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棠邑神情冰冷,雙眸卻熾熱得熠熠發光,緊鎖的雙眉凝視著手中泛黃的相片。
這份椎心的痛,交織悔恨轉而成為心碎。
他無助的靠在椅背上,相片中人的平靜,像把利刃狠狠的刺向他已然破碎的心。
時間沒有撫平傷痛,反而讓他增加了傷痕的刻度。她用音訊渺茫囚鎖住他,在七千三百多個日子里,由心湖擺蕩到悸動,直到平靜得不起一絲漣漪。唉!為什麼他的人生充滿許多的不得不,讓他日日夜夜魂牽夢縈,瀕臨崩潰。
「董事長。」
秘書林曉黎把他從回憶的黑洞中喚醒。
「這是人事室挑出來的五位人選,請董事長在五位中選一位合適的人選。」
林曉黎將履歷表攤開放在桌上。
余棠邑一眼就看見那張與他日夜思念的人兒相仿的臉龐。
他拿起履歷表細看。
姓名︰凌飛揚
學歷︰應屆五專畢業生
應征服裝設計師
無工作經驗,肯學習
待遇視工作能力而定
凌飛揚與相片中的人真的太像了,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鵝蛋臉上柳眉清純,眼楮靈活亮麗有神,高挺的鼻梁,鮮艷欲滴的紅唇掛著淺笑,像朵解語花似的吸引著別人的注意力。古人形容沉魚落雁之姿、閉月羞花之貌,她當之無愧。
余棠邑將凌飛揚的履歷表抽出來。
「就是她,通知人事室安排面試,讓她直接找我。」
語畢,余棠邑對于另外四位人選連正眼都沒瞧上一眼,讓林曉黎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董事長,另外四位都有很豐富的學經歷,全都是一時之選,相信一定比毫無經驗的凌飛揚更適合。」林曉黎分析得頭頭是道,條理分明。
余棠邑保持他一貫的優閑、適然,用深沉無比的黑眸直視著林曉黎。
「你來公司多久了?」
「四年。」她展開燦爛可人的笑容。
「時間不算短,那你應該清楚我用人自有一套道理。」
他的笑容溫和,耐心十足的分析自己的作法。
「一個人一旦自恃經驗豐富,就很難虛心求教。撇開能力不談,當你進入一個全新的環境,新的同事、不同的辦事方法,都會讓人難以適應而感到格格不入;相對的,毫無經驗便能很快進入情況,不管是同事或是公司的風格,都不成問題。
況且此次公司招考的不是量產設計師,而是開發設計,經驗反而會成為開發新路線的阻力。凌飛揚不但年輕,而且可塑性高,也許需要花時間訓練,但是我相信假以時日她會是個頂尖的設計人才,若是錯過她,她可能會成為公司的勁敵。」
余棠邑以平和的語調,不落痕跡的對林曉黎上了一課,讓她面帶尷尬的退出去。
「我真多話,還好董事長修養好、風度佳,否則免不了要吃上一頓大排頭。」
林曉黎喃喃自語的走回座位。
「快說,董事長挑上誰?」
林曉黎的都還沒沾上椅子,就被一群好奇的同事團團圍住,七嘴八舌的嚴刑逼供。
辦公室里大抵分成經驗派與新人派,互相下注,賭看誰會雀屏中選,賭金已經累積到兩、三萬元,誰都想成為贏家,所以迫不及待的等林曉黎揭開謎底。
「你們猜猜看?」
林曉黎懶得听他們的討論內容,自顧自的忙自己的事。
「我猜董事長會選冰愛珠,她的資歷最深,豐富的經驗自是不在話下。」
「不可能,雖然她的條件不錯,但是要求的待遇高出行情太多,六萬的月薪,她當我們「世紀」是開銀行,鈔票自己印啊!我想李美鳳出線的機會比較大,她的資歷、經驗都與郭愛珠相差無幾,要求的待遇也比較合理。」
「侯寶惠比較有可能。」
「陳卉姍比較好。」
辦公室宛如一座大賣場,吆喝聲此起彼落、爭論不休。
可憐喔!竟然沒有人賭凌飛揚,這些賭注將成為每日中午的加菜金了。
待林曉黎處理完手邊的公事,才說︰「別吵了,還是由我來宣布標準答案,說出來一定跌破大家的眼鏡。董事長選的是最年輕、最缺乏經驗,但也最具潛力、最具可塑性的凌飛揚為首席開發設計師。」她的口氣依然充滿懷疑。
怎麼會這樣?
在一陣驚呼與失望聲中,一切又恢復平靜。
時值盛夏的六月,驪歌響起,熱鬧得有如菜市場的校園,絲毫嗅不出離別的感傷,反倒有月兌離學府的興奮心情。
校園內到處可見人人捧著一束束的鮮花,不論是獻給師長或是親朋好友致贈給畢業生,總之一片花海讓人看得目不暇給。
不過就是有人例外。
凌飛揚悠哉游哉的在校園漫步,彷佛畢業典禮與她這個畢業生毫不相干似的。
她就讀的這所私立專科學校,凌家有一半的股份,否則以她爸爸呵護她的程度,根本不可能讓她遠離家門北上念書。再說,若是哥哥凌亞影一來,少不了要驚動董事會,她不敢想像到時候全校雞飛狗跳的景象,所以她可不敢讓爸爸和哥哥來參加畢業典禮。
除此之外,她在學校一直絕口不提顯赫驚人的家世,有錢有勢雖然不是罪過,卻會讓她失去許多交朋友的機會,也會招惹許多嫉妒的眼光,所以她向來是能不說就不說,包括最要好的同學都不知道她是前鷹風幫幫主的女兒。
一陣嘻笑聲突然自身後傳來,是她的室友兼死黨羅婷婷和葛薰文。
「怎麼?家里沒大人啊!」羅婷婷問道,她沒見著半個鬼來參加好友凌飛揚的畢業典禮。
「不是沒大人,而是大人們全都忙著賺錢。」
千萬不要認為她在說謊,他們確實是忙著賺錢沒錯。
這幾年,凌亞影積極的漂白所有鷹風幫旗下經營的事業,不想再涉足黑社會,渴望能從此成為正當的生意人。
「你不覺得委屈嗎?」要是她呀,早就抓狂了。羅婷婷心里想。
不過她倒是非常欣賞飛揚,縴弱嬌雅的外表令人想像不出她竟能跟著她們在加油站打工。
飛揚是那種讓人乍看之下就以為是千金小姐模樣的女孩,外表嬌弱如水,略顯單薄的身子骨有林黛玉的病態美,但是千萬別被她的外表所蒙蔽,若是讓她動起來,就有如運動健將般勇猛;而當她沉靜時,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威儀,顯示出來的氣度猶如出自名門。
「有什麼委屈?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為誰而活,該做的人家自然會做,不該強求的也毋需強求。」凌飛揚無所謂地說。
羅婷婷就是羨慕她凡事無所謂的態度,真不知怎麼樣的家庭才能教育出這樣的女兒。
「今天就畢業了,今後有什麼打算?」葛薰文好奇的問。
打算?
這兩個字自小就與凌飛揚絕緣。
誰能想像一個被捧在手心上長大、連跌倒擦破皮都需要送醫急救的人,自己能打算什麼?不過凡事總會有第一次,已經滿二十歲的她決定先斬後奏。
生活在這個憤世嫉俗的社會,時時刻刻要與比自己強壯的對手競爭,不力爭上游就只能留在原地悔恨。
「我已經找到工作了。」凌飛揚掩不住興奮之色。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女生能得到大公司的青睞,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先恭喜你了。」羅婷婷垮著臉說道。
「嘿!抱喜我就用這張臉,很沒誠意喔!」凌飛揚的手掌揉著她的臉。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生活無虞,這麼快就找到工作,我到現在卻還是一無所成。」
「別灰心,才剛畢業,機會還很多。」凌飛揚拍拍她的背安慰她。
「機會?房租不會讓我等機會,生活不容許讓我再等待。」羅婷婷擔心往後的生活,她已經畢業了,家里不會再負擔她的生活費。
原來她擔心的是這個。
「放心,現在租的房子你可以繼續住,生活瑣事由我負責,等你找到工作再報答我的大恩大德好了。」
「我不能再麻煩你,這陣子我母親生病,你已經幫我太多了。」
「傻瓜,難道你是以金錢來衡量我們的友誼嗎?」凌飛揚從來沒將金錢放在心上,並非因為她出生于富貴之家,而是她珍惜這份用心經營的友誼。
羅婷婷當然不是以金錢衡量友誼,但是欠下的人情愈多,她的壓力也愈大。她欠凌飛揚的,就算一輩子也還不完。
他們三人自專一開始就同班,租同一棟公寓住。凌飛揚知道羅婷婷的家境不好,堅持不收房租,其他生活日用品等,凌飛揚總是貼心的準備兩份。當專二時,羅媽媽因生病無法外出工作,家里的生活頓時陷入困境,凌飛揚知道後,在沒有知會羅婷婷的情況下,預付了她母親的醫藥費以及弟妹的生活費。
直到羅婷婷暑假返家,才經由母親口中得知這件事。
而凌飛揚完全沒有以施惠者自居,反而安慰羅媽媽,說自己從小就沒有母親,要羅媽媽也拿她當女兒看待,如此一來,女兒孝敬母親不就天經地義。
況且她還需要羅婷婷鼎力相助,才能完成到外頭闖一天下的雄心。
凌亞影知道她即將畢業,特地籌組了一家服飾公司要她回去經營,但她不希望自己毫無經驗的就坐上老板的位置。
所以她打算介紹羅婷婷到公司去幫忙,一來幫羅婷婷找到工作,二來自己可以月兌離哥哥多年來無微不至的保護。
真是一舉兩得!
畢業典禮才剛結束,凌飛揚就一路馬不停蹄彷如趕著投胎般,總算在約定的時間內抵達「世紀國際服飾開發公司」。
在她步下公車之際,一部黑色重型機車風馳而至,就在將要撞上她的時候緊急煞車。
懊險!就差那麼一丁點。
凌飛揚驚魂甫定,難忍心中怒火。
「你是閉著眼楮騎車的嗎?」
騎士有些驚愕地望著似曾相識的面孔,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小姐,非常對不起。我有急事,如果需要賠償,請打電話通知我。」機車騎士向她點頭道歉,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她。
「喂!」凌飛揚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不見騎士的蹤影。
「什麼嘛!人來人往的,怎麼自己這麼倒霉。」她嘴里低咒著。將名片隨手塞進皮包里,快步跑向她的目的地。
世紀國際服飾開發公司是北部頗具規模的知名廠商,辦公室里的每一個人都埋首苦干,沒有人注意她的到來,雖然明知不可能有特殊的待遇,但是被冷落的滋味總是讓人難以忍受。
凌飛揚沿著走道東張西望,此時正是制作冬裝的旺季,忙碌是必然的事,她閉起眼楮感受周遭彌漫的緊張氣氛。
懊死!不專心走路的結果就是——撞到人。
「對不起!我」
凌飛揚抬起頭,看見一張清瘦蒼白的臉,閃閃熠熠的眼眸似乎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憂郁,那麼的深沉不可測。
「小姐,你是公司的同仁嗎?」
余棠邑一眼就望見她把世紀當成百貨公司逛。
凌飛揚打量他一番之後,仰起自信的下巴。
「暫時還不是,不過等一下可能就是了。」她頑皮的皺皺鼻子。
在沒見到她之前,余棠邑曾經想像她是一個文靜有禮的端莊淑女,現在可能得要略作修改。
「哦,怎麼說?」余棠邑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稍微融化他眼底的憂郁。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震驚。
凌飛揚充滿活力與自信,不只擁有一張動人的臉孔,還有柔和之美。
為什麼凌飛揚會和「她」長得如此相似?難道兩人之間有某種牽連?
「如果貴公司非常識人,很可能就會錄取我,那麼很快的我就會成為貴公司的一員。」凌飛揚雙臂環抱胸前,直視眼前高大的身影侃侃而談。
余棠邑忍不住笑出聲。她真是可愛,一副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神情,不怯場也不緊張,想必家庭一定很單純。
如果他知道凌飛揚的出身,恐怕要跌破眼鏡。
凌飛揚的父親凌風遠,以前在南台灣是有名的幫派頭頭,只不過是年紀大了轉行經商。凌飛揚在他刻意的保護下從不曝光,加上大家對他所知有限,私生活也非常隱密,鮮少人知道單身的他除了有一個兒子之外,還有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兒。
「如果敝公司不識人呢?」余棠邑一改平日嚴肅的表情,他喜歡逗這個小女孩,而且她是個非常好的對手。
「那將是貴公司的一大損失,而我只不過是無法發揮長才,白白浪費一張履歷表和一個下午的時間而已。」凌飛揚淡淡的說,語氣中多了幾分惋惜。
余棠邑暗笑在心中。
如果她知道他就是那位識人的董事長,臉上不知道會浮現出什麼神情?他有點迫不及待的想感受那份驚訝。
他招來一名員工。
「小陳,帶凌小姐到董事長辦公室。」
小陳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搞不清楚董事長為什麼要如此費事的拐彎抹角,直截了當的表明身分不就成了!
彬許官大學問也就大吧!
到了董事長辦公室之後,凌飛揚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卻又說不出到底問題出在哪里。
「剛剛那位是你的上司嗎?」她忍不住問道。
瞧他必恭必敬的模樣,應該八九不離十。
「答案馬上就會揭曉。」小陳笑著離開,留下她在偌大的董事長室里。
透明的玻璃窗外有著藍天白雲,和平鴿展翅從窗前飛過,如果不是高處不勝寒,在頂樓上班應該有另一種風情。
凌飛揚听見開門聲,轉頭看見余棠邑走進來。
她瞠大銅鈴似的杏眼,看著他筆直的走向董事長的座位坐下。
余棠邑靠在椅背上,雙手平放在桌上,好整以暇的問︰「你就是凌飛揚?父親叫凌風遠?」
死定了!
罷才還在他面前大放厥詞,現在冤家路窄被他逮個正著。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大不了繼續寫履歷表。
「我就是凌飛揚,凌風遠是我父親,有問題嗎?」
凌飛揚不慌不忙,反正這個劇碼從小到大不知演過多少回,自是應對自如。
懊在他可能認為只是同名同姓,況且誰會相信凌風遠有個這麼大的女兒。
余棠邑仔細端詳著她。
粉紅的雙頰,修長細致的柳葉眉,雙眸耀耀如星,皮膚女敕如玉脂吹彈可破。不過口齒伶俐得有些嚇人,錄用她之後,日子肯定不寂寞。
「什麼時候可以正式上班?」凌飛揚早已經是內定人選,所以不會有任何爭議。
凌飛揚壓根兒就沒有想過自己這麼容易就被錄取,可是這完全不符合她想像中的情節。她原以為會有驚心動魄的激烈競爭,或者一場龍爭虎斗,從一大堆的面試人選中逐一淘汰,而她是萬中選一的錄取者。
「這麼簡單就錄取了?不看作品,不考驗實力?」
凌飛揚期待的心情被澆了一大盆冷水,也澆出她憋了一天的火氣。
「怎麼?才一會兒工夫信心就全不見了嗎?我只不過是不想做一個不識人的老板。」余棠邑揚起嘴角似是在嘲諷。
凌飛揚的怒火倏地爆燃。
懊死的家伙,把她當小阿兒耍著玩嗎?
「既然只是想看看我的「尊容」,何苦將面試的時間約在畢業典禮的當天?我為了準時赴約,推掉與同學狂歡的邀約而得罪同學,不但追著公車跑,還險些成了機車的輪下冤魂,這些居然只為了貴公司想見我一面?」
凌飛揚即使發怒的容顏依然柔美,讓人不自覺的認為她是嬌嗔而非生氣。
余棠邑以欣賞的眼光看她的怒顏,心想曾幾何時有員工膽敢當他的面指著他的鼻子罵?
員工與老板的爭執他不是沒踫過,許多員工都以此招數想引起老板的注意,如加薪、晉升之類;卻沒有見過有人在得知自己錄取綁,不但嫌老板草率、考題太簡單,還暴跳如雷?
但是面對這個女孩,他卻只覺得抱歉,完全失去他該有的威嚴。
「很抱歉,人事室並沒有通知我,否則我一定會更改面試日期,絕非有意刁難。」余棠邑的歉意十分坦率自然,毫無敷衍作態之嫌。
凌飛揚直勾勾的望著他,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在她心目中對老板的印象一直是以負面居多,肯道歉認錯已屬難事,更別提是如此坦誠自然的態度,于是她釋懷了。
「我先回家一趟,三天之後準時上班。」凌飛揚自信的說出,口氣不容否決,卻又不顯得霸道。
余棠邑喜歡這種感覺,也許他缺乏的就是一種叫「自信」的東西。
「可以,三天後直接來這里報到。」
余棠邑看著她直挺挺的背影,所有的愁思煩緒全涌上心頭。
二十年了,他拒看所有的女性,完全陷入不能自拔的回憶中。
記得剛回國時,他也曾極度瘋狂的尋找她,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
直到他心神俱裂的意識到,他即將永遠失去他的最愛。
一顆破碎的心被無情的凌遲著,令他無言又抑郁,她居然用消失來懲罰他的離去。
他恨自己的膽小懦弱,屈服在母親的威嚴下,放棄一個無怨無悔愛他的女人。所以他現在緊抱重挫的心和千瘡百孔的感情,用時間慢慢的修補,以期待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她會奇跡似的出現在他的眼前。
凌飛揚會是這個奇跡嗎?
在苦心和毅力被絕望吞噬殆盡之後,他所剩下的無助和悔恨誰能填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