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北方,玄武村。
「骯髒鬼!臭雜種!不躲在家中,竟然還敢出來,惡心死了!」
「快走快走!這里不歡迎你,我母親說不可以跟混血的雜種玩!」
「這里是我們的地盤,快滾回你家去,否則我們對你不客氣了!」
「臭死了!也不知道幾天沒洗澡。我母親說他母親是個瘋婆子,叫我們看到要躲遠一點。听說他母親先前被魔族人擄走過,雖然逃了回來,卻帶回了一個孽種,後來就瘋了。」
「原來就是你把你母親逼瘋的。臭雜種!連自己的父親是什麼鬼東西都不知道!」
瘦弱的身影沉默地靠坐在大樹下,污亂的發糾結披散覆面,僅露出一雙淡然無波的黑眸,無視圍繞在他眼前挑釁的幾名孩童。
一句句惡毒的話語,伴隨著不停砸上身體的小石子,沉默的身影沒有任何反擊,僅僅是將臉埋進曲起的膝間,宛如一尊石雕,沒有任何情緒的起伏。
久了,幾名挑釁的孩童也頓覺無趣,一窩蜂散去。
「你為什麼不生氣?」清潤悅耳的嗓音驀然從逃邙降,帶著絲絲不解。
久久得不到回應,清脆的嗓音再度從濃密茂盛的枝椏間傳出︰「喂!你怎麼不說話?難道是個聾子?」
「公主——公主——你在哪里?公主——別逗林姨玩了,快出來啊——公主——」遠方突然傳來陣陣叫喚,伴隨著雜沓的腳步聲,正緩緩接近這方小天地。
「糟了!怎麼這麼快就尋來……喂!下面的……千萬別說我就躲在上面呀。」悄悄地屏住棒吸,隱匿氣息,嬌嗓頓時沉靜下來,躲在樹上的小人兒動也不敢再動一下。
「小少年,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一位身穿紅衣的小泵娘?年紀大約十一、二歲左右……」面容慈善和藹的林儀,低著頭詢問眼前曲膝坐在樹下的小少年。
「……他怎麼可能見過公主……」身旁伴隨著的幾名仙婢皆對樹下骯髒的少年露出鄙夷神情。
「去!誰讓你們多嘴。」林儀丟了記警告的眼神。「小少年,若有見過那位小泵娘,可以告訴我她往哪個方向去了,好嗎?」
埋在膝間的臉緩緩抬起,露出一雙漆黑的眼,他薄唇一掀,聲音出奇清冷︰「沒看過。」
「謝謝你,小少年。」林儀失望地領著一干仙婢繼續擴大範圍往下找去。
吁——終于走了!
穿著紅衣的小泵娘俐落地從樹上一躍而下,輕巧站立在他眼前。「嘻嘻……小少年,謝謝你幫本公主這個忙,逃過了千年姥姥的追捕。」
她清澈如水的笑顏瓖著一雙半月彎的眼,唇畔印著甜美的梨渦,清麗的外表在這落後的北方村落是難得一見的絕色,那不自覺散發出的高貴氣息竟與家中母親有幾分相似,教他不禁多看幾眼,忘了移開視線。
「原來你不是聾子,也不是啞巴。那剛剛我跟你說話,你怎麼不回答我呢?」粉頰一側,她細細地打量著樹下污發覆面、渾身體臭的小少年,年紀看起來與她相當,或許還大個一兩歲,單薄的身子骨瘦如柴,衣著破舊不堪,狼狽的外表卻有著淡然沉靜的氣質,充滿著濃重的違和感,教她忍不住想探究發生在他身上的故事。
斂下眼簾,沉默地撇開臉,他忽視她的問話,將目光落在遙遠的天際,沒有任何言語。
「沖著你幫過我這點,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她絲毫不在意他旁若無人的態度,臉上依舊泛著甜膩的笑靨,對著他伸出女敕白小手;在陽光的灑泄之下,彷佛有一層金光瓖住她縴細的身體,映襯著鮮艷的紅衣,朦朧而美麗。
「我叫帝晨星,大家都喚我星兒。你呢?」
近在咫尺的小手柔細白淨,指甲修剪得圓潤乾淨,掌心更泛著淡淡的粉紅,散發芬芳的香味,挑了下他從未撥動過的心弦,腦中陡然出現了這樣一個念頭——
懊不該握住她的手?
她有一雙會笑的眼楮,晶瑩的眼珠燦亮如星,使人迷醉,稍不注意便會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告訴我,你的名字。」
用力握緊自己污穢的雙手,他呼吸略重地低下頭去,閃躲她清澈如水的眼眸,艱難地張開乾澀的口,呢喃低語︰
「我……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那不就叫做無名?喔——原來你叫做無名啊!初次見面,你好,無名,我是星兒,從現在起我們就是朋友羅。」她揚了揚依舊停在半空的小手,粉女敕的臉蛋微微皺起。「快點啊!人家的手舉得好酸。」
在萬般遲疑當中,遠方又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及林儀的呼喊聲,她嘟起粉女敕的小嘴,飛快地彎腰握住他不肯伸出的手掌,順勢一拉,將樹下的少年拉起,便開始往反方向逃逸。
「討厭,又回來了……我們快跑!」
被動地跟著她輕巧的身形快速奔跑,他無法置信地凝視著兩人交握的雙手,握在掌內那只小手是如此滑女敕,大大撼動了他的心,難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頭,如一道暖泉細細地包裹住他冰冷的軀體,讓他開始有了知覺。不解心頭上那奇異的騷動究竟為何,交握的雙手傳遞過來的溫暖,是他從未體驗過的滋味,好陌生,卻又令他感到萬般眷戀。
兩道快速的身影來到一處陰暗的森林里,她放開了他的手,他疑惑地看了看自己骯髒的手,若有所失的空洞感頓時爬上心頭,布滿胸口。
「怎麼辦?接下來要往哪里跑?林姨一定感受到我的氣息了……」帝晨星不甘地咕噥著,焦急地環視著周遭幾條蜿蜒小路,卻不知該往哪里走。
憑著本能而為,他迅雷般地攫住她的手,滿意地發現那股莫名的失落感果然消失了。看著她顯然怔了下的小臉蛋,他咧嘴一笑,反客為主地拉著她再度狂奔起來,卻沒有選擇眼前蜿蜒的小路,而是撥開如人高般的雜樹野草,往里頭竄去,瞬間消失蹤影。
不知走了多久,狼狽地跳出濃密的草叢後,她驚喜地凝望著前方閃著亮光的小剝,波光瀲灩,清澈見底。
小小的一片湖泊,完美地嵌在茵綠柔軟的草地內,旁邊更點綴著色彩繽紛的野花,朵朵搖曳,奼紫嫣紅。
「哇——好漂亮啊!」帝晨星興奮地笑著,跑過了草地,穿過了野花,來到小剝旁,在奔跑的過程中更是踢掉了腳上的軟鞋,露出一雙粉女敕果足,探入冰冷的湖中踢著,激起陣陣漣漪。
「這是我發現的湖,沒人知道。」
但他卻想與她分享他心中唯一的淨地。
「呵呵呵……」帝晨星雙腳踢著水,看著水花高高濺起,調皮地看著身旁骯髒的少年,皺著可愛的鼻子。「雖然我怕會污染了這漂亮的湖水,但我不得不說,你還是下去洗個澡好了,因為你真的很臭!」
語畢,也不管他反應如何,她用力一推,便將他推進湖中,果不其然,看到在他落水的剎那,水面上浮出一層污穢的髒水。
沉入湖底的他,仰起頭來看著在上方踢水嬉戲的一雙果足,身子順著湖水往上蹬去,探出手來握住她的粉足便往下一拉,讓她同他一般落入水中,激起朵朵水花。
「哇——不行啦!我不會泅水……」她驚聲尖叫,慌亂地將兩條手臂緊緊攀住他頸肩,感覺到他兩手摟在她腰間,帶著她沉入湖後再探出水面。沒有想像中的窒息感,她悄悄睜開緊閉的雙眼,卻沒有預期地望進一雙深邃黑眸中,帶著小心翼翼的眼神注視著她。
洗掉污垢的面容清俊秀逸,臉上卻帶著害怕被拒絕的戒備,帝晨星緩緩收斂起燦爛笑顏,無法厘清心中驀然綻放開來的羞澀,與那乍見的怦然心動。
*
寅夜,萬籟俱寂。
躺在床鋪上的少女瞪著毫無睡意的大眼翻來覆去,最後將目光落在身旁同樣睜著一雙清澈大眼的少女身上,終究是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你今天在路上為什麼要偷跑?不想來嗎?若是如此,不用勉強,其實我自己一個人也習慣了,你不來沒關系。」
「沒那回事。我只是想自己走,都來那麼多次了還怕迷路不成?母後也真奇怪,我自個兒來就好,干嘛派林姨一起來,她好羅嗦。」
「她也是擔心你會發生危險,畢竟北方不比天界城,時常有妖魔來犯,獨自在外溜達若遇上魔族,就完了。」
「嘖!妖魔遇上我是他倒楣,屆時看我怎麼收拾他。」她自負的口吻惹笑了另一名少女。
「不要你被收拾就好了。」側翻過身子,她用單手撐著粉頰,巧笑倩兮。「告訴我天界城這一年來有沒有發生什麼比較特別的事情。」
「唔……也沒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啊……對了!戀兒姐姐可能會與日曜哥哥訂親,因為大哥剛過完成年禮,母後說要為將來準備,要求他按照天界歷年來慣例從戰族中挑選未來的後妃……」
「可是先前你不是說戀兒姐姐喜歡的是飛影大哥嗎?」她驚呼了聲。
「誰知道。听說她還很開心地答應日曜哥哥的求婚。你這次跟我回去,應該就能參加他們的訂婚典禮了。」她聳肩,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不過愛情本來就沒道理可言,或許他們就這樣看對眼也說不定。
「我……我不想回去……來到這邊之後,每逃詡過得很平靜……沒有指指點點……沒有憐憫、同情的目光……在這里……的日子……我比較開心……」晶瑩的眼中閃過絲絲黯然。她輕撫過臉上幾乎掩蓋住左臉的黑色胎記,兩張如出一轍的面容,兩張同樣出塵美麗的容顏,她們是同一天出生的孿生姊妹,卻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從出生時就注定好的悲慘命運,教她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月兒,母後說我們已經到了入仙學的年紀,她希望你能回宮,不要躲在北方別苑里。她說她會想辦法解了你身上的妖毒,就算最後迫不得已要將妖毒過繼到她身上也沒關系,她希望你能回去。」
「星兒……你明知道她說的全是假的……妖毒沒法解,只能傳給他人。她當初不也是試了千百種辦法仍解不開那毒,才將身上的毒素全集中在我身上?我們兩個,我是被她放棄的那個,她本希望我一出生就夭折,卻沒想到我居然能帶著這毒存活下來,她說……是她失算了……」
據醫仙所言,這是天後娘娘在身懷六甲時遭受妖魔攻擊所遺留下的妖毒,無法可解,卻可過繼給他人;但有誰願意犧牲自己承受這妖毒?天性善良的帝凝月怎麼也不可能將自己身上的毒傳給別人。
「月兒……你這是在怪我嗎?是我剝奪了你原本的幸福,若當初這毒是集中在我身上就好了……」她鼻頭一酸,紅了眼眶。「對不起……月兒……我寧願是我受了這妖毒……不是你……」
「傻瓜……我怎麼會怪你……」她雙手一攬,將妹妹摟進懷中,面帶苦笑。「這一切全是命中注定……我倒慶幸妖毒是落在我身上,不然依你這愛玩的性子,哪受得了整天足不出戶地關在房子里呢,怕不早瘋了吧。」
「我不怕!我才不管別人的目光,今天就算是我臉像你一般長了片大胎記,我也不怕,只管快快活活地過我的日子。」
「星兒……」她眨了眨迷蒙大眼,斗大的淚水順勢滑落,滴落胸前。「謝謝你……幸好這些年來有你陪我,讓我的生活不至于太難過……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這麼說你願意跟我回天界城了?」她眼中充滿渴望,雙手扶住姊姊瘦弱的肩頭,努力勸說︰「月兒,求求你跟我回去。難道你不了解,我多麼希望能跟你一同進仙學府念書?拜托……跟我回去,我會保護你的,誰要敢嘲笑你,都得先過我這關,非打得他們滿地找牙不可。」
她被妹妹夸張的語氣給逗笑了,暫時忘記心中的愁苦。「可是……」
「別可是了。過幾日就跟我回去,我會吩咐林姨為你準備行囊的。」帝晨星驕傲地挺起胸膛。「再說,我可是已經為你找好一個貼身護衛,將來就算我沒辦法時刻在你身旁保護你,他也會替我保護你的。」
「護衛?」帝凝月疑惑地頓了頓。「你說的是那對你下午帶回別苑的流浪母子嗎?」
「嗯!」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嘴角含著甜笑,對著向來無話不談的好姊妹娓娓道來今天的奇妙邂逅。
「那少年沒有名字,所以我就給了他一個名字,無名。」
「無名?星兒,你怎麼可以這樣胡亂給他人取名字。無名這名字不好听……」她皺了皺俏鼻。
「欸……月兒……你別插嘴,乖乖听人家說下去嘛……」
*
吱嘎一聲推開斑駁的木門。據那名滿臉嫌惡的仙婢所言,這間獨立于北方行苑最偏僻一角的小木屋,是公主的女乃媽林儀仙官暫時安排給他與母親的棲身之所。
他沒有任何失望、怨懟、不解,坦然接受地帶著母親進入這棟漆黑冰冷的木屋,無論將來會遇到甚麼磨難,這全是他自己的選擇。
他沉默地望向瑟縮在牆角的女子身影,眼中閃過無法言喻的痛楚與絲絲憤恨。
那曾經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子,高貴又美麗,站在頂端接受他人欽羨贊揚……曾經!
在一次出游當中不小心被魔族擄獲,淪為禁臠,事後雖然逃了出來,但高傲容不得生命中有一丁點污點的她,仍是由雲端跌若谷底,由天堂進入地獄,從此失了神、亂了心,成了大家眼中的瘋婆子、可憐蟲,茶余飯後談論的對象。
她是他的母親,被迫卸下神位的梅花仙子。
無言地走到她身邊席地而坐,靠著身後冰冷的牆面凝望窗外皎潔的月光,感受依偎在母親身旁所傳來的溫暖。
記得幾年前她的精神尚好時,還會將他摟在懷中搖著,訴說著過往的榮耀與風光,但每每在回憶到痛苦難堪的記憶時,便會開始發狂,開始尖叫,開始攻擊他……好幾次他只能虛弱地躺在地上,對著天空流著淚水,詛咒自己的命運……
至今,他早已麻木的身軀對一切都無所謂了,不再關心,不再抗拒,或許這本就是他該承受的命運。
多年的挨打經驗讓他學習到只要母親陷入瘋狂之際,他得趕快逃,逃離她身邊,逃出她的視線,免得又被打得奄奄一息;雖然身體強大的治癒能力會在短時間內讓他的身體傷痕消失無蹤,但卻無法治癒他心底的傷、心底的痛……
他非常清楚自己身上所帶來的原罪,他從不奢求被接受、被善待,他已經習慣他人鄙夷不屑的言語行為,反正只要將心鎖起來,不要有所期待,不要有所希翼,就不會再受傷,不會再心痛……
直至……遇上了她,那名叫做星兒的少女。
她竟然對他笑了!她竟然說要做他的朋友!她竟然握住了他的手!
陌生的情感如潮水般淹沒了他,心中首次燃起了不該有的期待與希冀。她是如此美好,如此的遙不可及,怎麼可能會屬于他;可是……可是……他真的好想、好想緊緊握住她的手,永不放開。短短的相處時間竟讓他戀上了她的陪伴、她的善良與她的美麗。
所以,當她提議要帶他離開這里,他同意了,立即帶著神智不清的母親跟她走,歸屬在她羽翼之下,因為唯有如此,他才能更靠近她,才能每天見到她。
來到此處之後,他才知道,原來他們之間的差距不只是天與地的差距,而是比天與地更遙遠的距離,只因她竟是天帝最寵愛的麼女,帝晨星公主殿下;尊貴如星的她,是他就算努力一輩子也永遠不可能得到的女子。
可是,她給了他名字,給了他新生命,給了他期待與希冀。
她喚他——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