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離譜了,你簡直是虐待勞工。」
茜希愉快的抱著一盤披薩大塊朵頤。
「我包你吃包你喝,哪里虐待你了?」MSN對話視窗出現一串回應。
茜希盤腿坐到椅子上,披薩盒放在她腳上。她舌忝掉手指間的西紅柿醬,準備打字。
不知不覺間,她的作息調整成英國時間,而且開始養成用MSN的習債。
現在她每天工作到晚上九點,上樓吃飯,這個時間是倫敦的下午一點。他已經忙完早上的工作,也吃完午飯,接下來他們倆就會掛在線上。
大多數時候,他們還是各自做各自的事。他經營他的藝廊,她吃飯洗澡看電視;誰想到什麼,就丟一句話過去,另一個人有空時便會回應,兩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不過,大部分會走來走去的是茜希,他總是坐在辦公桌後處理公事。
而且,從他回到倫敦之後,她突然每餐都有飯吃。
他都讓「田野」的服務生天天送餐來,有時遇到她在地下室忙,送餐的人便會自動將食物留在工作室里。
「你太不人道了,他們早上沒營業,你竟然逼小智送早餐。」她伸出兩只油膩膩的手指敲鍵盤。
「所以你現在知道你的經紀人有多稱職了。」那端迅速有了回應。
她丟過去一個不屑的表情。
「進度還順利吧?」他又問。
「哈!」她回。
「哈什麼?」
「奴隸頭子!」她指控。
然後她腦中冒出一個畫面﹕他坐在一輛雪橇里,後面載著一堆讓他肥滋滋、富到流油的金幣,他手中揮著長鞭,不斷大聲斥喝,而前面綁著一長串面黃饑瘦的藝術家正在替他拉車。
「哈哈哈哈!」茜希立刻把自己的想象打出來。
茜希可以想象得到,他現在一定一臉無奈的表情,對著螢幕嘆氣搖頭。
「電窯沒有再鬧脾氣吧?」他終于問。
她聳聳肩。「老東西了,當初買的時候我還是初學者,這套設備不是用來應付現在的用量的。不過趁它還能用,就湊合著吧!」
她想,都離開師父這麼久,新窯也不好意思再叫師父贊助。雖然茜希很清楚,如果她開口,師父一定會答應。
她這個師父,雖然脾氣又壞又任性又不講理又愛沒事把她罵個臭頭,但對這個弟子實在是真的很照顧。
棒了十分鐘左右,他才有回音。
「我下午得出門一趟。你擬一張展覽會的邀請名單給我,等邀請函設計好了,我讓秘書寄出去。」
「不用了!我老爸老媽年紀很大,禁不得操勞,等哪天在台灣辦展再說吧!」
她回應。
那端的原仰頓了一頓,突然發現自己對她的家庭完全不了解。
「你家在哪里?」他問。
「中壢。我爸媽是那種覺得有上班的工作才叫做正職的普通人,我從小就是他們眼中的黑羊,只喜歡捏一些沒用的爛泥巴,他們絕對想不到有一天我也能去國外辦個展,哈哈哈!」
「你是怎麼開始從事陶土和琉璃創作的?」他問。
「就小時候我們家隔壁有個老榮氏,會捏些陶土,做點小東西。他自己在後院蓋了個小黨,我覺得很有趣,每天下課去找他玩,玩著玩著就上癮了。」茜希聳了下肩。「琉璃是後來我自己去找一個老師學的,不過那時年紀小,只學了點皮毛,不成氣候。」
「那後來是誰引薦你出國拜師學藝的?」他好奇間。
「方婆婆,她有認識的人。」茜希簡短地打完,就沒再繼續往下說。
原仰早就注意到她對自己的師承一直不願多談,于是也不勉強她。
「你呢?你家里是什麼情況?」
他的螢幕突然跳出這串話。
原仰的手在鍵盤上一頓。
他的家?
他有家嗎?
他知道茜希應該從雪倫那里听到一些跟他家有關的事,但許多事太過隱私,他從不曾跟外人提過。
最後,他只是打了一句﹕「我父親已經死了。」
一種強烈不想繼續談這個話題的念頭,讓他再送出一句﹕「我去一下洗手間。」
然後靠回椅背,靜靜看著前方半輛。
滴滴兩聲,桌上的分機響了起來。
原仰拿起話筒,秘書甜美的嗓音融入了一些遲疑——
「原先生,您的母親來電,您要接嗎?」
簡直像在回應什麼似的,越不想要的事情越會發生,越不想接觸的人越會出現。
他嘆了口氣︰「接過來吧!」
他母親柔軟的嗓音不一會兒便傳進他耳中。
「仰尼……」即使只听聲音,都能想見對端是一個怎樣溫柔嬌弱的美人。
「有事嗎?母親。」他禮貌的詢問。
他公事化的語氣讓電話的那端一頓。
「我只是很久沒見到你了」
「母親,我上個月才跟你共進過午餐。」他禮貌地指出。
「仰尼,你不要這樣……」他母親吸吸鼻子。
她的溫弱讓原仰只覺不耐,卻又對自己的不耐有微微的罪惡感。
「母親,你最近好嗎?」他終于換上一副較溫和的口吻問候。
「我很好,可是你外公……他最近身體不太舒服。」
提起那人,他的心頭一冷,所有的罪惡感煙消雲散。
「知道了,我會讓秘書替他約看診的時間。」他用力翻動幾張紙,做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母親,我現在有些公務必須處理,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改天再陪你聊。」
通常他的母親會接收這個暗示,他們會禮貌地互相叮嚀一下,然後道別。
不知道為什麼他母親突然選在今天執著起來。
「仰尼,我知道你一直不諒解我當初的決定,但……請試著明白,當時我們孤兒寡母,沒有任何收入,只有一堆債務,我只能選擇投靠你外公。」
「母親,我明白!我從來沒有怪過你回娘家的選擇。」他不讓母親再繼續說下去。「我真的還有一個會議——」
「但你就是在怪我。」他母親啜泣,聲音里更多的是埋怨︰「你不了解一個女人單獨帶著一個青春期的兒子有多麼辛苦。」
原仰撩下所有情緒︰「別再說了!我很清楚你不是一個會出門工作,養活自己和兒子的女人,我也從來沒有這麼要求過你,不是嗎?」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總之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我已經可以供給你優渥的生活,這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連續兩個「不是嗎」刺激到他柔弱的母親。
「你不怪我,難道是怪你外公嗎?你明明知道他當初是多麼努力想幫助我們,只是他也沒有錢,我娘家的姓氏早已不代表金錢——」
「夠了!」他額角的青筋一跳。「你很清楚我在意的是什麼!」
他厭倦了再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既然她想談,那就來談吧!
「「一樁失敗的異國婚姻」?「上流社會名援的真實心情?」那個男人生前盡他最大的能力提供你舒適的生活,讓你購買超出他負擔能力的奢侈品,無限度的寵愛你、縱容你,你曾經多麼愛他,只因為他死了,突然之間近二十年的美滿生活變成「失敗的異國婚姻」?」
盡避母子關系冰冷多年,原仰從來沒有用這麼嚴厲的語氣訓斥過她,他母親輕聲啜泣。
「你不懂……當時的情況真的很惡劣,我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那堆龐大的債務……」
「所以外公就好心的介紹了你一個出版商,讓你大書特書自己的「失敗婚姻」?」他嘲諷道。「他以為這本書能改變什麼?否認你曾經存在過的婚姻,改變你曾經嫁給一個東方人的事實?讓你重新恢復清白的身分,去嫁給另一個英國上流社會的紳士?」
「仰尼!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再嫁給任何人。」
「我真感動。」
「我知道你一直認為你外公是為了種族的問題而反對你父親,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別忘了,他自己也娶了一個日本女人——」
「而且在婚後的第二年就完全後悔了!」原仰不留情面地打斷母親的話。「于是他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將你培養成一位「完美的英國淑女」,並期望你會嫁給白人,讓家族的優良血統延續回去,沒想到你不但嫁給另一個黃種人,而且是個庸俗不堪的小商人。」
「但是那本書最後也沒出版……」他母親微弱地反駁。
「對,因為我花了三萬英鎊買回它的版權。」他從沒跟母親說,當時三萬英鎊對剛創業的他是多麼沉重的負擔,他必須拿藝廊去銀行二次貸款才有辦法籌出來。
「這不是求生,母親,這是背叛,請原諒我無法對你們試圖背叛我父親的事假裝無視。」
「仰尼……」
「好了,我以後不想再談這件事。你這個月的生活費會如期匯進你的帳戶里,你還有任何要求嗎?」
「我愛你的父親,我真的很愛他……」他母親細細的嗚咽。
「我知道,母親。這就是讓我無法原諒的地方。」
原仰按下切斷鍵。
卑筒依然在他手中握了好一會兒,直到指關節泛白,最後,感覺控制力重新流回體內,他才慢慢地、穩定地將話筒放田機座上。
不顫不抖,甚至沒有重多一分力氣。
他深吸一口氣,疲憊地癱回椅子里,抹了抹臉。
「喂!」
突然,一個不耐煩的叮咚聲在敲他。
「你跌進馬桶里了?」
原仰望著那串亮紫色的字,突然好希望好希望此刻她就在眼前,就在自己身邊。
「我好想你,你來倫敦好嗎?」
他直覺便丟出這串話,然後電腦兩端同時靜默下來。
理智在下一秒回到腦中。為了挽救一時沖動,他隨即敲下另一串回應。
「我是開玩笑的。」他盡量讓語氣顯得輕松。「你就算飛來,我也不會在倫敦。」
「你要去哪里?」那端慢慢秀出回應。
「我得去拉斯維加斯一趟。」
「去拉斯維加斯干嘛?」
「小姐,你以為一場作品展會自動變出來嗎?」他回應。「有無數的前置作業必須處理,場地必須探勘,裝潢必須施工。兩個月不算太充裕的時間。」
「我還以為你有一個很優秀的經理人在那里。讓我想想,她叫什麼名字?色拉三明治?」
他幾乎可以看見她調侃的神態。
「莎拉-山德斯。」一抹笑意軟化了他的嘴角。「她確實很優秀,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可以等到剩兩個月才飛過去?」
然後,不等她回應,他直接下線。
嗯,原來搶到最後一句話的感覺如此之好,幾乎可以抵消他方才與母親對話的不愉快,他想。
幾乎。
「不,我不要在門口放接待台,讓接待人員站在門內,我要——」原仰快速地在腦中過濾一遍茜希所有的參展作品。「我要「戰」站在門口,擔任我們的接待員。」
「戰」是她這批作品里最大的一件,高度近兩公尺;它是一尊陶燒的古代神將,整尊是古樸的原色,身體只以一些簡單的線條勾勒出盔甲,但在「戰」的臉部,她的雕工細致到讓人心折。
這位神將五官眉眼中驕傲的神情,是如此的翱翔如生,有如一個活生生的人站在你眼前。
但最美妙的是,神將的心髒處放進一顆透明晶瑩的琉璃之心,手上的長矛是一根尖端泛紅的琉璃之杖。
一個強壯剛健的軍人,卻有著一顆易碎的心,其中的威武和脆弱並存,讓他第一眼看到這尊作品時屏息良久。
「這是「世界琉璃藝術展」,你確定要讓一尊陶燒的將軍打頭陣?」莎拉-山德斯提醒。
「琉璃是「戰」的靈魂所在,那些評論家若連這點都看不出來,也就不值得當個評論家了。」他非常的有信心。
「玻璃迷宮」有一個專門的展示館做為「世界琉璃藝術展」的會場,里面可以隔成七個大型空間,一次展出七個藝術家的作品,但原仰不想使用那個場地。
方茜希是獨一無二的,理當擁有獨一無二的場地,于是原仰看中了會館旁邊的一個獨立隔間。
這里一般是用來做為工作人員的休憩區,大小巴那七個格闊的每一個差不多大。為了要挪用這個獨立空間,他動用了一點關系,沒想到「玻璃迷宮」方面沒有他想象中的難以溝通,老板很爽快的核準,于是工程班在這幾天開始裝潢。
雖然展覽在兩個月以後,但要把一個堆滿雜物的地方清出來,再打造成合適的展示空間,時間已經很緊迫。
「方小姐的作品有幾件已經寄到了?」他勘查完地形,一面走出會場,一面詢問他的得力助手。
「到拉斯維加斯?有二十一件,還有七件更大型的,我暫時放在紐約,等時間更近一點再運過來,以免有什麼閃失。」莎拉回答道。
「好,如果有任何問題,記得聯絡……」
原仰緊急煞車!
走在他身後的莎拉差點一頭撞上。
一個嬌小玲瓏可愛到極點的東方女孩,兩手叉腰,擋在他們前面,神情傲慢地盯住他。
「你這男人真是假惺惺到極點!你就說一聲想我,要我來看你,有這麼困難嗎?」
莎拉不曉得怎麼回事,但她看一眼老板如在夢中的神情,輕輕笑了,自己悄悄走開。
原仰斂去所有的表情,壓下心緒,盯著他的小暴君。
「我說了。」他指出。
「你改口了。」
「但你還是來了。」
她來了。
她為了他而來。
突然之間,卡在胸口的那份堵淤,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的出現將那些陰穢全部曬融,將他曬融。
「過來,你這個瘋子。」原仰敞開手大笑。
茜希歡叫一聲,跳進他懷里。
在他豪華的旅館房間里,他們的纏綿分外甜蜜。
似乎感應到他體內揮之不去的煩憎,他的小暴君化身為溫柔甜美的……嗯,還是小暴君。
他們的徐緩,親昵,而不是久別重逢的烈火。
她讓他躺著,幫他按摩,用她的手、嘴、各種方式取悅他,直到他再也受不了,將她拉到腰上。
兩人的結合依然溫柔無比。的滿足已經在其次,兩人只是事受著肢體摩擦,體膚相纏的那份親密,用最原始的方式感覺著彼此的存在。
這一刻,原仰清清楚楚地明白——他愛上這個女人了。
愛上這個明明很粗魯、很暴躁的女人,卻在他最需要她的時候,那樣貼心的千里而來。
曾經,他以為他見過真愛,他父母的真摯情感帶給他幸福的童年與家庭。
但,愛是有時效性的,會消失,會變質。當它變質的時候,以往的美好反而讓如今更顯得丑惡。
他不想再見到愛情的丑惡,所以他不再去想愛。
但他的小暴君卻總是在他沒有預期時,刺中他心里最柔軟的一個角落。
就像她的「戰」,威猛的武士卻被放進了一顆脆弱的心。
他愛上她。毫無辦法。
方茜希用她的出現撫慰他,用她的美好淨化他,在高潮的那一刻,他綻出一抹模糊的微笑,很確定自己也不想逃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