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眼游絲兼落絮,紅杏開時,一霎清明雨。
碧雲崖前,武衛明一身布衣,靜靜負手而立。一旁的顏子卿打量著這個數年不見的好友,心里暗暗嘆息。
十六年前,賢芳郡主離奇死于沂圓,康王夫婦一口咬定是武衛明謀害。皇上震怒,下旨嚴查,雖然最後查明是郡主擅闖武衛明所設結界,意外身死,皇上卻仍是將武衛明削爵解職,流放邊疆,直到六年前,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武衛明才得帝都。
然而已是一介平民的武衛明卻沒有久留,安排好了一些雜事之後,便單人獨騎,漫游天下去了,偶爾回來,也只在沂圓或碧雲崖附近流連,當年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佑武侯、羽林將軍的英雄豪氣,竟似完全消失不見了。
最令他感到奇怪的是,關于那位姑娘,武衛明也絕口不提,照當時兩人情深義重的樣子,怎麼也不應該是這個結果啊!難道那個周姑娘真的只是貪戀好友的權勢,見他被削爵流放,便絕情而去了不成?
「小顏,幾年不見,就不認得我了?」被他盯得受不了,武衛明轉過頭來,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
三十九歲的武衛明,容顏雖未大改,風霜之色卻是抹不去的,顏子卿見了,不免心中難過,勉強笑道︰「還敢說!你這家伙,一走兩、三年沒音訊,到底是跑到哪個深山野嶺去了?」
武衛明淡淡一笑,走遍天下,只為尋找一個女鬼的轉世,這樣的事還是不用告訴顏子卿了。「與之所至,走到什麼地方都有可能,明年我還想去西北大漠里轉轉呢。」
顏子卿一拳捶在他肩上,「你真是逍遙,可憐我現在整日留在京里,無聊得快發霉了,早知道就學你了,無官一身輕!」
「別說笑話了,你現在可是堂堂禁軍統領,正二品的大官!要顏大少辭官,除非是泰山崩黃河枯,否則皇上身邊怎麼少得了你?」
武衛明也回了他一拳,兩人相視而笑。
「這個不提。」顏子卿把話頭轉回好友身上,「你也快到不惑之年了,這終身大事究竟打算怎樣?麗妃娘娘臨終前念念不忘的便是你的婚事,難道你真的想讓武家絕後?」
武衛明沉默良久,悠悠道︰「小顏,你可相信緣定輪回今生?」
顏子卿一怔,「你發什麼傻,這和你的婚事有什麼相干?別告訴我你除了那個周婉倩就誰也不要了,寧可等到下輩子再找到她圓了你的心願!」
武衛明不答,回頭望向夕陽落處。人生如此,轉瞬即滅,但是只要他還活著,就絕不會忘記她的約定……只不過是一個天下而已,就走遍它又有何妨!
「沒有下輩子。」武衛明淡淡道︰「渴望這輩子而已,我只求今生,不求來世。
顏子卿目瞪口呆,完全糊涂了。
送走顏子卿,武衛明回到翠湖邊,他信步沿著一條注入湖水的小溪往上走,春色已暮,亂紅如雨,落在溪流中,微微打著旋飄遠,婉轉淒美。
十六年了,離他與她在冥府分手,已經這麼長久了啊!時間從不曾為任何人停留,昔日的青年將軍,如今的白發孤旅,可憐人似春花將老,而緣如水中月鏡中花,終是難尋。
武衛明搖頭,甩去纏繞在腦中的哀愁思緒,蹲,捧起溪水正要喝時,眼光卻一下子定住了——
那水底,隨著波光閃動著的是什麼?!
他伸手撿,手指卻不听使喚地發著抖,好不容易抓起它,他緊緊握在手心,久久不敢細看——不是,不會是那塊玉香圓……天哪,你不會這麼殘忍吧!
手指慢慢地模索,玉質……雕工……圖樣……他睜開眼楮,一塊遍布裂痕的白玉雕龍香圓,靜靜地躺在他手里,淚,一下涌了出來。
「那位先生……你可曾見到一塊白玉香圓?用紅繩穿著,上頭雕一條龍?」清脆的女音從對岸傳來,有點怯怯,卻煞是甜潤動人。
他猛地抬頭,竟然有些暈眩。溪流之畔,桃花之下,盈盈立著一個緋衣縴腰的少女,約莫十五歲年紀,鬢挽雙鬟,依稀猶是當年模樣。
那少女見到武衛明的相貌,顯然也吃了一驚,臉上露出迷茫之色,目光不自覺一微帶哀戚……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聚首已三生。
武衛明突然明白了當年的,周婉倩發現自己便是她尋覓已久之人時的心情,時間相隔,記憶已改,往事種種只存于自己心中,執著的期待與現實的失落,巨大的反差並非那麼容易填補……
那又如何?他仍是他,武衛明或鐘浩,不過是身外虛名,她仍是她,周婉倩或其他什麼,也不過是紅塵幻影,重要的是,他們終于相會了!
武衛明緊緊握住玉香圓,站起身,一步步涉過溪流,向著她走去……
今生今世,再不會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