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仲尹放聲大笑,這下子連歐陽璿都嚇到了,用力地掏了掏耳朵。
舒仲尹沒回舒府,反而轉向,來到昔日的鬼將軍府。
一進門,隨即有人迎上前來。「舒爺。」
他看了隨侍一眼。歐陽璿立刻拉住守在此處的總管,吩咐瑣事。
「走吧。」他牽著佟抱恩往前走,穿過曲廊,來到後院的涼亭里。
「我沒想到你會帶我來這里。」踏進鬼將軍府,她所見之處林木扶疏、花香襲人。
她望著石桌,探手輕抹,竟連半點灰塵都沒有。
「既然你這麼喜歡搖扁,就帶你來走走。」舒仲尹喃著,看著故景,心里涌起無限感傷。
三年前搖扁失蹤之後,女帝原本要將這里收回,但他高價買下,讓這里保持著原貌,但他卻不曾踏進過。
怕觸情傷情。
如果今天不是有她陪伴,也許這一輩子,他都不可能再踏進這里。
「這里保存得很好。」她知道是他買下鬼將軍府,但她以為他會避免睹物恩人而放任這里荒廢。
「嗯,搖扁很喜歡這里。」
「所以你讓人住在這里打理?」看著他,她發現自從踏進鬼將軍府,他的視線不再落在她身上。
他看著檐頂,看著樹梢,看著不遠處的花叢小溪,不是刻意冷落她,而是他的心思被回憶捆綁,掙月兌不開。
「對,要是搖扁回來了,這里一如往常地迎接她,她一定很開心。」他說著,笑意輕勾。
「她不會回來了。」沒來由的一股惱意,她忍不住月兌口道。
舒仲尹震了下,調回視線看著她。
那眸色很冷,教她說不出話,卻又移不開眼,和他四目交接,要他接受這個事實。
雖然猜到他一直不肯成親,是因為搖扁姊姊,但親眼看他如此,她的心很痛,為他,也為自己。
兩人沉默著,空氣變得凝重,直到——
「爺兒,找到了!」歐陽璿雙手抱著一壇酒,疾步奔來。「果然如爺所猜想,地窖里真的有酒。」
他笑著將酒壇往桌面一擺,卻突然發現氣氛有點不對,兩個人都不說話,大眼瞪著小眼,那凝滯的氛圍,暗示著他要是沒事就有多遠滾多遠,可他才剛走過來,一時之間真的找不到藉口開溜。
「你何以確定?」
「我……」
歐陽璿咽了咽口水,雖然不知道兩人在談什麼,但那眉眼間的冷意己足以將他冰凍,慶幸的,總管正領著一票下人走來,擺上幾碟下酒菜和酒杯,欲退下時,他趁勢跟著離開。
「你如何認定?」他問著,拿起酒壺,替彼此斟上酒。
沒料到他居然打破砂鍋問到底,心一橫,佟抱恩直言道︰「因為她人在地府無間。」
舒仲尹拿著酒壺的手一顫,驀地抬眼,問︰「真的?」
他的反應教佟抱恩呆住。
他可腳圭之以鼻,可以淡模無回應,甚至當她是傻子、瘋子,就是不該有所期待的反問她,那感覺……仿佛他是相信她的,甚至是意外她竟知曉。
「你不會覺得我在隨口胡謅?」她反問。
看著她,舒仲尹淺啜了一口酒,隨即起身,走到幾步之外,淡道︰「你過來瞧瞧。」
她不解地起身,走到他身旁,瞧他踩在一道裂痕上。
「如果我說,搖扁打開了地面,投入當中消失不見,你相信嗎?」這事他從沒跟任何人說過。
當時在場目睹這一切的人,還有西引天官善天和女帝玄芸,但這事過後,他們從未對外說出真相,只說她無故失蹤。
佟抱恩愣了下,瞪著那道一寸不到的裂縫。
如果是別人這麼跟她說,她肯定當是笑話一則,但,是他說的,那就代表真有其事,也符合了她的夢境。
「搖扁有了喜歡的人,為了追尋那個人,她打開黃土……在我眼前,消失不見……大雪落下,覆蓋了所有痕跡,但這條裂縫可以證明……我沒有瘋。」他啞聲喃著。
在搖扁失蹤的瞬間,仿佛將他一部份的魂魄也帶走了。
他活著,卻像死了,呼吸著,卻感覺生命的熱力不斷流失……冰冷得有時連在睡夢中驚醒,都以為自己己經死去。
「你當然沒有瘋,因為搖扁姊姊確實是活在地面下。」看著他恍惚的側臉,她忍不住牽住他的手,暖著他乍然冰冷的手。
掌心的暖意將他包覆,順著血液徜進心里,讓他感覺自己是真實活著的,眼前的一切不再虛幻。
他垂眼,瞅向握著他的小手,那小小掌心有著源源不斷的熱流,仿佛將沉睡多時的他逐漸喚醒。
「你為什麼會知道?」他問。
「因為在搖扁姊姊失蹤之後,我夢過她。」她坦白道。
「是嗎?她入你的夢了……」他勾唇淺笑著。「如果連你都這麼說,那麼……她確實是回不來了。」
「回不來又不等于她己死去,我們只是活在不同的空間里,總有一天會再見面的。」
敗多人都說搖扁姊姊己經死了,就連她也相信她並不在人世,但不是死去,她只是活在另一個空間。
「是嗎?」
「當然,一定會再見面的。」她說得斬釘截鐵,拉著他回亭里。「走,我們把搖扁姊姊的酒喝光,氣她。」
玄搖扁嗜酒成性,這是親近她的人都知道的事,所以鬼將軍府的地窖里,總是擱了不少的酒,而且許多都是御賜美酒。
看著她牽住自己的小手,他發現,她很有本事惹惱他,卻也知道怎麼逗他笑。
嘴角一揚,那是多麼天經地義的事,可是己經太久太久,他連笑都不會。
不過如今她的存在,一如當年他接在懷里暖暖軟軟的滋味,煨著他冰冷的心,感覺血液在體內流動,他似乎又活了起來。
佟抱恩拿起酒杯。「敬你。」
「敬我什麼?」舒仲尹笑問。
她一句一定會再見面,莫名地安了他的心,仿佛就連壓在心頭上多年的郁悶都消失不見。
原本,他一直以為,自己視搖扁為知己,直到那個男人的出現,他才發現自己深愛著她,愛到有天當她消失不見時,他直想跟隨她而去,但身為舒家繼承人,他必須為西引而活,為舒家所有商行下的伙計而活…他沒有權利了結自己,他的命不屬于自己。
有時,他會想,他無法接受搖扁的不告而別,是因為太愛她,抑或是因為太習慣她的存在?
他愛她,但他更重視她的幸福。
既然她並不愛自己,且己經找到她的最愛,那麼他會放手,只是他無法確定,她最終的結局,到底幸不幸福……
「敬你破除心結。」佟抱恩說著,爽快飲盡。
舒仲尹低笑,看著她,有種看見玄搖扁的錯覺。搖扁飲酒,向來豪邁,不顯粗魯,反倒讓人覺得直率。
「敬搖扁姊姊。」她再倒上一杯。
「敬她什麼?」
「敬她找到最愛,永世幸福快樂。」又是一口飲盡,燒辣帶著些許甘美,讓她眯起了眼。
他一怔。「她過得好嗎?」
「她過得很好、很快樂,笑得很甜。」在夢境里,她看見的就是那樣的搖扁姊姊,那般幸福的模樣,教她睡醒時淚濕枕巾。
「是嗎?」想著玄搖扁的笑,他笑眯了眼,拿起酒杯。「敬你。」
就算只是夢境,但他寧可相信搖扁是真的快樂。
「敬我什麼?」她不解。
「敬你鴻圖大展。」舒仲尹一口飲盡,臉色變了下,瞪向她。「你不會覺得這酒太辣嗎?」
「不辣也算是酒嗎?」她哼了聲,爽快喝完酒,將酒杯往下倒,連一滴酒都沒殘留。「你是個商人,難不成你從沒跟人應酬過?沒被人逼得喝上整壇酒?」
「向來只有人求我合作,少有我主動低頭的。」他替兩人再斟上酒。「自從搖扁下在,我就找不到人陪我喝酒了。」
「那好,往後就由我陪你練酒量。」她嫌酒杯太小,直接將酒壺拿來,一人一壺。「這一壇酒,非要干掉不可。」
「看來你的酒量相當好。」幾乎和搖扁不分軒輊。
「好說。」她相當自豪。
「說不準搖扁今晚也會入你的夢。」
「不知道,我己經很久沒夢過她了。」如果可以,她也想夢見搖扁姊姊,而不是讓她不知道如何防範的惡夢。
「如果夢見她,幫我告訴她,我很想她。」
佟抱恩垂下長睫,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他。
她不想捎這消息,真的不想……很矛盾的,她很喜歡搖扁姊姊,可有時候,她也會忍不住厭惡她,而同時,她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小恩兒?」
那低啞裹著溫柔的喚聲,教她臉皮泛紅,惡狠狠地抬眼瞪他。「不要這樣叫我啦!」又不是很熟,干麼叫得這麼親熱!
小恩兒三個字之于她,就像是要攻破她內心最深的防備,她很怕一直被這麼喚著,自己便再也不能控制那份深藏的愛慕之情。
但舒仲尹這個人其實極反骨,要他住口,他偏是要叫個過癮。
「你為什麼一開始不跟我說,你就是小恩兒?」
她努力地忽視那三個字,抿了抿唇道︰「跟你說那些做什麼個你要是記得我,根本不需要我自己提起。」她眯眼想耍凶狠,然而醉意醺得她水眸迷離,就連抱怨都像在撒嬌。
「你要是不記得我,我就算在你面前提個千百回,你還是記不起來,說不定還會當我在套交情。」
「不對,我記得小恩兒,但我不知道佟抱恩就是小恩兒。」他學她以酒壺就口地飲著酒。
「我知道你是西引開朝第一個女狀元,但大慨是從那年開始吧,我和搖扁都忙,沒能送上一份賀禮給你,到後來搖扁不在了,我也就把這事給忘了……小恩兒這名字,我一直記得,只是很難把你和小恩兒聯想在一塊。」
「是啊,我現在變得這麼壞。」她賭氣似地說。
「不,是你不再瑟縮,敢和我對談。」他哈哈笑著。「不過,我要是知道你是誰,那麼我就可以理解你所做的一切是在幫我。」
佟抱恩的心忽地懸高,就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聲。「哪有……」
「你幫了傾城,就是幫了我,你自願嫁給我,讓我免于娶秦家千金的命運,不也是幫我?」酒醺得他目光蒙朧,但腦袋還是清晰得很。
「才不是,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搖扁姊姊。」她矢口否認。
「哦?」他托著腮,笑得佣懶。
「而且,我才不是在幫你,我只是不想讓皇夫一派更加目中無人,我要讓西引變得更加強盛,所以必須先將朝中的冗員給淘汰,不讓皇夫一派連皇商都掌握在手中。」
「說得這麼詳細,那麼……我可以相信你吧。」
她怔住!有些醉的腦袋清醒了幾分。
她在說什麼?她自擬的計劃越來越荒腔走板了,連不該說的都說了。可是……如果他願意信任她,那無疑會是她內心最大的支柱。
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討厭、恐懼她都無所謂,唯獨他,只有當被他討厭、排斥,她的心會刺痛,她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對,如果他不曾釋出善意溫柔,她還可以繼續武裝自己,然而當他願意敞開心房,她很難阻止自己向他靠近。
「你信任我嗎?」她怯生生地問。
「如果我不信任你,就不會帶你來此,更不會和你對飲搖扁的存酒。」
「那麼……你是把我視為你的朋友了?」她不再什麼都不是了,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