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登初上。
昭陽宮內燈火輝煌,宛若白晝。
溫婉嫻雅的皇後娘娘輕蹙蛾眉,憂心忡忡望著食不知味的代宗皇帝,勸道︰
「皇上,臣妾懇求您多少吃一點吧。」
「唉!」代宗皇帝睇了眼滿桌珍饈,重聲一嘆,擱下箸,拂袖往外走。
「皇上……」皇後娘娘尾隨追了上去,繞過曲廊,跫過一座八角涼亭走進西花廳。代宗坐在紫檀圈椅上,神情看起來很疲憊地揉了揉眼泡兒,不發一語。一名宮娥忙將香茗端上嵌著螺鈿的幾案,收起玉茶盤,恭敬地侍立一旁。
「皇上……」皇後娘娘張了張口,把到嘴的話又吞回肚里……打從進宮以來,她極力恪守後宮不得干政的祖訓,至今猶不敢逾越一步。她斂眸思忖︰今晚代宗皇帝擺駕回宮後,就一副心事重重地長吁短嘆,她瞅在眼底心急如焚,不知道金鑾殿上發生了何事?偏偏代宗皇帝是個悶葫蘆,你若不問,他絕不提。
「皇上,何事讓您這般憂心呀?」經過一番掙扎,皇後娘娘甘犯禁忌也要問個清楚明白,才好幫皇上分憂解勞。代宗皇帝抬眼望著皇後,擺手示意她坐到他身邊來,沉吟了下,開了金口︰
「皇後可還記得「寶迦國」的格薩王?」
「臣妾記得。」
「今天,邊關急報,格薩王揮軍直入,攻下我大唐境內的安西四鎮。」
「嚇!」皇後娘娘訝然失色。
「詭譎的是格薩王所派的使臣,今日早朝又上殿二度請求和親。」
「皇上,您是懷疑格薩王佔領安西四鎮系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旌旗獵獵的真正用意……意欲挾安西四鎮脅迫皇上允婚?」皇後娘娘誠惶誠恐地臆測。
「格薩王的意圖太明顯,否則,他絕不會在佔領之後按兵不動。」代宗捋髭答著。
「哼!只不過是個小小的蠻夷王,竟敢如此囂張跋扈!」皇後娘娘面露淡淡鄙夷。
「塞外民族作風一向剽悍,做事不按常理,幾無脈絡可尋。」代宗端起茶碗,用碗蓋撥著浮茶沫,呷了口茶。
「皇上,何不派大軍鎮壓,將他趕回塞外去?」皇後娘娘不禁動了氣的提議。
「唉!朕正為此苦惱不已。」代宗眉頭深鎖。
「請恕臣妾愚鈍,不明白皇上的意思。」皇後娘娘忒謙問著。
「眼下我們朝廷的主力大軍正在北方與回紇交戰,捷報頻傳,勝利指日可待。此刻若貿然抽調兵馬前往西域支援,恐怕交戰多年、即將到手的勝利會化為烏有。這麼一來,豈不前功盡棄?再說,寶迦國在驍勇善戰的格薩王治理之下,民富國強,兵精將勇,是近幾年來西域一帶突起的新興勢力。格薩王與周圍十多個小柄結盟,被擁戴為盟主,實力雄厚,不容小覷,朝廷若出兵,將面臨繼回紇之後的另一場艱苦戰役。皇後,長年征戰對我大唐皇朝恐兵困馬乏,朕怎可輕啟戰端?」代宗一番話分析得鞭闢入里。
「皇上所言甚是。」皇後娘娘認同地頻頻點頭。
「除此之外,朕也擔心,萬一西域與回紇沆瀣一氣,聯手發動戰爭,那麼,在北、西兩面夾擊之下,大唐勢將月復背受敵,屆時恐將動搖柄本社稷不保。唉!」代宗皇帝重重喟嘆了聲,憂慮之色又爬回臉上。
「顯然格薩王認為整個局勢對他有利,故而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讓我們幾無選擇余地,只能任他予取予求?」有勇有謀,皇後娘娘不禁對格薩王這個小蠻夷王另眼相看。
「目前的局勢確實如此。」代宗放下茶碗,黯然承認。
「那……皇上,您是不是已經做出決定了?」皇後娘娘試探著。
「朕怎舍得將河鄔遠嫁到異國他鄉,偏又苦無對朿,才會這般苦惱啊。」代宗汗顏自愧地低下頭。
「……」皇後娘娘訥口無言,暗自惦惙︰這個目中無人的格薩王竟敢用這麼倨傲不恭的姿態請求和親,未免欺人太甚。然而,這回若不能遂其所願,格薩王極有可能在惱羞成怒之下對大唐宣戰,屆時,生靈涂炭,蒼生堪憐矣!筆後娘娘想著想著,禁不住眼眶泛紅,趕緊悄悄別過臉,舉袖按了按濡濕的晶亮眼角。
「皇後,朕好生為難啊。」代宗舉棋不定,狀極痛苦地將臉埋進手掌里。
「看來,唯有犧牲河鄔來平息這場風波了。」兩權相害取其輕,皇後娘娘幽幽說著。
「朕明白。可,朕不舍呀!這個頑強的格薩王,為何非要奪走朕最心愛的河鄔呢?」代宗無奈的語氣逸出一股悲涼。
「唉!莫非這是河鄔的命,不然有那麼多優秀的人選暴她挑,她卻都不中意。否則,一旦她成親了,諒格薩王再怎麼蠻橫也不敢奪人之妻吧?」皇後娘娘不勝感慨。
「天啊!我真是個沒用的無能皇帝,連自己心愛的女兒都保護不了。」代宗越想越發痛心地揮舞著拳頭對天吶喊。
「皇上!您切莫自責。凡在上位者,本就應顧全大局,不可私心作祟。皇上,您以蒼生為念以江山為重,不得不割舍對河鄔的鍾愛,這種胸懷臣妾自嘆弗如,相信河鄔也一定能諒解皇上不得不做出這種取舍的苦衷。」
「和親這件事,對河鄔而言來得太突然,一時恐怕無法接受,請皇後代朕好好勸導她。」在百般無奈萬般不舍的心情下,忍痛決定這門親事的代宗殷殷囑托。
「臣妾一定善加勸導,請皇上寬心。」
「……」塵埃落定後,壓在代宗心上的大石頭終于落下。
*
翌日早朝,代宗皇帝宣寶迦國使臣上殿,下詔將紅萼公主嫁給格薩王,滿朝文武為之譁然!寶迦國的使臣則是一臉喜出望外,叩跪高呼︰
「唐皇英明!」
使臣一退出金鑾殿,馬上派人以飛騎將這個天大喜訊傳達給格薩王;格薩王接獲消息,龍心大悅,即刻下令大軍撤退,撤回寶迦國境內,將安西四鎮奉還大唐,以示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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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萼公主雪膚花貌,娉婷有致;她精音律通翰墨擅女紅,堪稱才貌雙全。她所居住的穠華宮經常高朋滿座,什麼公主啊郡主啊以及王公重臣之女都喜歡在這里小聚,一起彈箏跳舞、賦文論詩、捻針刺繡、品茗談心……其樂融融。每逢春暖花開季節,她們就相約至皇家草場上奔跑競技打馬球舒活筋骨。這種黛綠年華錦繡歲月的日子,讓紅萼公主不識愁滋味,渾然不知自己即將遠離這一切。
今夜,滿天星斗烘托著一輪皎潔圓月,沁涼的晚風透過窗欞,習習吹著。晚膳剛過,皇後娘娘偕方昭容在兩行掌燈宮女的引領下,駕臨穠華宮。
「皇後娘娘!娘!難得您們結伴前來,兩位快請上坐。」紅萼公主高興得亮了燦眼,親手奉上香茗。面對紅萼公主的熱忱,皇後娘娘實在難以啟齒,連忙向方昭容打了個眼風,方昭容會意地點點頭,開口說道︰
「河鄔,皇後與娘今晚特地前來告知……」
「告知何事?」紅萼公主微側著姣好的臉龐,睜著一對黑白分明的美目,巧笑倩兮望著娘親。方昭容張口茫然,但,箭已搭在弦上,不得不發。方昭容字斟句酌說道︰
「皇上已經下詔同意寶迦國格薩王的和親之議。」
「哦?這回不知父皇要派哪位公主或郡主去和親?」紅萼公主語氣透著幾許無奈。雖說和親在宮里已屢見不鮮,她對此卻深感不以為然,認為拿嫁娶作為交換利益的籌碼,這樣的結合根本無一絲絲情感可言。不過,她相信,在父皇事事都會尊重她意願的情況下,和親這檔子事,壓根兒不會落在自己身上。
「這回要派……」方昭容欲言又止。
「要派誰呀?」
「皇上要派河鄔去和親?!」方昭容艱澀地逼出梗在喉間的話。
「什麼?!父皇要派兒臣去和親?」紅萼公主不敢置信地嚇懵了也驚呆了。
「……」皇後與方昭容同時默默點頭。
「不!兒臣不信!一定是皇後娘娘和娘串通好故意嚇唬兒臣的,對不對?」紅萼公主嘴里嚷嚷著不信,兩只眼楮卻是一點也不敢放松地緊盯著皇後和娘親的臉,企圖從兩人臉上找出一溜促狹成分,怎知兩人竟是一臉肅穆且面帶憂戚,怎麼看都不像是在誆她。紅萼公主的心霎時從雲端墜入深淵,她眼角藏濕,唇瓣輕抖,似乎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河鄔,你想哭就放聲哭出來,別倔著氣悶在心里,會悶出病來的。」方昭容心疼地說。
「娘!嗚……」頓時,紅萼公主淚水走珠兒般奪眶而出,她飛奔至繡榻,把臉伏在枕上痛哭失聲。皇後和方昭容連忙追至榻前,想安慰又不知該怎麼安慰她才好,方昭容索性一把將紅萼攬進懷里,母女倆淚眼對淚眼,哭成一團;一旁的皇後也跟著頻頻拭淚,無限憐愛地拍撫紅萼哭得一抽一抽的肩膀,勸道︰
「河鄔,你莫哭壞了身子。」
「為什麼?為什麼是兒臣?」她抬起哭紅哭腫的淚眼,咽聲兒問著。
「因為,寶迦國的格薩王執意要你。」
「格薩王執意要兒臣,兒臣就得乖乖順從地嫁給他?哼!憑我們大唐皇朝的赫赫國威,豈可縱容這小蠻夷如此猖狂!」她氣憤難平地拿手背胡亂抹去臉上狼籍的淚水,嚴詞詰問。
「我大唐皇朝自安史之亂後,國力耗損甚鉅,宛若大病初癒的病人,亟需調養生息。更何況,北方回紇未靖,怎能又在西邊樹立強敵?皇上礙于現實迫于無奈,逼不得已才會做出這等痛苦的決定。河鄔,你一定要諒解,莫要怪你父皇啊。」皇後娓娓道來。
「兒臣不管!兒臣寧死也不嫁!榜薩王他指名非要兒臣不可是嗎?那,好哇!就叫他來迎娶兒臣的神主牌位回去祭拜好了!」她鼓著腮幫子說氣話。
「河鄔這麼說,不是存心讓你父皇傷心麼?」皇後愁上心頭,嘆息道︰「唉!身為皇室子女,有些時候並沒有選擇的權利,尤其是婚姻。」
「……」紅萼偎在娘親懷里眨眨眼又揉揉眸,一聲不吭。
「千千萬萬百姓的身家性命全仰仗我們保護,和親固然是委屈了河鄔,卻可以化解一場無謂的戰爭。」皇後深瞅紅萼一眼。
「皇後言下之意是,若兒臣不去和親,將引發兩國兵戎相見?這……事態真有這般嚴重?」善良的她連走路不小心踩死螞蟻都會難過半天。
「事態若不嚴重,皇上怎會甘願將自己捧在手心的寶貝公主遠嫁?」于是,皇後把格薩王佔領安西四鎮,以此作為脅迫和親的手段全盤托出,並且將朝廷兵力部署難以北、西兩邊兼顧的窘境據實以告。
「……」紅萼雖然嬌生慣養,倒也頗識大體。她明白身為大唐公主,不能光享受榮華富貴,卻不善盡自己身為王室女的責任。思及此,她停止抽泣,跌入回憶……兒時,為了逃離戰亂,從長安城避走,一路上橫屍遍野的慘況倏地浮上心頭;官道上難民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病死的餓死的,隨便就地挖個坑草草掩埋了事,攜老扶幼的難民常常顧了老的掉了小的,孩童走失時有所聞,這種骨肉生離死別的景象歷歷在目。戰火的殘酷無情若非親身經歷,縱有生花妙筆亦難描述其一、二,紅萼在心中在腦海不斷地細細思量……如果犧牲她一個人的終身大事,可以換取兩國百姓的安居樂業,她理應義不容辭。一個轉念,她的心緒便由激動難抑漸趨平靜,她緩緩抬起頭,平靜地說道︰
「好,兒臣答應去和親。」
「河鄔……」皇後悲喜交集,如釋重負地長吁口氣;方昭容則是一臉驕傲與欣慰地凝視著美麗的女兒。
「……」紅萼神情哀淒地掩下兩排濃密長睫,取下手腕上的金釧。這只金釧以金、銀雙色交錯,中央盤踞一只展翅欲飛的蒼鷹,鷹眼嵌著兩顆紅寶石,生氣蓬勃的姿態栩栩如生。她將金釧捧在手心,交給皇後,說道︰
「請皇後娘娘代兒臣將金釧還給獨孤將軍。請您轉告他,就說兒臣……兒臣不能再等他了。」紅萼按住胸口,強忍住這一股子撕心裂肺的痛楚,倔傲地不再輕易落淚。呃……紅萼口中的獨孤飛鷹何許人也?他乃代宗皇帝的外甥,英俊豐朗的儀表,文韜武略兼備,仕途不可限量。他離開長安城已經三年,此時正指揮麾下大軍在北方與回紇交戰,戰功彪炳。獨孤飛鷹自小即出類拔萃,恃才傲物,唯獨對紅萼百依百順呵護有加,宛若紅萼的守護神。
「這……」皇後和方昭容看著金釧,面面相覷。怪不得,任誰來求親都遭紅萼拒絕,原來這對青梅竹馬的表兄妹早就彼此看對了眼;如今,一段良緣硬生生被格薩王拆散,怎不教人唏噓?
*
雪霽春回。
三月天,翠女敕的新芽兒爭相從泥土里冒出來,搶上枝頭崢嶸。格薩王派來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進入長安城。
駱駝隊馱著一袋又一袋的金子,馬車上是一箱又一箱的珠寶,柔軟滑膩的綾羅綢緞堆積如山……這些都是格薩王送來的聘禮,圍觀的百姓個個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給。
在一連串隆重迎娶儀式之後,紅萼公主由貼身侍婢小喜兒攙扶登上馬車。紅萼端坐其中,內心五味雜陳……
喧天鑼鼓中,迎親隊伍緩緩經過長安大街,沿途萬人空巷,百姓夾道相送,家家戶戶屋檐下都斜插著一根長長的楊柳枝,此乃長安人在分別之際,慣以折柳相贈,以示依依不舍長相牽系之情。紅萼撩起絹制的布簾兒,從轎窗看出去……但見滿城的楊柳枝恣意地在微風細雨中搖曳,將整座長安城籠罩在濃濃的離情別緒中。車輪轆轆不停轉動,長長的隊伍魚貫地走出北門,長安城在紅萼的婆娑淚眼中由近而遠……止不住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滑落嬌美的臉龐,她撲倒在錦墊上,泣不成聲。
*
敕勒川,陰山下,
天如穹廬,籠罩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秋風乍起,翠綠的樹葉已染成片片金黃……迎面吹刮的北風,隱約透著一股冷冽刺骨的寒意。
斑大英挺的格薩王雄偉得像頭雄獅,一頭濃密蜷曲的黑發隨意地用一條帶子帥氣的綰束著,露出寬闊的額頭;濃眉下,閃爍著一對清澈如水、黑如點漆的星眸。在他的右肩上,站著一只鉤喙鐵爪金楮突胸的白海青。此海青屬隼類,性情凶狠敏銳,擅飛擅襲擊,最適宜追捕鳥、兔,是狩獵者的良伴。
榜薩王一行人的馬鞍和腰間上皆掛滿箭囊,騎著馬風馳電掣狂奔在曠野中。他帥氣地壓低身子,整個人幾乎與馬融成一條直線。他的坐騎「奔霄驄」高七尺八寸,長八尺三寸,是一種背高體大的銀合色駿馬,野性剛烈,不易駕馭;一開始,連格薩王這等騎馬高手都被牠從馬背上狠狠摔落數次,才得以隨心所欲駕馭牠。
卑說寶迦國是亞希耳族的後裔,天性樂觀擅騎射,族人幾乎在會走路的同時就開始騎馬,因此,有人笑稱亞希耳族的人天生有六條腿,兩條長在軀干上,另外四條長在馬身上;由此可見,人馬之間的關系密不可分。
他們的祖先原本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在一次圍捕黑豹的行動中,一路追趕至現在的寶迦國領土;族人們驚異地發現,在茂密的叢林里竟然隱藏著如此遼闊、肥沃的綠洲;于是,全族的人歡天喜地遷居到這里,也逐漸棄游牧,改以耕種為業,生活日趨穩定、安逸。漸漸地,從一個聚集的部落日益壯大,終于有了國家的雛形與規模,于是,開始著手規劃各項建設,從此打獵成為族民農閑時的消遣,黑豹則成為亞希耳族的幸運圖騰,官方下令嚴禁獵殺。
不久,金烏西墜,格薩王一行人勒馬停歇,有人解下腰間的水皮囊「咕嚕咕嚕」猛灌,有的三五成群相互較量獵物的多寡。經過一整天的狩獵,此行收獲豐碩,所獵得的鹿、羌、狐、兔……一只只橫掛在馬背上;稍事歇息後,一行人翻身上馬,沐著夕陽余暉,滿載而歸。
遍途中,警覺性最強的獵犬走在前頭。突然,人跟馬倏然止步,一個個手搭涼棚極目望去……遠方天際出現一群野雁,正展翅凌空而過。格薩王見獵心喜,迅即搭箭彎弓,望空射去……咻地一聲,飛出的羽箭劃破低垂的暮色,中箭的野雁在空中翻了兩翻,垂直墜落。
蒼茫的天地間一下子熱鬧了起來,白海青一飛沖天,呼嘯地帶頭飛向獵物,而血腥的死亡氣息刺激了獵犬敏銳的嗅覺,就見牠們興奮地狂吠追逐過去,所有人都為格薩王精準的箭法鼓了幾下掌喝采。格薩王頷首粲然一笑,緊勒韁繩讓馬兒放慢步伐,一個人遠遠地落在隊伍後面。
「……」格薩王抬起手來遮住眉心,若有所思地放眼了望遙遠的東方……唉!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王,您又在思念她了?」開口說話的是騎兵司統領黑斯廷。
「孤……」心事被揭穿,格薩王哂然而笑。都怪自己忘情的失了神,才未察覺黑斯廷悄悄月兌隊掉轉馬頭找他。
提起黑斯廷,曾多次跟隨格薩王赴戰場,出生入死,兩人也因此培養出深厚的情誼。格薩王性情豪邁不羈,從不拘泥君臣之間的繁文縟節。于公,兩人是君臣;于私,情同手足。
有一天,黑斯廷無意中發覺格薩王不管身在何處,常會獨自一人神情專注地望著東方。這個不尋常的舉動,自然引起黑斯廷的關注與好奇。曾經問過格薩王幾遍,格薩王听了,只是聳了聳眉稜骨,沒吐露半字。後來有一次,格薩王在慶功宴上多喝了兩杯,在微醺中,心防撤了籬,才松口透露他埋藏心中多年的秘密。原來格薩王最鍾愛的女子就居住在東方的國度里,所以每當格薩王思念她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望向東方出神。格薩王話雖說得淡然,可細嚼其中的款款深情,令同為男子漢的黑斯廷也不禁動容,忍不住在心中忖著︰是何等的絕色佳人,能讓王如此牽腸掛肚?黑斯廷不敢繼續追問下去。直到半年前格薩王派使臣向大唐求親,黑斯廷這才明白,教格薩王魂牽夢系的佳人乃大唐的紅萼公主。
榜薩王求親遭拒後,十分沮喪、落寞,整天緊繃著一張俊臉,稍一不順心就暴跳如雷,跟往常豁達開朗的模樣判若兩人;黑斯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卻也愛莫能助。
接下來,有關紅萼公主的消息不斷地從大唐傳回來,從種種跡象顯示,大唐皇帝為了不願讓紅萼公主和親,竟急著要將紅萼公主擇婿出嫁。這……萬一、萬一朝思暮想的紅萼公主當真嫁作他人婦,該如何是好?這個惱人的問題無時無刻盤踞在格薩王的腦海中,揮之不去,眉頭鎖上深深的擔心。
榜薩王琢磨整件事的後續發展對自己極為不利,于是決定走險棋來扭轉劣勢。他算準了大唐正與回紇纏戰不休,無法分心兼顧西域一帶,因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親自揮兵攻打安西四鎮;佔領後,孤注一擲,二度派使臣求親,逼使大唐皇帝在情勢所迫之下,不得不答應這門親事。
「王,依路程估計,三天後紅萼公主一行人即將抵達王城。」
「孤知道。」格薩王深邃的黑瞳跳躍著喜悅的眸光。
「王,微臣有些迫不及待想一睹公主的容顏。」
「哈……」格薩王朗聲大笑,黑斯廷恭謹地保持落後一個馬身的距離,策馬跟隨在格薩王身後。
「對了!叛賊安思巴最近的動向如何?」格薩王掉頭垂問。
「啟稟王,據探子回報,不久前安思巴又拉幫結派,似乎蠢蠢欲動。不過,王,請您放心,一切都在我們的密切掌控中。」
「很好!」格薩王很滿意地微微點頭,目光落在滿天奼紫嫣紅的晚霞,安思巴的影像浮上心頭……逆賊安思巴是他的堂兄,當年祖父暗中觀察長子阿尼袞性情暴虐乖張貪杯,絕非君王之材,日後若將王權交付阿尼袞,無異將寶迦國及百姓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為此,在臨終前,毅然決然不遵循傳統把王位傳給長子,而是傳給賢良的次子亞德,亦即格薩王的父王。這個英明睿智的決定,讓群臣和百姓們額手稱慶,卻導致亞德王與阿尼袞親王兄弟倆正式決裂。
阿尼袞親王帶著一批親信將領在所屬的領地—沖賽城,以自己才是真正的王位繼承人為號召,揭竿而起,與亞德王對抗,並發下豪語︰不奪回王位誓不甘休。內亂持續動蕩多年,最後,在一場慘烈的激戰中,阿尼袞親王中箭落馬不治身亡。舊恨添新仇,刁狠陰毒梟獍之性的安思巴瘋魔了似的歃血對天詛咒︰血債血還!
然而,樹倒猢猻散。阿尼袞親王手下多位驍勇悍將在阿尼袞戰死後接受朝廷的安撫招降,帶著兵馬離開沖賽城,叛軍高漲的氣焰頓時覆滅。安思巴眼看著實力被削弱到潰不成軍,再也不敢正面與朝廷沖突,改以偷襲的方式,在王城西北一帶擄人掠貨,騷擾百姓安寧,使得百姓怨聲載道,紛紛把矛頭指向朝廷,怪罪朝廷剿匪不力。
「孤捫心自問,並不想對安思巴趕盡殺絕,所以處處留他一條生路,希望安思巴能痛改前非,別再跟朝廷對立。不過,從安思巴的惡行不改看來,孤的一番美意恐將流于婦人之仁。」格薩王拾掇飄遠的思緒,感慨萬千。他顧念同宗血脈之情,卻始終得不到安思巴善意的回應,怎能不教格薩王徒呼負負?
「依微臣之見,安思巴不除,如芒刺在背,百姓也會因此而對王有所怨言。」
「嗯。孤對安思巴已仁至義盡,他若再執迷不悟,孤將親自率兵剿平他。」格薩王意志堅定地表示。
「王英明。」黑斯廷由衷稱贊。
「……」格薩王淡笑,君臣二人一前一後悠閑地騎著馬涉過山澗,但見峰巒縹縹緲緲,山光水色逐漸隱沒在暮色蒼茫中,格薩王忽然問道︰
「黑斯廷,孤與紅萼公主的成婚大典即將舉行,不知王城周遭的安全部署進行得如何?」他擔心安思巴趁舉國歡騰之際伺機蠢動。
「微臣已遵照王的旨意,調動部分兵馬駐守王城,以確保成婚大典安全無虞。」黑斯廷答得胸有成竹。
「很好。」格薩王欣慰頷首,繼而叮嚀道︰
「屆時,應邀前來參加成婚大典的各國使臣人數眾多,要嚴防意圖魚目混珠之輩滲入。至于崗哨及巡邏盤查人員,必要時多加派人手,嚴密戒備,以防不法之徒藉機滋事。」
「微臣遵旨。」黑斯廷抱拳施禮。
「今晚,你和禁衛軍統領一起到宮里來,陪孤用膳。到時候我們將王城的部署狀況再確認一次,孤絕不容許成婚大典有任何閃失。」
「是。」
「黑斯廷,接下來,陪孤賽一段馬,如何?」公事談完了,格薩王輕松地開口邀黑斯廷賽馬。
「王,要微臣和您「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奔霄驄比賽?」黑斯廷表情滑稽地瞪爆眼珠子。
「呃……這樣吧,孤讓你跑出山谷後再起跑,可好?」格薩王遙指著山谷盡頭。
「好!」話音甫落,黑斯廷已揚鞭催馬,飛馳而去。
「……」格薩王依言等黑斯廷的身影消失在山谷盡頭,才一夾馬肚,急起直追。奔霄驄快如閃電,急如流星,與風飆逐競速,格薩王愛極了這種追風的快意。他愉悅地想著︰三天,再過三天,他心心念念的紅萼即將翩然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