗下的藝術家,而藝術家是他的事業資產。
「身為一個成功富有的藝廊經營者,我想我負擔得起偶爾寵讓一下我的女人。」他溫柔地吻吻她。「茜希,我只要你快樂。如果那紙合約讓你覺得不舒服,我們立刻把它撕掉——你對我不必有任何義務感,只要愛我就好,那是我唯一對你的期許。」
茜希熱淚盈眶。
「不、不用啦……」她埋進他懷里,吸吸鼻子。「人家也還是有虛榮心的,只是你要答應我,如果哪天我的尾巴翹太高,我有迷失在成功里的傾向,你就——」
他等著听她提出的解決方案。
「——趕快打電話叫我師父來把我揍一頓。」
氣結!
「好。」他吻吻她的頭頂。
茜希繼續埋在他頸窩里。
「還有,原仰——」
「嗯?」
「我想我現在愛你了。」
那低沉的笑聲,從他的體內一直震進她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