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懊似才一眨眼,天就亮了。
她在徐緩的微風中驚醒,一醒來就因為已經天亮而嚇了一跳。
陽光在林葉間閃爍,已日上三竿了。
她沒有生火,她以為她有,但其實沒有,身前的火堆,仍維持昨天下午的模樣,沒有任何不同。
她驚慌的轉頭查看它的狀況,它仍處于半昏迷的狀態,蚊蟲蒼蠅圍繞了過來,停在它的傷處,它會反射性的抽動那處的皮肉,它們會飛起來,但很快又再聚集。
她就是被這抽搐驚醒的,她伸手替它驅趕蚊蟲,重新生了火,然後再次拖著疲倦疼痛的身體離開它,走進山林里,這次她除了療傷的藥草,還尋找可以驅蟲的藥草,並撿拾樹果,挖掘野生的山芋、竹筍、野菜。
又一次的,她拿竹筒喂它干淨的水,它像是累極,連頭也沒抬,只張開半只眼看她。
銀光不得已,只得伸手拉開它的嘴,把沁涼的水從它牙縫中倒進去,一邊注意它有沒有生氣的將收進肉掌里的爪子伸出來。
它沒有,而且在發現她是要給它喝水,它把嘴張開一點,讓她方便倒水,它們滲了一些出來,但有大半都進到它嘴里。
「沒事的……沒事的……」她模著它的腦袋,告訴它。
之後,她又喂了它兩次水,然後把驅蟲的藥草扔進火里,一邊重新替它清潔傷口、換了藥,然後煮食那些挖回來的食物和可以止痛化瘀的藥草,她盡力將它們煮到爛糊,弄成稀泥狀,放涼之後,再喂給它吃。
這一天,它一直處于半昏沉狀態,態度配合許多,她要它喝水,它就喝水,要它吃東西,它就吃東西。
大部分的時間,它都像是在睡覺。
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一聞到那食物的味道,它就不肯吃了,沒有多余的力氣抗議,它只能皺起可怕的眉頭和鼻子,用那雙大眼瞪著她,只差沒直接嗤之以鼻了。
「我知道這不好吃,但你要知道,我沒有太多的工具,這里不是家里的廚房,我只有竹筒和這把箭,這些東西能吃你要偷笑了。」
她端著竹筒,碎念著。
它不听,只緊閉雙唇,用鼻孔對她噴氣。
「你需要體力,而且里面加的藥草可以讓你沒那麼痛,也好得快一點。」她回瞪著它,說︰「把嘴巴張開。」
它的回應是把那顆碩大的腦袋轉開,擱到一旁地上。
她捧著那裝滿了食物的竹筒,走到那一頭坐下,傾身湊到它眼前說。
「把嘴巴張開。」
它擰著眉,慢慢的再次轉過頭去。
被做別的時候,她定要生氣了,可在差點失去它的現在,她擁有無比的耐心與毅力。
所以她再起身,走到它正前方,再坐下。
這個位置好多了,不管它將腦袋轉到左邊或右邊,她都可以把東西湊到它嘴邊,真不知道她剛剛為何沒想到,大概是因為她太累了,而且也餓了。
思及此,她月復中傳來陣陣鳴動。
她看見它的耳朵轉動了一下,朝著她的方向。
「是的,沒錯,那是我肚子在叫,我餓了。」她對著它豎起的耳朵說,「天知道你有多不知好歹,你不吃,我吃。」
說著,她一邊干脆把那爛糊糊的東西送進自己嘴里。
吃了一口,她差點吐了出來。
天啊,好難吃,這東西超可怕的,清淡無味不說,還有刺鼻的藥草味。
當她忍不住吐舌作嘔時,看見它轉過了頭來盯著她瞧,一臉的幸災樂禍。
她煮的東西通常沒那麼難吃,她嘴刁得很,但這回因為太累,又在野外,讓她忘記加鹽了,可這種荒山野嶺,哪來的白鹽能用?
銀光重新將她簡單做的竹匙又伸到它嘴邊。
「對啦,很難吃,可你遲早都是要吃的,我們可以等你累了,然後我再拉開你的嘴,把這可怕的東西灌進去,或者你自己先把它們吃掉。」
它聳動它的眉頭,一臉質疑。
「我保證下一餐不會把藥草和食物煮在一起。」她把竹匙湊得更近些。
它遲疑了一會兒,見她一臉堅持,才終于伸出舌頭,舌忝食竹匙上的爛糊。
銀光見狀,方松了口氣,她一小匙一小匙的喂食它,邊哄著︰「來,再一點,再吃一點,吃完這些就好了,晚一點我會弄更好吃的東西,真的。我剛剛看到一些薯蕷的葉子,你記得以前帶我到山里找薯蕷嗎?你教我怎麼找到它,再磨成泥來吃,我想我可以找到一點花蜜,讓你和著吃。怎麼樣,感覺不錯吧?」
它沒贊成,也不反對,只是在舌忝完最後一口之後,把頭放回前爪上,合上了眼楮。
它看起來好累好累,她忍不住伸出手,一次又一次的輕輕撫著它,啞聲承諾。
「睡吧,好好休息,我會保護你的……一定會……一定會……」
半晌後,它睡著了,她差點也跟著昏睡過去,但要做的事,和山一樣多。
首先,她必須要想辦法找到更多食物,這兩天她到處都沒看到在地上跑的動物,大概是它的氣味讓它們主動閃避,不過天上的鳥很多,她看見好幾只肥大的雉雞在溪邊晃蕩。
從小她對習武的興趣就不曾比對食物高,不過她有箭,楚大哥的黑箭完好無缺,她可以用竹子做出一把弓,如果運氣好,說不定可以獵到幾只雞。
她勉強打起精神,再次往竹林走去,天快黑時,她灰頭土臉的抓了一只肥雞回來,還挖了更多的竹筍和一些野生薯蕷。
銀光再次將火生起,剝掉了毛,去了內髒,烤熟了雞。
它聞到香味,醒了過來。
她掰開了雞腿試圖把雞腿撕成肉絲,方便它食用時,它已經將整個腦袋湊了過來,張嘴咬住了那只腿。
她嚇了一跳,但它已經搶走了那只烤得香噴噴還在滴油的雞腿,顯然它的狀況比她想像中好多了。
見它沒兩下就將那雞腿解決掉,她吃著手上殘余的雞肉絲,瞅著它道︰「現在你開始慶幸,我不是一般的千金小姐了吧。」
它舌忝著油嘴,一雙眼還盯著火上剩下的那只雉雞,她笑著把整只雞都遞給它,「喏,都給你。」
它見狀,一口就咬住了那只雞。
銀光一挑眉,道︰「你真是個口是心非的家伙,虧我以前還以為你就愛吃素,可里昂說的沒錯,你們真的很愛吃肉,不過我今天只抓到這只,其他得等明天看看運氣了。」
她說著,從火中翻出好幾顆烤焦的竹筍,剝去焦黑的皮,然後拿到溪邊把筍子洗干淨,再帶回來給它。
它囫圇吞棗的解決了那只烤雞,然後開始吃那些白筍。
「說真的,我本來是希望能拿雞骨頭來熬筍子湯的。」她一邊用右手把女敕白的竹筍一顆顆丟進它嘴里,一邊也拿了一顆咬了幾口喂自己。「可我看現在是沒望了,總不能叫你把到嘴的雞給吐出來,對吧?」
它咀嚼著那些竹筍,大大的眼直盯著她瞧,竟然看起來,還真有那麼一點無辜的模樣。
「你真的听得懂我在說什麼嗎?」
她孤疑的瞧著它,咕噥抱怨︰「里昂獸化的時候,感覺好像听得懂我說什麼,但他有點難搞,他不肯和我說他到底記不記得獸化時發生的事。我還得威脅不給飯吃,他才會幫我做事,但有時候,就連這招也沒用。我還是到你們打起來的那天,才知道他竟然可以自由控制獸化的程度。」
它吃完了所有的筍子,琥珀色的大眼,直盯著她手中剩下的那一口。
銀光把吃剩的筍子也給它,它的舌頭舌忝過掌心,有點癢,感覺像是她之前喂過的小貓那般。
卑說回來,它這溫馴的模樣,其實感覺上就像只大貓一般,只是體型超大而已,這念頭,幾乎讓她笑了出來。
她起身,到溪邊拿來事先已經磨好裝在竹筒里,用溪水冰鎮過的薯蕷泥,一匙一匙喂著它,道︰「這幾年,我只查出他是從異國來的,他獸化時被拂林的商人抓到,結果一路被帶到這兒來,說要進貢給皇上,但他找到機會逃了出來。」
她其實偷偷在薯蕷泥里加了一些藥草,但大概是因為她也加了花蜜,吃起來甜甜的,它沒有多加抗拒,她再舀一匙給它時,它乖乖舌忝食著。
她稍稍放了心,邊喂邊和它說︰「我還以為你和他一樣,也是不小心被抓到,才又被爹救回來的,可我去問娘,娘還是堅持說你還是個娃兒時,就被放在老家大門外,那留下你的人,在信箋上說你是爹親生的呢,那信箋娘到現在還留著呢。」
吃掉了最後一口薯蕷泥,確定沒有其他食物之後,它又把頭擱到了前足上。
她起身把新的柴火放進火堆里,確定能燒一整夜,又去弄了些水給它喝,再拿來新做的竹弓和黑箭,這才走回它身邊。
天,已經完全黑了。
別光下,它雙眼微眯,似睡似醒,她縮在它身側,將弓與箭放在地上,看著那堆火,听著它的呼吸與心跳,喃喃問道︰「如果我也是獸人,你就不會走了吧?」
當然,它沒有回答,她也不奢望它會突然開口講人話。
裊裊的白煙,氤氳向上,穿過林葉,爬上了夜空。
「可那樣我們就是親兄妹了,那你一定還是會躲著我,幸好我們不是……」她看著那道煙,和在林葉間閃爍的星子,說︰「但我又好希望我是,如果是獸人,你就不會嫌棄我,那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反正是獸,管他是不是親兄妹呢,對不對?」
它還是沒有回答,她從它蓬松的皮毛中朝前方看去,它眼已經完全合上了,大概是睡著了吧。
輕輕的,她將小臉埋入它柔軟的皮毛,嘆了口氣,小小聲的道︰「阿靜,你知道嗎?其實我好羨慕阿萬可以跟著你走遍大江南北,我有好幾次想偷偷跟去,可我知道那只會讓你跑得更快、走得更遠……」
夏夜晚風徐來,撫上了她疲倦的小臉。
「我真的……好羨慕、好羨慕……」
樹上蟬鳴唧唧,崖邊白瀑嘩啦,當月上枝頭,火堆里的柴坍了一根,啪啦濺出點點火星子來。
她已完全放松下來,蜷縮在它身旁,再次合上了雙眼,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卻依然忍不住道。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倚靠著它,低喃著︰「是人也好,是獸也罷……若你不能再變回人也沒關系,我們可以離開揚州、離開江南,到沒有人煙的地方去……」
沙沙沙沙、嘩嘩嘩嘩、唧唧唧唧——
擺暗中,它听見好多聲音,混在一起,水花、蟲鳴,落葉、風聲,還有那個依偎著它的女人的心跳,和呼吸。
她已經不再說話了,不再喃喃自語。
可是,她輕柔的話語,依然徘徊在耳畔,游蕩在腦海,比任何聲音都還要清晰。
我真的……好羨慕、好羨慕……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是人也好,是獸也罷……若你不能再變回人也沒關系,我們可以離開揚州、離開江南,到沒有人煙的地方去……
那些話語,奇妙的安慰著它,暖著它的血,揪著它的心,它忍不住一再回想,一次又一次在心里反復咀嚼那人類的話語。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它喜歡她的聲音,好親切,好熟悉,像它早已听了一輩子,深深的、深深的,刻印在心底。
它轉過頭,瞅著她。
她長發披散、衣裙破損,腳上的繡花鞋也沾滿泥水,十指的指甲斷的斷、裂的裂,左手虎口處還因為替它烙燙傷口時太匆忙,被燙出了好幾個水泡與傷疤。
不由自主的,它湊到她身前,輕輕舌忝著她手上的水泡與傷疤,和她臉上沾到的黑灰,這兩天,她忙顧著它,卻忘了照顧自己。
她太累了,即便它舌忝著她的臉,她也完全不曾醒來。
它喜歡她身上的味道,那種如蜜一般的香味,又像某種醇厚的酒。
朦朧的夏夜里,它蜷縮起身子將那個依偎著它的女子,包圍起來,暖著她。
她把外衣拿來當它的清潔布了,身上只剩下輕薄的絲裳衣裙,那東西擋不住愛的。
她很怕冷的,它知道。
即便是夏夜晚風,她也不喜。
斃惚中,它想著。
它知道……
他知道……
明月皎潔如新。
風,嘩沙輕響。
她因風偎得它更近、更緊。
然後,它听見她在哭泣,驀地睜開了眼。
她雙眸依然緊閉,淚水卻成串滑落,沒有血色的唇,不斷囈語︰「不要、不要……他是冤枉的、冤枉的……楚大哥,別殺他……別殺他……」
心頭,沒來由抽緊。
它舌忝著她的淚,可她的臉好燙,像火似的燒。
不該這麼燙,這般燒的。
它心慌的用口鼻輕推著她,試圖弄醒她,但她只是哭著,一再夢囈。
「不要、不要……阿靜、阿靜……對不起、對不起……」
她醒不過來,淚不停,而且雙頰泛著不正常的酡紅,氣息既輕且短,像是每一口呼吸,都要耗盡全身力氣。
它再推她,舌忝去她額上臉上的汗與淚,甚至拿牙輕嚙她的肩,她卻還是不醒。
不得已,它搖搖蔽晃的試著站起身,依靠著它的她,卻只是往旁倒在堆積的落葉上。
這一次,她因胸中傳來的疼痛抽了口氣,但卻沒有爬起來。
著急的,它看著那個女子,又用口鼻推著她。
趴躺在落葉上的女子,終于睜開了淚濕的眼,雙眼卻沒有焦距。
它湊到她眼前,低吼著。
那讓她用力的吸了口氣,抬起傷痕累累的手,模著它凶惡斑斕的臉,哽咽的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她神智不清的呢喃著,焦距再次渙散。
「都是我……都是我……」
那道歉越來越小聲,然後她熱燙的小手,從它臉上垂落。
「是我的自私害死了你……是我……」
滿盈的淚水,涌上眼眶,溢出滾落,滴在落葉上,然後她再無力睜著眼,倦累的再次合上眼皮。
「對不起……」
吐出這一句沙啞的抱歉,她再次陷入昏迷狀態。
它惶急的在旁來回徘徊,再輕推著她,可她再也不曾醒來,小小的臉上,才剛被它舌忝去的汗水,轉瞬間已又再次滲冒而出,它又伸舌去舌忝。
可是她好燙,太燙了。
她在發燒。
這樣不好,她需要退燒,需要到水里。
它張開嘴,試圖將倒在地上的女子,叼咬在口中,帶到水邊,但還沒離地,她已經痛叫出聲。
那喊痛的聲音,不大,卻讓它驚得不敢繼續。
它听到另一種聲音,很細微,卻萬分清楚,那是骨頭裂開的聲音。
這陣子,它听了很多次,好多次,它嚇得松開了嘴。
她喘著氣,在落葉上蜷起了身子,左手反射性的壓在右邊的胸月復之上。
是肋骨。
它弄傷她了。
碧恐與驚愕讓它退了一步,它沒有很用力,但她的骨頭卻裂了,劇痛讓她額上汗水又冒,它盯著她,看著她疼痛的模樣,才勃然領悟,它早在那天夜里,就弄傷了她。
那時,它還不懂得控制力道。
那夜,它只顧著奔逃。
可事後,她不曾喊痛,不曾抱怨,她拖著受傷的身子和裂開的肋骨,替它處理傷口,喂它喝水進食。
她照顧著它,只顧著它,直到身體再也撐不下去。
它可以听見她小小的心跳,因不適跳得太過急促,就如同她淺薄的呼吸。
她快死了,它驚恐的領悟到這件事。
再這樣下去她會死的。
它得替她退燒,但它沒辦法這麼做,它無法叼著她去水邊,也無法拖著她移動,那會傷到她已經裂開的肋骨。
它惶恐焦慮的在她身邊來回走動,繞著她低咆,卻想不出任何辦法。
她小臉酡紅,女敕唇卻沒半點血色,汗水濕透了她輕薄的衣裙,嬌小的身子因疼痛而震顫著。
她是如此痛苦,它卻幫不了她,幫不了她,它無能為力,沒有辦法,它只有厚皮長尾、掌爪利牙,它不能幫她固定斷裂的骨頭,不能帶她到水邊降溫,甚至無法給她水喝。
它什麼都做不到。
她痛苦的申吟在耳邊回響。
它憤怒又痛苦的徘徊著,噴著氣。
賓燙的淚水又滾落她的雙頰。
它難忍的甩著長尾,因為自身的無用感到憤怒。
「阿靜……阿靜……」
因為高熱和劇痛,她難忍的哭了起來,啜泣著、申吟著,叫喚著那個名。
「阿靜……阿靜……」
那聲聲的呼喚,都像把刀,一再戳刺、刨挖著它的心。
它弓起了背,抓刨著地,心跳急速奔竄,因自己甚至不能將她擁入懷中而幾近發狂。
懊死!她需要它、需要他、需要它、需要他!
她需要它有手,需要它有腳,需要它能將她擁入懷中,照顧呵護安慰——
她需要他!
他的銀光,需要他!
一切,就此改變,它可以感覺得到。
心髒大力的跳動著,強壯的骨骼與肌肉開始收縮,血液快速的奔流,充滿全身上下所有的地方。尖利粗壯的掌爪開始變化拉長,斑斕的毛發與長尾重新回到體內,後腦的烏絲不斷生長變長。
它大口大口的喘息著,感覺到身體被壓縮轉變著,它的四肢變得光滑,嘴里的利牙也重新收回了肉里。
夜風撫來,滑過它光滑但強壯的背脊,粒粒的汗水,從毛孔里海冒而出,很快滿布其上。
它打了個冷顫,盯著自己落在地上的前掌,但那里已經不再是掌爪,而是一雙黝黑粗糙的大手。
人類的手,它的手。
不,他的手,風知靜的手。
他四肢著地,全身未著片縷的趴跪在地上,有那麼一瞬,有些恍惚,他跪坐起身,疑惑的看著自己的雙手,然後听見了那痛苦的申吟。
他猛地抬起頭,看見那癱倒在地,昏迷不醒,不斷顫抖申吟的女子。
銀光。
所有遺忘的一切,全速而來,猛然重擊著他。
他抽了口氣,想起,然後迅速爬站起身,來到她身邊,臉色發白的小心將她翻過身來,拉開她汗濕的單衣,替她檢查。
她的胸月復沒有外傷,但她的肋骨裂了,在他按壓時,有兩處她出現了疼痛的反應,它們沒斷,還連結著,但早已裂開。
那一夜至今,究竟是過了幾天?兩天?三天?
她在發燒,是今天開始的,還是昨天?他不知道,她看起來雖然疲倦,但它以為還好。
不,是他以為還好,它就是他。
他早該發現的,但他卻沒有注意到,她一直那麼愛逞強,他應該注意到的,她走路會一拐一拐的,總是避免用右手做事,盡量不壓迫到右側,可他卻該死的沒發現。
她的身體燙得嚇人,他不知道她怎能撐到現在。
他起身跑到竹林,砍斷一根長竹,削去竹葉,剖開竹筒,三兩下將它們剖成竹片,再拿著竹片回到她身邊,將她的腰帶拿來把竹片綁在她身上,幫她把斷裂的肋骨固定住,然後讓她靠在他身上,再褪去她身上剩下的衣物與鞋襪,抱著她起身。
雖然已經盡量小心,但這一連串動作依然弄痛了她。
「痛……好痛……」
失去了自主的意識,她只要一痛就會申吟飲泣。
「阿靜……我好痛……好痛……」
他抱著渾身發燙的她起身走到瀑布旁,左肩上的傷因為她的重量被拉址著,但她的瑟縮與低泣比什麼都還要讓他痛。
「我知道……我知道……」他啞聲安撫她說︰「一會兒就好了,馬上就會好一點了。」
可她的淚,還是浸濕了他的肩,幾乎灼傷了他,讓他心頭顫抖。
明明離那瀑布的距離只有短短幾尺,如今走來卻好似有千里那般遠,好不容易,他終于帶著她來到水邊。
瀑布下的水很冷,冷到教人打顫。
那被長年溪水沖出的一窪深潭,即便在月光下,依然清澈見底。
他抱著她走入水中,即便心急,他還是盡量,一次一點點,慢慢的讓她由足尖開始適應,他陪著她整個人浸到水中,讓冰冷的水,直沒至肩頸。
她打著顫,即便燒到神智不清,全身虛月兌,依然難掩驚慌的試圖掙扎。
「沒事,我在這里。」他擁著她,小心翼翼的在水中環抱著她,在她耳畔保證︰「我不會讓你沉下去,不會。」
也許是因為她听進去了,也可能是冷水舒緩了她高熱的不適,她漸漸不再那麼害怕,只將發燙的小腦袋瓜,靠在他肩頭上。
他本來擔心她會因為水太冷而痙攣,但或許是因為他沒有帶她太快入水,她的狀況還好。
半晌後,她的情況開始好轉。
她貼靠著他的身體,不再燙得嚇人,急促的呼吸放慢,失序的心跳也已漸漸變緩。
「阿靜……對不起……」
暴啦的水聲,遮住了大部分的聲音,卻遮不住她的心跳,掩不住她的呼吸,和那小小、小小,宛若細雨般輕輕的夢囈。
「對不起……」
盯著她虛弱蒼白的小臉,他的心收緊,收得是那麼的緊,緊到幾乎無法跳動。
他小心翼翼的將她輕擁,只覺心熱,眼也熱。
皎潔的明月,倒映在蕩漾的水中,晃啊蔽的,幽幽。
恰似那年初秋……
明媚的月光輕輕。
她的高熱已退,烏黑的長發如絲緞般,飄蕩在水中。
他抱著她上了岸,回到只余殘燼的火堆旁,添了些柴,重新燃起了火。
小心的,他盤腿坐在火旁,讓她坐靠在懷中,細心擰去她濕透長發的水,再幫她更換干的竹片。
別光熊熊,映照著她柔女敕雪白的嬌軀,她身上的傷,不只拇指上的燙傷和肋骨那處內傷,她的小臉和手腳上,都有草葉刮出的條條紅痕,和這兩天四處張羅食物而磨出的水泡與擦傷。
她向來不是那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千金大小姐,可卻也不曾搞得如此狼狽過,古靈精怪的她雖愛做男兒打扮,也還是愛漂亮的,年歲漸長後,她不再和人打架,而是學會了耍心機,她很擅長指使旁人幫她做事,也比一般人都還要清楚什麼叫做有錢能使鬼推磨。
銀光是有腦袋的,他其實比誰都還要清楚,打一開始,她的算計就都是他教的,可到了後來,她卻青出于藍。
她很聰明,太聰明了。
她很少做出傻事,她一向知道該如何拿捏分寸,她不做沒有把握的事。
可是,當他獸化之後,被那狂暴意識吞噬時,她卻冒著生命危險靠近他。
看著她身上的傷,他只覺喉緊心痛。
小心的,他抹去她身上的水珠,溫柔的替她處理那些破掉的水泡與割傷。
現在回想起來,他依然不敢相信,仍然為她的膽大妄為感到恐懼。
他當時意識不清,只能勉力壓抑著不去傷人,轉身逃走,可是當箭羽不斷襲來,當人們不分青紅皂白,持刀劍圍剿,他的理智早已完全被獸性的狂怒吞噬,遇見阿萬時,他只想打倒所有阻擋他的人,只想傷害所有傷害他的人。
只差那麼一點,他就會陷入完全的瘋狂,但她卻出現了。
出現在他面前,阻止他傷害阿萬,阻止他繼續發狂。
在那個當下,他甚至已經不記得自己是誰,為什麼會在那里,又為什麼會被追殺,可是她卻依然相信他。
就連他都不相信自己時,她還是相信他。
相信他。
她非但在狂風暴雨中挺身扞衛他,甚至在他咬了她之後,還試圖阻止楚大哥殺了他。
他都已經傷了她,都已經弄傷了她……
他不懂,她怎麼可以這麼傻。
明明很聰明的……
不由自主的,他心疼的撫著她臉上的紅痕,撫著她虎口上的燙傷。
明明很怕疼的……
嫁給師兄不是很好?那是老爺千挑萬選的,師叔和師嬸都是好人,學醫的師兄人更是溫文儒稚,師兄會疼她的,會寵她的,他知道,師兄比他這種野獸好上千萬倍。
他都已經忍了,都讓了,即便不甘、即便嫉妒得幾欲發狂,他依然強忍著想去找她,帶她遠走天涯的沖動。
他只想她好,只要她好,所以後來總冷待著她、疏遠著她,原以為她會就此死心,誰知到頭來,這小傻瓜還是為他搞得這般遍體鱗傷。
我真的……好羨慕、好羨慕……
怎麼……就這麼死心眼啊?
別焰貪婪的吞噬著干柴,在黑夜中燃燒著,提供溫暖,烘干兩人的身體。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的聲,輕輕,呢喃著,熱著魂,暖著心。
他小心呵護的擁著那小小的傻瓜,以手指一次又一次,憐惜的慢慢梳開她的長發,直到它們全都干軟柔順如絲的披散在她身上。
像他這種野蠻的怪物有什麼好?有什麼好啊?
即便她因他而傷,在內心深處,除了心疼不舍,他卻也因此感到興奮,甚或狂喜,只因她都是為了他,為了他啊。
就連此時此刻,她如此虛弱,他卻依舊滿心都是想將她佔有的沖動,腿間的火熱從在冰冷的水中時就已硬挺,隱隱悸動著,明明知道她仍傷著,還燒著,卻也逼不退那洶涌的。
野蠻的原始沖動,讓他極度渴望進入她柔軟的身體里,讓她成為他的,讓她染上他的味道,讓她徹徹底底都是他的。
只有禽獸,才會如他這般吧?
不知是否又做了噩夢,她眼角又逸出一滴晶瑩的淚。
舞動的火焰,在前方晃動著,在她的淚光中閃耀著。
一顆心,既疼且痛,還有更多的不舍。
情不自輦的,他伸舌舌忝吻去她的淚。
有什麼好呢……
保護她的渴望,和佔有她的沖動,同樣的強烈尖銳,維持著恐怖的平衡。
他不想傷害她,又無法不觸踫她,他來來回回撫模著她柔女敕的肌膚,一次又一次的,緩解那強烈的渴望,一次又一次的告訴自己,告訴心中的那頭獸,她需要休息。
他讓她往後靠著自己,讓她的背心貼在他的胸膛上,大手繞到前方,撐著她的上半身,這個姿勢,不會壓迫到她受傷的右側,他將手覆在她的心口上。
那小小的心跳,還那麼微弱,像隨時都會消逝一般。
別焰中,爆出了星子。
他凝視著它,然後感覺到那野蠻的沖動,緩緩消退了些。
他必須照顧她,而不是傷害她。
那是他為何能月兌離獸化的原因,他很清楚,無論他是人是獸,她都影響著他,她是它和他之間,唯一而清楚的共識。
你的野獸選擇了她……
里昂的話,無端浮現。
他原本不信那男人的,他在這之前,沒有獸化之後的記憶,可直到它被那妖女強拉出來,開始暴走。當他因為銀光而恢復成人,同時也拿回了失落的記憶片般,他才發現原來是有的,只是以前,他總以為,那是夢。
他不相信,不想相信自己已成了獸,他不能忍受自己早已失控,所以總當那是夢,說服自己那是夢。
畢竟,人們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但那不是夢,而他是有記憶的。
獸的記憶,他的記憶。
盯著那在黑暗中狂舞的火焰,他回想著那些片段。
深深的,他嘆了口氣,輕輕的以鼻摩挲她的額,然後將她教人心安又迷醉的氣味,一點一滴的納進心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