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平心而論,對于公公與夫君兩人對于債務截然不同的處理辦法,李巧娘是偏向凌端的。
她也覺得凌家近一年遭遇的多次搶劫大有問題。
但公公堅持那些全是意外,她這做人媳婦的又有何資格出言反駁?
待到凌端指出那個關鍵,她幾乎想拍手叫好,但幼受閨訓,男人講話的時候,沒有女人插嘴的分,因此她只好一直在牆角扮雕像。
直至公公與相公吵翻,公公要她立刻處理債務問題,她心里真是不舒服。
她並非想賴帳,不過那些債主明知公公為人,凌家的信譽又一向良好,他們還派人到凌府搗亂,也讓她受不了了。
尤其他們還驚擾了婆婆,更令她生氣。
她真希望現在凌家的主事者是凌端,而非公公,那樣她便有借口暫時不還債,待查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再談償還問題。
只是,做人媳婦的……還是一個不受丈夫喜愛的半棄婦,她除了乖乖听公公的話之外,又能如何?
再多的不滿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了。她在心里低喟口氣,開始著手處理變賣農莊和田地的事情。
凌端定定地看著她,心里很是掙扎。
坦白說,他是瞧不起她乖乖听話,半絲判斷是非的能力也無,他爹說什麼,無論對錯,她都照做的個性。
像李巧娘這樣的人,跟傀儡有何分別?
但為了凌家百年基業不毀于一且,他不得不面對她,說服她與他合作,暫緩還債。
這絕對是他自出生以來遇過最最艱難的一件事,可除此之外,他還能怎麼辦呢?誰讓父親相信她,勝過自己親兒子?
他真是……在心里罵了句髒話,但表面上還是試著擺出一副笑臉……唉,對著她,要他怎麼笑得出來?
最終,他也只能讓自己的臉色不那麼難看。
「我說,李姑一一」不行,現在他要拉她合作,哪里還能口無遮攔?「巧娘……我叫你巧娘,可以吧?」
李巧娘心里小小跳了下。他的聲音很好听,帶著一點柔軟,傳入她耳里,教她有種漫步在江南水鄉,細雨如絲,滿目翠綠的感受。
她偷偷地抬眼望了他一下,此刻的他少了在德馨院里的尖銳,溫和的五官組成一種儒雅的氣質,讓人看了便忍不住想要親近。
原來爹爹給她訂了一個這般英俊不凡的相公,難怪臨出嫁前,娘親和姊妹們都說,她是個有福之人。
不過……相公雖好,若不喜歡她,也是枉然。
只是,他為何如此討厭她?明明婚前他們也沒怎麼接觸,他怎就認定了她是可憎之人,避她唯恐不及?
這樣草率地判定一個人的好壞,他是不是太輕忽了一點?
也許因為他是男人,當他討厭她時,就避到書院去,逍遙自在、快快活活,可她……她一個弱女子,已為人媳、為人妻,能去哪里?
她唯一可以待的只有那間冷冷清清的新房,守著總是冰冷的喜床,獨對孤燈,夜復一夜,直至天明。
身為男人的他,永遠也無法了解一個不受喜愛的妻子,過得有多麼痛苦。
她好想扯著他問一句一我哪里惹你了,為何如此待我?
可是她不能,因為他是她的男人、她的天,所以無論他做什麼,她只能支持,不能質疑。
娘親從小就教導她《女訓》、《女誡》,她一向奉為圭臬,但現在……她心里真難受,仿佛有一把火在燒,她好想大喊,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她討厭三從四德,她討厭做個品貌俱佳的好女人,討厭、討厭、討厭……
她想要他看著自己,想和他做一對舉案齊眉的好夫妻,她還想和他生幾個孩子,最好是男孩,有著與他一般無二的俊秀五官、斯文氣質,和他一樣……
他不知,就在方才,當他走進德馨院時,他周身洋溢著光,似急、似驚、似怒的萬般情緒合成一股特殊的魅力,就像幼時她跟姊妹們去看元宵燈會,夜空中突然乍放的煙花,絢麗無雙、奪人心魂。
一見鐘情是一件毫無道理可言的事,但事實是,就方才那一眼,她已將他放入心里。
而後她看到他和公公辯駁,條理分明地解析凌家近一年來迭遭困境,可能發生的種種原因和理由。
公公雖不接受他的意見,卻也無法爭贏他,只得含恨吞敗,憤然離去。
也有可能,在公公心里隱約覺得凌端的推測是對的,只是拉不下臉承認自己有錯,所以擺出父親的架子,逼晚輩們同意他。
李巧娘不知道公公是怎麼想的,但在她的心里,也認為公公所行所為太古板、不知變通。
她好幾次想跟公公說,卻礙于公公的威嚴,不敢開口,因此對于凌端的勇敢直言,和與她心里所想一般無二的說法,產生非常大的認同。
只一瞬間,她便將他引為世間難得的知已。
塵世縱有千萬人,能夠同時吸引她,又與她心意相通的,恐怕只有他了吧?
能嫁他為妻,她是幸運的,但不被他所接納,她也是不幸的。
真不知道月老這條紅線是怎麼牽的,為何讓她這般既痛苦又快樂?
心思百轉,她悄悄咬了下唇,要自己冷靜。如果她表現得好,也許還有機會贏得他的心呢!她暗自期待著。
「相公可以隨意叫妾身的名字,妾身沒有異議。」
凌端低下頭,好想跟她說,可不可以不要這麼沒意見?
但是……此刻是他有事求她,所以……算了。
「那我就叫你巧娘了……剛剛我跟爹說的話,你都听見了?」
她頷首,事實上,她剛才幾乎想為他的勇敢、機敏鼓掌叫好。
「那你覺得我和爹爹的話,誰是正確的?」他再問。
「妾身不敢妄言公公與相公的對錯。」
她乖、她听話,希望他能因此而憐借她一片純純情意。
可李巧娘哪里知道,世間或許有很多男子作夢都想要一個乖巧听話、以丈夫為天的好妻子,偏偏凌端不在那些男人之中。
他生性外放,最想要的就是娶一房與他脾氣相當,能和他琴瑟合鳴,就算凶一點,兩人三不五時吵吵架,日子也比娶個木頭人來得更有滋有味。
所以她越乖,他就越厭倦。
而他表現得越冷淡,她更想討好他,便不自覺地委屈自己,最終,完全失去自己,至于他……那時他的心恐怕早已飛到萬里外,任憑她背插雙翅也永遠追不著、得不到。
凌端被她的答案搞得煩躁,努力深呼吸幾下,才稍稍緩和起伏的心緒,問︰「那你會遵照爹爹的命令,賣掉農莊和田地去還債嗎?」
「公公交代的事,媳婦自當全力以赴。」
喔!凌端被她兩句話激得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你知不知再這樣賣下去,不用多久,凌家就要破產了?」
「可公公——」
「別管我爹怎麼說,我只問你,三從四德的三從是哪三從?」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
「很好,所以說,按照你讀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鬼東西來看,你嫁給我,最應該听從我的話,對不對?」
她飛快點頭。且不說她本就不同意公公的做法,她以為明知其中有陰謀,還要往下跳,那不是「誠信」,是助紂為虐,放任那些壞人更加肆無忌憚地殘害好人,這種事怎麼可以做?
但凌父是她的公公,她嫁給凌端,就是凌家的人,在凌端外出時,家里萬事由公公作主,她當然要听公公的話。
可現在凌端回來了,翩然出現,要出手挽救這個瀕臨破敗的家,她有什麼理由不幫他?
因此,她很爽快地道︰「巧娘凡事听從相公吩咐。」
那「相公」喊得他渾身一陣雞皮疙瘩。
不過算了,她能識相,肯听他的話,他便暫且將這妝麻煩事放下,專心處理完商行的問題,再來想想怎麼解決他們這妝錯到天南地北的婚姻。
「好,既然你願意听我的話,那麼我告訴你,不準變賣農莊和田地。至于債主那邊,我會一一去找他們商談,請他們多寬限些時日,以便我找出問題,全部解決後,絕不賴他們半毛錢。」
「是,相公。」她雖然一臉溫順,不見大起大落的情緒,卻雙眼閃亮,顯示出她實在太喜歡、太贊同他的主意了。
凌端見她模樣,只覺奇怪。這女人怎麼了?好聲好氣與她商量事情,她沒什麼反應,相反地,嚴厲對她下令,她倒樂意了。
全部丁字號館的人加起來,也出不了這麼一個莫名其妙至極的女人。
不過丁字號館里無論男女都很有個性,敢愛敢恨,懂得追求自我,而李巧娘……她恐怕是毫無脾氣的代表人物,任憑她的男人捏圓搓扁。
他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很不願意這麼想,但他確實懷疑她習慣被人凶。
唉,他真不喜歡她這種性子。
老天爺,稱有必要這樣作弄我嗎?我討厭什麼,你就給我來什麼,分明是整人!
不過……他剛進京城,便在街道上看見她持菜刀追砍幾名家丁,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又是怎麼回事?
那時的她很亮眼,比天上的日陽還要閃耀,一下子便擊中了他的心。
可惜,那美麗太短暫,不過短短時間,便已消失殆盡。
真是太遺憾了……他在心里暗嘆自己無福,倘使李巧娘永遠都是街上那般強悍美麗,他想,他不只會喜歡她,必定愛死她。
但她為什麼不是呢?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