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夏季的北冥山風如活潑少年郎,爽朗且愛嬉鬧,甫在林海里涌動,一下子已吹到年華剛滿雙十的姑娘腳下,作弄般翻動姑娘家淺色夏衫的衫擺。
「哪,拿去,阿實可端穩了,別灑出來。」管著鹿園子的祁老爹遞來一只碗。
樊香實兩手掌心在淺色夏衫上擦了擦,擦去手汗,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祁老爹手里那碗新鮮鹿血。
「瞧你,真不中用,臉糾成一團做啥?」祁老爹搖搖頭嘆氣。「放心,咱抓著小鹿動刀放血,手段是利落得不得了,你方才不都瞧見了嗎?那口子開在鹿只後腿,小小一道,放完血立即幫它們裹傷,不礙事,不痛的。」
「老爹又不是鹿,怎知不痛?」她癟著嘴嘟囔。
「咱說不痛就不痛,你這丫頭還有話啊?!」祁老爹挑眉瞪人。
「老爹,我真不想喝……」瞅著那碗鮮稠鹿血,一向身強體壯的她開始反胃。
「唉,這事你跟公子說去,老爹作不了主,唯一能作主的就是請你喝酒。」
鮑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的,但公子要她飲鹿血一事,她每個月都得刁難自己一次,這住事實在痛苦。
再有啊,她記得很清楚,兩年前公子曾經說過,要她再飲鹿血兩年,倘是她狀況大好,便可終止這項折磨人的「差事」……她現下壯得像頭牛,氣血充足得很,不必再飲了吧?
唔……無論如何,都得跟公子談個一清二楚啊!
「實丫頭,你就忍忍吧,公子要你飲鹿血,肯定有他的道理。嘿嘿嘿,說到底也是因為心疼你啊,若換作別人,且瞧公子願不願意去心疼?」
听這話,她心跳促了促,氣息一濃,幾要不敢去看祁老爹那雙帶笑的眼。
她想,這兩年她和公子之間的那點變化,即便自覺藏得隱匿,可好像也瞞不過居落里的一些人,尤其是幾位火眼金楮的「老臣們」。
她張口欲言,喉頭如被堵了,啥都說不出。
幸好祁老爹沒想為難她,話鋒忽地一轉,要她干脆當場把鹿血喝了,說是長痛不如短痛,咕嚕咕嚕一口氣灌完了事。
……她很想,但沒辦法。
這碗鹿血剛離生體,仍帶微溫,此時腥氣猶濃,她……她再如何勉強自己都無法吞下一口。
離開鹿園子,她端著碗慢吞吞爬上石階回到主屋,原打算先回「空山明月院」,慢慢飲過鹿血,再慢慢調息練氣,當然,還得在榻上多鋪兩層棉布,今夜或明日一早,她的月事差不多該來了……
午後日陽灑在她臉上,淡淡溫柔淡淡涼,她臉皮卻微微竄熱。
行到議事廳前的回廊時,有人從里頭走出,是一男一女。
樊香實一愣,因若依大管事符伯的安排,今兒個公子應是清閑一天,不會有客來訪才是。
此時一雙男女從議事廳內走出,她下意識揚睫,覷見廳里公子的身影……也就是說,公子剛與這雙男女相談過,他們是臨時到訪的客人。
既是來訪「松濤居」的客人,她自然得讓道,由對方先行。
捧著碗,她退到一邊,背抵著廊柱站立,淡垂細頸等待那雙男女通過。
突然間,那年輕女客腳步一頓,一雙美眸朝她瞥來,直勾勾瞪著。
「流玉,怎麼了?」攙扶著那少女的黝黑少年郎緊聲一問,如電的目光循著少女的視線朝她射來。
樊香實竟呼息一緊,腳底陡然生寒。
發生何事?
她、她身上有什麼不對勁嗎?
這惑地瞪大雙眸,她迎向那少女的注視,卻听對方微顫嗓聲道——
「師弟,她、她……她身上有血鹿氣味!」
樊香實聞言愕然,忽又笑了,把碗端得高高的。「你是聞到這碗鹿血吧?」
名喚「流玉」的姑娘沒回答她的話,甚至瞧也不瞧那碗鹿血一眼,一張小臉白得全無血色,只嚅著蒼唇虛弱低喃。
「師弟……她、她身上有那股血味,我嗅得出,那人該是把那東西喂給她……原來竟用那種法子養她在身邊……」
樊香實見對方快要暈倒的模樣,心里原有些急,卻又被那黝黑少年激迸銳光的眼神看得倒退一步,整個背緊緊黏著廊柱。
威脅感陡然涌上,很莫名其妙,她忽覺自己是塊上等香肉,正被貪婪覬覦。
對方要出手了!對她出手!
她察覺得到,一顆心提到嗓眼,雙眸圓瞠。
電光石火間,一道青影瞬間挪移般佇立在她面前,是公子!
鮑子拿修長身軀和寬闊肩背將她遮掩,讓她避去對方那兩道似要撕吞她的目光,只不過他這舉止雖似隨意,但劍拔弩張的氛圍卻不減反增。
無語。
對峙著,誰都未再多說一字。
樊香實听到那黝黑少年郎一聲冷哼,眨眨眼,已見那人扶著病泵娘未掉,她偷偷從公子身後探出臉,恰見那少年回頭,對方目光直勾勾逼壓過來,就瞧她,只瞧她,盡避已隔開一段距離,仍教她膽顫心驚。
直到那雙男女走出視線範疇,她才吁出口氣,壓下驚愕問︰「……公子,出什麼事?他、他們是誰?」
陸芳遠轉過身,嘴角淡抿,垂目看她,神情一如平常,仿佛方才任何事皆未發生。他目線往下移,停在那碗鹿血上,見她十指扣得緊緊,緊到指尖都泛白,不知她是否受了驚嚇,抑或擔心鹿血要溢出來?
「給我。」他淡淡道,攤開一手,見她動也不動,只傻乎乎望著他的掌心,他忽地一指挲過她微翹的鼻頭,再道︰「把碗給我。」
「啊?噢……」她回過神,臉紅紅,舉案齊眉地交上那碗鹿血。
她還想說話,陸芳遠一手持碗,另一手已探去握住她的柔荑,拉著便走。
「公子?!」樊香實再次變傻。
這兩年,她與公子雖已這般要好,但便如夜合之花,白日拘謹收束,在夜晚時分才在彼此懷里綻開體香,甚少在大白天且又是大庭廣眾之下有親匿舉止,此時被他牽著手,走過長長回廊與蜿蜒的青石板適時,一路上已被七、八位居落內的人撞見,她雙頰火熱,與公子相黏的手心更是熱到泛麻。
必到「空山明月院」,坐在花梨木雕凳上,那碗鹿血擱在她面前桌上,她心音仍促,好半晌方記起離去的那雙男女。
唉,她明明要問的,怎傻傻跟著公子走,欲問之事全擱腦後了?
「公子,那一男一女是上咱們‘松濤居’求藥嗎?我見那姑娘臉色很差……」
她話音陡弱,因立在她身旁的男子輕手扳起她的潤顎,拇指挲過她下唇。
她揚睫迎上他的眼,里邊深沉如淵,落進她心里卻成狂濤萬丈。
她樊香實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她家公子顯露出這種眼神,如沉靜海面又似沖天烈焰,生生掐著她的心。
「乖乖把鹿血喝了。」陸芳遠微勾嘴角。「阿實,你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拖延戰術,使得也太老,該換招了。」
她有口難辯,臉紅結巴道︰「我、我才沒有……什麼拖延……」
「那就快喝。」他替她把碗端起。
委委屈屈低「唔」一聲,她接過碗,在他的注視下連連深吸好幾口氣,這才鼓足勇氣灌下一大口。
屏住棒息,她將鹿血吞下,吐出一口帶血味的氣息,再次屏息,灌下第二口……她眉心糾結,灌下最後一口時,喉兒突然發燥,是靠著意志力才硬生生把那口血咽進肚里。
編完後,她雙眸自又是浸在兩泡淚里,每一次皆然。
伴下碗,淚珠順著勻頰滑下,她真的沒想哭,是強忍過頭,眼淚自主地溢出來的。
她以為會等到公子的一杯清茶,以往常是如此,她在他面前灌完鹿血,他會安慰般為她送上清水或清茶漱口去味……然,這一次沒有。
下顎再次被輕攫、扳起,她眼前一暗,猶沾血味的唇瓣被他的雙唇密密吻住。
他的舌探進,輕敲她齒關,她情不自禁開啟,歡喜迎入,于是爽冽氣息席卷她的味覺與嗅覺,在她心房掀起一波波瀲灩,暖意不斷擴散……擴散……
許久,她柔若無骨般靠在他懷里,藕替圈環他腰際。
口中腥味盡除,即便未除,她其實也感覺不出了,所剩的只余他的氣味,霸道地佔有她的五感。
他仍是佇立著,雙袖輕輕摟著她,在這夏陽舒爽且溫和的午後,他時不時要落下一、兩吻,吻著她的頭頂心,像似極珍惜般,舍不得放手。
樊香實忘記自己欲問些什麼。
忘得結結實實又徹徹底底。
就連不想再飲鹿血之事,她都忘記同他提。
她貪戀地縮緊雙替,仿佛想把自己融進他血肉內。
陸芳遠瞳色一沉,驀地彎身將她攔腰抱起,直直未向床榻所在的地方。
樊香實渾身熱到如身在蒸籠當中,一是因甫飲過鹿血,一是因他灼燙的眼神。
「公子,現下還是白日……」房中明亮,光束大把、大把穿透窗紙,他的五官亦摟朗分明,她心尖顫動,不禁裹足不前。
「白日不行嗎?」他抱她坐在榻上,扯松她衣帶,手探進她衣下一拂,露出一邊蜜色潤肩,他俯頭輕啃,舌尖在她鎖骨細膩蜜肌上留連不未。
她氣息短促,顫聲道︰「可是我、我剛飲過鹿血,要練氣行血……」
「恰懊……我可助你。」
他話中帶笑,他、他竟是在跟她調笑!
樊香實雙手緊揪他衣衫,輕細吟哦一聲,偏過臉去尋找他的唇,與他耳鬢廝磨……可,尚有一個難題未決啊……
「公子,要是做到一半……那個……姑娘家的那個……來了,怎麼辦……」
陸芳遠一會兒後才听懂她的憂慮。
突然間,他抱著她低低笑出聲,還越笑越響,絲毫不加掩飾。
「公子——」怎麼笑話她嘛?她很認真的!若癸水突然來潮,那……那……
「唔,倘是那樣啊……」他終忍住笑,整了整神色,似深思熟慮過了,湊在她耳邊認真道︰「那只好請阿實的小手和小口幫我行氣過宮,你覺如何?」
他如願地看到她那只女敕耳,瞬間爆紅。
他亦如願地讓她忘記欲追問之事,讓她眼里只有他,腦中只想著他。
*
入夜,今晚的月掩在烏雲後,月黑夜沉,濃濃霧氣籠罩整座居落。
樊香實剛將幾疊干淨衣物送至「夜合蕩」的六角亭台放置,又到灶房提來一大壺熱水,回到「空山明月院」時,院中無人,濕重的霧氣幾要遮了眼。
她低頭一思,輕咬唇上笑意。想是白日時太過胡鬧,公子耽擱了手邊一些正事,此時仍在煉丹房那邊忙著吧。
她進屋,將熱水擱在小別爐上溫熱著,隨即又踏出屋子,欲過去煉丹房那邊瞧瞧,且看能否幫上忙。
走出院落,濃霧後忽現一抹身影,她不及看清已柔聲喚出——
「公子……」
驀然間,她身子陡緊,體內氣息全被勒擠出來似的,待風撲打上身,她才意識到,有黑衣客瞬間制住她周身大穴,劫了她疾飛!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眸。
第一波驚這尚未穩下,竟還有更高、更強的第二波涌上——有人追來,生生阻了黑衣客奔竄之路,一聲「留下!」將人困在「空山明月院」中,那聲厲喝在她耳中爆開,嗓音有些熟悉,似曾听聞,一時之間卻記不起來。
月光陡然現身,從雲後露臉。
借著犀光,搶著短短一瞬,她瞧見追上來的那人一身暗色勁裝,發絞得極短,深目高鼻,薄唇方顎,竟是……竟是封無涯!
斗到激酣之處,封無涯不知使了什麼招,她一陣天旋地轉,人竟是易了手,改而落進他懷里。
這會兒,換黑衣客不依不撓,死命搶將過來。
對方一近身,她一瞧,人又懵了,是白日偕那病泵娘上「松濤居」的那名黝黑少年郎!
她何時成了香悖悖,盡來搶她嗎?!
那少年功夫了得,封無涯一手緊箍著她,處處愛制,一時間亦分不出高下。
當第三道身影介入這聲武斗,樊香實心頭終于稍定,眸中險些噴淚。
嗚,她家公子終于駕到!
陸芳遠陡一現身,由側邊切入,有意合封無涯之力先攻少年。幾招之下,那少年便知大勢盡失,遂長身一拔,瞬間沒進沉沉濃霧中,不再戀戰。
眨眼間去掉一名敵手,「空山明月院」中,兩名男子靜靜對峙,氣氛竟較先前的武斗更緊繃。
樊香實喉中滯澀,無法言語,四肢皆僵,只剩眼珠子還能溜轉。
她被封無涯扣在身前,此時夜風漸漸顯露,吹薄了院中霧氣,公子的面龐和身影愈益清晰。
熟悉的淡青夏衫,一雙闊袖輕垂。
他靜靜佇立,直順發絲散在肩頭和胸前,他神色尋常,面無表情,卻是這種無表情的表情才更教人心驚。
「你帶走她有何用?」陸芳遠淡淡打破沉默,幽沉帶冷的目光掃上她的臉,又緩緩移向她身後的封無涯。
懊半晌,她才听到封無涯低嗄回答——
「想帶走她的不是我。」
樊香實的眸珠不安分地轉來轉去,突然間被徽擲出去,待定神,竟已落在公子懷里!她一怔,隨即記起封無涯適才多次絆住那黝黑少年,他若要劫她,合該追出「松濤居」再與那少年纏斗,而非硬將對方留下。
那……那性封的既是無意劫她,還來扮好人救她,又有何目的?
她努力轉動眼珠,希望公子快替她解穴,心想,即便打不過封無涯,她一雙快腿也還能跑去知會和叔,請居落內的好手前來助陣。
鮑子看我、看我!
快低頭看我!幫我解穴啊!
但無論她如何動眸,陸芳遠像未察覺似的,僅摟她在懷,甚至連個眼色也沒給她。
然而,從她的眸線望去,能見他溫玉下顎微微繃起,那神色狀若沉吟。
「所以,你把菱歌送回來了。」他了然般低聲道,不是問話,亦非嘆息。
樊香實心口重重一震,瞳心湛動。
小姐回來了嗎?
在哪兒呢?
她思緒單純,此時此際只覺能見故人,而故人安好,那便歡喜。
她知這居落內的人都念著小姐,總盼小姐有朝一日返回「松濤居」,卻沒料到當年帶走小姐的壞蛋會將人帶回來。
這一方,封無涯亦是震了震,闃黑雙目一瞬也不瞬地直視陸芳遠,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太情願地開口。
「菱歌在她自個兒的院于是。」一頓。「我將她安置在那里,過來此劍尋你,恰見黑衣客劫你懷中那住玩意兒……你養那玩意兒養那麼多年,那味藥引應已養成,而當初你養懷中那個人,全為了替菱歌續命,不是嗎?該知道的事,菱歌全跟我提過,要救治菱歌,非她不成。」
非誰不成?
誰呢?
樊香實感到莫名寒意,仿佛居落四面八方的風同時吹拂而上,她腳底生涼,那股惡感從下而上穿透全身。
鮑子、公子,你看我啊!看著阿實啊!
小姐怎麼了?要救小姐,究竟非誰不可?
再有,你懷中是我,你告訴姓封的,我不是什麼「玩意兒」,我是人,是阿實,我有名有姓,我是樊香實……
終于,她的公子垂下長睫,深幽目光落在她面容上。
他承接她的注視,她睜圓雙眸怔怔瞧他,有什麼剖心而過,她呼息陡緊……這樣的公子,此時此刻與她四目相接的男子,對她而言太過陌生,他眼底沒有感情,如北冥冬臨,冰雪層層厚疊,掩蓋一切生機……
他是誰?
而對他來說,她又是誰?
……抑或者,她僅是個「東西」?
「那方‘血鹿胎’盡入她月復中,你當初不就存著那樣的心思嗎?用‘血鹿胎’養活她,保她性命,再把她當成‘藥器’,慢慢滋養她的心頭血……」
「菱歌提過她殷氏一族短壽之癥,你對此事亦上了心,不是嗎?如今我把菱歌帶回‘松濤居’,不正合你意?」
「陸芳遠,你欠殷家的一切該當還清,你現下所擁有的一切盡是你師父殷顯人和菱歌給你的,你必得救菱歌!她是你師妹,唯一的師妹,是你師父托付于你的唯一一人,你必得救她!」
封無涯說到最後,語氣陡狠。
樊香實怔怔然看到,看到他目中微潮,仿佛霧氣入了眼,盤踞不去。
他在厲害怕,怕公子不原出手,因此急了,又是威逼又是利誘——
「陸芳遠,你如肯救菱歌,要我姓封的做什麼,我絕無二話!」
「你要我跪下求你嗎?那有何難?」
*
「小姐啊,沒想到封無涯還挺有情有義,當年為了小姐叛教出逃,如今又為小姐重返北冥。還有小姐……他、他當真下跪了,而且不只跪下,還跟公子磕頭,磕得額頭都破了,血流滿面呢!我本來看他不順眼,但他這麼又跪又拜的,呵,突然變得順眼好多。」
沉寂了兩年歲月的「煙籠翠微軒」,在前天夜是子人返家之後,終于添上一抹生氣。
但,也僅是少少一抹,因被送回「松濤居」的殷菱歌已陷入昏迷,臉容蒼白得尋不到一絲血色,唇瓣灰敗,氣息弱極。
樊香實用棉巾沾了水,小心翼翼潤過小姐略干的唇,邊服侍著,邊低幽又道︰「小姐,封無涯說,你和他原本就要有孩子了……」
原本。
而如今卻沒了。
她一手悄悄伸去覆在殷菱歌平坦的月復部,想像懷了孩子卻又沒了,究竟會有多痛?是否跟她的心一般疼痛?
這兩天,她听懂一些事,弄明白了一些前因後果,從一開始的驚愕、迷惑、不敢置信,漸漸變成接受。
有時「不知」確實比「知」幸福。
當真相坦然在前,那像是無數根針慢慢、慢慢扎進血肉內,扎進心中最柔軟而毫無防備的地方,讓她想也痛,不想也痛,每一口呼息吐納都要牽動血脈,痛到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擺月兌那種絕望之感……
她順了順小姐的發絲,將被子攏好,忽而微微一笑。
「小姐,阿實終于明白了,當年你硬塞給我盤纏,連半騎都偷偷幫我備好,要我連夜離開‘松濤居’,原來不是討厭我想趕我走,而是護著我呢!」她真笑出聲,面頰發白,雙眸略紅。「小姐難不成是見我留下,走不成了,只好來一招山不轉路轉,換你瀟灑走?」
她定定望著枕上那張憔悴瘦削的臉,望了許久,輕聲呢喃道︰「小姐,不會有事的……該還的東西,阿實會老老實實還清……」
有人進了雅軒,撩開門簾走入。
來的人是在居落內做事的大娘。
「阿實啊,灶房那兒幫你留了幾碟菜,還有一大碗你最愛的打鹵面,快去吃,這兒有大娘照看著,不會有事的。」
「嗯,謝謝大娘。」她眨眨眼,盯掉熱氣,咧出好大笑顏。
小姐返家,「松濤居」是的眾人自是欣喜萬分,卻也為小姐的病擔上心。
然而樊香實是知道的,居落里的人僅單純以為封無涯之所以送小姐回來,是為了向公子求醫,卻不知公子若要下手醫治,非用上她樊香實不可。
非她不可。
揉揉仍發熱的眼,她一骨碌躍起,來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
「大娘,不成了,听到打鹵面,我肚子要打響鼓嘍!」
「快去快去!能吃就是福啊!吃飽些,把自個兒養壯些才是道理。」一嘆。「可別像小姐這樣,唉唉,本來不都養得好好的,哪知離開兩年多,回來就成這模樣,不教人活活心疼死嗎?」
她沒接話,只淡淡勾唇。
此時撩開簾子正要走出,恰與踏進雅軒的封無涯打了照面,對方手里端著一碗冒熱氣的湯藥,剛嶺面龐冒出許多青青胡髭。
見到她,他雙目微凜,樊香實倒坦然了,對著他淡淡又笑。
「我幫小姐擦過澡,換上干淨衣物……對了,新的臉盆水也已換上。」低聲交代後,她不等他回應,人已掠過他面前往外走。
誰知一踏出雅軒外的廊道,那人便等在那里。
淡青衫色一直是她眼中最悠然、最可心的一抹。
她從不知自己會如此依戀他,光想著往後不見他身影,她便五髒六腑俱痛,像生生往心魂上劃下一刀。
他負手靜佇,眼神又是那種湖山漠漠之色,淡然且深遠,讓人探不著底。
可,無所謂了。
那些當知與不當知的底細,她已然知曉。
鮑子默然無語,不妨由她開這個口。
他和她總得好好談過,談過後,她想,她當能釋懷。
徐步走到陸芳遠面前,她揚睫瞧他,略靦腆一笑。
他和她向來是極有默契的,即便她在他眼里僅是一個「玩竟兒」,她眉眼一動,他已知其意,遂緩緩跟上她的腳步,走出「煙籠翠微軒」,走上那百來階的石梯,在這天際將暗未暗之時,穿過那片雲杉林,來到「夜合蕩」。
她走進那座六角亭台,此時六面細竹簾皆高高收束,登高臨下,能望見遠處的山巒與浮雲,而另一邊則是煙氳輕漫的溫泉群。夜合未發,但不知是她想像得太深,抑或真有花開,爽冽的清風拂來,真也挾帶那迷人馨香。
她轉過身,靜靜面對他。
明明如此熟悉,此刻面對面相視,竟詭譎地生出陌路之感。
她一笑,晃了晃腦袋瓜,許多話梗在胸臆,是到了該問清的時候。
「怎麼辦好呢?公子這樣瞧阿實,實在讓人難以生恨。」
尾隨她一路過來的陸芳遠一張俊顏依舊不生波浪。
面無表情最是無情,可真要說,他的那雙眼仁兒黑黝黝、深幽幽,似無情無緒,又似攏著太多東西,只是她已無力去分辨。
「公子跟阿實談談,好嗎?」她語帶請求。
他深深看她許久,薄唇終是一掀,嗓音幽沉。「想談什麼?」
她咧嘴一笑。「談你我之間早該談開的事。」
見他抿唇不語,她撓撓臉,不禁低下頭,片刻才又重拾話語。
「公子,瞧小姐那模樣,其實已到命懸一線的地步了,是嗎?」
陸芳遠微微頷首,抿抿唇終于出聲。「殷氏一脈皆難活過而立之年,倘是懷上身孕,結果更糟,而菱歌還小產了,氣血雙虧,要活不易。」
「公子會讓她活著的。」她忽而道,肩稍輕動,卻未抬頭,軟潤的嘴角一直翹翹的,仿佛心里帶喜,再難、再嚴酷的困局都成風花雪且。
沒听到男人駁斥她的言語,這亦在她預料當中,要小姐活,唯樊香實死。
她會死吧?畢竟,他們要的是她的心頭血。
絆兒微燥,她咽了咽,悄悄深吸口氣,道︰「公子,封無涯那晚說,阿實是個‘藥器’,拿來養藥用的,他還說,那藥就養在我心頭……」略頓,她慢吞吞揚睫,有點小苦惱般瞅著,他苦笑。「公子……那幾只小鹿是否受我拖累了?其實我身強體壯,根本不需鹿血補身,之所以飲那些鹿血,是為了滋養當年那方‘血鹿胎’凝在我心頭的那一點點寶血……」
陸芳遠五官沉靜,氣息亦靜。
樊香實知他默認了,晃晃腦袋瓜又是笑。
「你該早些告知我的,公子什麼都不說,你害阿實每個月喝那鹿血喝得兩眼汪汪,心不甘情不願。要是知心頭養著那麼寶貝的東西,我會練氣練得更認真些,把心頭血養得漂亮又飽滿。」
「你不怨我?」他忽問,語氣持平。
她眸珠思索般溜轉了圈,唇上的軟弧淡淡。
「怨啊。怎不怨呢?既怨又恨,恨得牙癢癢,唔……按理說,似乎應該要有這樣的感覺才是,可嘴上這麼說,也這麼告訴自己,真要身體力行,又有點兒不知該怎麼怨、該如何恨……唉唉,怎麼辦?我連這事都做不好,真頭疼。」說著,她舉起小拳頭敲了敲額角,仿佛極是苦隨。
突然間,像似她手勁太重,她一聲呼疼,揉著額頭,眼淚便跟著涌出。
淚水越掉越多,擦都來不及擦。
她都拚命要自己別哭了,但依舊哭得像個絲毫不能忍痛的三歲小娃。
「我……嗚嗚……我沒有怕……我才不是怕……心頭血就心頭血,小姐需要這味子救命藥引,那就來取啊!我不怕,該還的我一定還清……那年那場雪崩……嗚,反正早該命絕了,這條命到底是撿回來的,我、我多活好些年呢,有啥好不甘心……可是……可是公子很壞啊……真的很壞、很壞、很壞……你怎麼可以這樣?大壞蛋……大壞蛋——嗚嗚……」下一瞬,她被拉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微顫的身子被牢牢抱住。
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揪緊青衫,一直往他胸前淌淚。
抱住她的人就如以往那樣輕撫她的背、她的發,很疼很疼她似的。
他用下顎溫柔地摩挲她發頂,好聞的氣息包圍她,然後有無數輕吻落下,憐愛般落在她濕漉漉的腮畔和紅通通的耳際。
他俯下頭,側臉吮住她的小嘴。
她到底抵抗不了他的男色,嗚嗚咽咽,還是讓他的舌鑽了空,在她檀口中肆虐,將她徹徹底底吻了個遍。
咄!
驀地一響,干淨利落,微震耳鼓。
于是,她左胸劇痛!
那痛來得太突然,直直狠扎進去!
她驚駭瞠眸,齒關不禁一咬,死死咬著他下唇,口中立時嘗到血氣。
他的臉離她好近、好近,長目幽深,一瞬也不瞬地凝住她。
她搜尋他面龐五官,什麼也看不出,只有墨羽般的長睫微微顫著,只有兩丸千年古井般的眼仁映照出她苦笑模樣。
她松了齒,放開他的唇,眸光緩緩往下挪移,就見左胸上刺入一根鋼針。
她認得那根娃兒小指般粗細的鋼針,那是他黏身藏于袖內的兵器,比刀利落,比劍靈動,那年在厚厚雪層底下,他曾用那根鋼針救過他們倆。
所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嗎?
「這樣很好……有始有終……挺好……」她極想笑,真的。自從前天夜里弄懂了一些事之後,她總想笑。
雙膝一軟,身軀如斷線傀儡,她倒進他臂彎里。
他唇傷似乎頗嚴重,一絲鮮血淌至顎下,她顫顫抬手觸模他的頰、他的顎,抹掉那縷血紅……不知是否她觸覺出了問題,竟覺他臉膚一下子變得好冰,方才還熱燙不已,現下卻發涼一片。
望著,她掀著唇,每個字都牽扯了那抹劇痛,卻執意要問。
「公子……我……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是真心的……不是騙我、蒙我,是真心的那種……有沒有……有沒有……」她眼神渙散,等不到她要的答覆,一股凶猛的力量抽走她的神魂,讓她意識跌得非常之深。
她暈厥過去。
男人橫抱她,朝煉丹房疾馳。
他神色平靜,近乎無情,然而心長在他身上,疼了痛了,滯悶著、難受著,全是如人飲水,只有自己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