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作美,原本計劃要去海邊露營的那一天,下起了傾盆大雨。
陳若瑀老早就已經有了預感,連續幾天精神不濟昏昏欲睡,很少發作的晨僵感也突然來湊熱鬧,她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她只是沒料到自己連跟利冬陽當面道謝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逼文群在周末那天和一個學生家長有了肢體沖突,兩個人都受傷住院,利冬陽匆匆忙忙的在無線電里交代自己會留在醫院照顧黃文群,兩人不約而同的沉默片刻之後,又同時開口——
「我等文群的女朋友來接手之後就回來。」利冬陽瞪著變本加厲的雨勢,再想到黃文群鬧出來的麻煩,實在有點扼腕。
「你自己要小心,很遺憾我幫不上忙。」陳若瑀懶洋洋的躺臥在沙發上听著屋外磅礡雨聲,說起話來顯得有氣無力。
「你還好吧?還是我順便帶你去醫院?」利冬陽敏銳的察覺她的異樣,忽然有種分身乏術的沮喪。
「我沒事,剛吃了藥……你知道的,我還能說話,就表示狀況還可以。」她調侃自己的病情,要他別掛心,「快去照顧你的朋友,我可是有五年多的老經驗,不會有事的。」
最後,利冬陽悶悶不樂的下山去,不知怎麼的,就是一直掛念陳若瑀。
等到他離開醫院的時候,已經是隔天早上八點多,他說不出自己莫名煩躁的原因,只是憑著直覺趕回山上。
他在山腳下和一輛計程車交會車,幸好對方很識相的後退了一小段距離先讓他通行。
等到他發現陳若瑀留下的感謝短箋時,才恍然大悟剛剛那台山區少見的計程車里面,八成就坐著要趕往機場的陳若瑀!
「該死!懊死!」利冬陽踹了扎實的欄桿幾腳之後,沖到樓下拿出自己慣用的雕刻刀,開始一刀又一刀的削著木片。
每當他在思考重要的事情,需要做出重大決定的時候,就會出現這樣的行為模式。
「為什麼……到底為什麼……」他會覺得心里空空的,甚至比當初發現小霓不在小木屋里時還要嚴重?
「照顧她……就像照顧小霓一樣……」是嗎?是這樣嗎?
他會主動帶小霓去賣紅酒邀她一起觀星?會听她的建議挑選手機的品牌?會想跟她在朦朧的夜色里漫步沙灘?會忍不住想要听听她的聲音,然後把自己腦海里想做的事情毫無保留的說給她听?
小霓每次痛著的時候,總是會撒嬌個幾句,不像陳若瑀那麼堅強。
陳若瑀說一直以來她都是自己熬過來,她說小霓好幸福……
說著這句話的陳若瑀,既脆弱又孤獨,是不是在那一刻,他就已經把她也納入自己的守護版圖?
「小霓是妹妹,她不是……我才是白痴!」利冬陽忽然一把丟開手里的雕刻刀和木頭,跳上自己的小濱車,火速趕往機場。
小霓跟他說過要在台北待久一點,他就自以為是的以為那等于陳若瑀也會在他身邊多留久一點。
他以為自己還有時間搞清楚他們之間究竟醞釀著什麼,他沒想到這麼快就必須說再見!
「小瑀!陳若瑀!」利冬陽一踏入機場大廳,就朝著某個航空公司櫃台撥腿狂奔,瞬間引起眾人側目。
陳若瑀高挑又白皙的外貌在多數居民是原住民的台東實在太顯眼,更別提她那一身不合季節的長袖長褲。
正刷卡買好機票的陳若瑀在售票小姐的暗示之下,略顯茫然的回過頭,正好讓利冬陽抱個滿懷。
「冬陽?!」陳若瑀白皙的臉蛋嫣紅一片,除了其他人竊笑窺視的眼神,還因為利冬陽將她抱得非常非常緊。
利冬陽的胸膛激烈的上下起伏,心髒跳動的節奏宛如嘉年華會上的舞步。
「不告而別是很沒禮貌的事情……」
利冬陽一開口數落,陳若瑀原本高昂的情緒就冷卻了許多。
「抱歉,我留了字條。」她恢復平日冷淡清艷的表情,收回原本貼服在那副結實胸膛上的手,焦躁的在斜背包里翻找自己的墨鏡。
「我看到了,這讓我想起你明明有我的手機號碼,干嘛不打電話跟我說?」他看出她臉上稍縱即逝的失落,圈抱著她的雙臂沒有一絲放松。
「我……你在醫院,不方便接听電話。」陳若瑀發現越來越多人瞪著他們猛瞧,臉上的冷靜越來越掛不住,「利冬陽,你一路從那個半山腰趕到機場來找我,不會就只是想抱怨我沒跟你說謝謝再聯絡吧?」
既然如此,就別怪她不客氣了。
她的雙手又溜回那副胸膛前,還悄悄揪緊了他身上那件讓汗水濕透的V領棉衫,寧願讓別人以為他們是一對難分難舍的戀人。
「這段期間真的謝謝你……我要登機了,再見。」陳若瑀一個踮步,想在他的嘴角印下一記輕吻,沒想到他卻忽然微微偏過頭去,還牢牢的扣緊她的後腦勺。
「這樣才對!」他徹徹底底的吻著她,時間仿佛靜止在這剎那,連旁觀側目的人都忘了呼吸。
她好像嘗到了陽光的剽悍,還有山林的清洌,最後,他像溫柔的山風輕輕磨蹭她柔軟的唇,在她的心里點亮無數星光。
不知過了多久,陳若瑀才呼吸紊亂的貼靠在他胸前,還沒從方才那一記威力強大的熱吻中回過神來。
「小瑀,如果我去台北找你,你會歡迎我嗎?」利冬陽低垂著頭顱,讓下巴輕靠著她柔軟的發。
陳若瑀不假思索的點頭,嘴角忍不住啊起笑意,一想到粗獷豪邁的利冬陽站在自己宛如精美女圭女圭屋的小套房,她就忍俊不住。
「如果我沒有地方住,你會收留我嗎?」他故意扣住她的腦袋,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臉上奸詐的表情。
陳若瑀又點點頭,一想到她和他還有機會相處,就莫名的雀躍。
「如果我告訴你,你再不登機,就要搭下一班飛機……」他一邊說,還一邊把她轉過身,大手還不忘拉過她那個行李箱。
陳若瑀愕然抬起頭看著登機門上方的電子時鐘,這才發現機場便播一直重復出現她的名字——
搭乘**航空第***班次往台北班機乘客陳若瑀小姐,請盡快登機……
「記得打電話給我,一定要保持聯絡!台北見!」利冬陽跟她在登機門前道別,等到看不見那抹縴瘦高挑的身影,才轉身走出機場大廳。
外頭讓人頭昏眼花的熱情艷陽,都還比不過他臉上燦爛耀眼的笑容!
陳若瑀一走出松山機場,就立刻跟利冬陽報平安,因為撥打第一通電話時直接轉入語音信箱,考慮到他可能在醫院探視朋友,所以陳若瑀最後簡短留言,還請他幫忙轉達祝福之意給受傷住院的黃文群。
必到自己充滿英倫風情的小套房,陳若瑀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窗外灰撲撲的天空,還有密集的社區住宅景觀,讓她特別有感觸。
在她回到台北住處的同一天傍晚,海小霓正打算要搬走。
埃小霓把這里整理得一塵不染,還很遺憾的說要不是她的冰箱不夠大,她本來想要多煮一些好吃的料理讓她冰起來當存糧。
「沒關系,以後我放假的時候,就來這里做菜給你吃。」海小霓笑嘻嘻的開支票,手里還不停的打包行李。
「小霓,我很高興你找到一份新工作,可是你還是可以繼續住在這里,不一定要搬出去啊!」陳若瑀想了很久,才決定開口挽留。
她怕小霓覺得她唆,最後還是敵不過心里的擔憂,希望說服小霓留下來。
她總覺得只要小霓留在台北的一天,她就有保護小霓安全無虞的責任!
「不行啦!老板等一下就要來接我了。」海小霓頭也不抬的搖頭,努力把自己的行李統統塞進空間有限的硬殼行李箱。
「小瑀,你放心啦!我是搬到宿舍去住,等一下我會把地址抄給你,還有公司電話。我跟你說過我的老板是一個女強人嗎?我超級崇拜她的!」海小霓興奮的說個不停,還真的乖乖抄下一個市區地址,就寫在一張名片上面。
「‘家事女神’……總監麥珈珈……」陳若瑀總覺得這間家事服務公司非常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在哪里听過,「宿舍也是公司提供的?」
她還在想自己在哪里听過這個家事女神,錯過了海小霓眼中的心虛。
「嗯!是公司安排的沒錯。」海小霓背過身去假裝在找東西,覺得自己實在缺乏說謊的天分。
「你跟冬陽提過這件事吧?我們說好無論做什麼,都不能讓他們擔心的。」陳若瑀提醒著似乎急著振翅高飛的海小霓,卻被海小霓曖昧的表情給看得一頭霧水。
「怎麼了?」陳若瑀一邊問,還一邊模模自己的臉,然後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中規中矩的穿著。
「你跟大冬很熟了吼?你剛剛叫他名字的時候……感覺好親密喔!」海小霓擠眉弄眼的調侃著俏臉生暈的陳若瑀,心里是說不出的開心。
「咳……我們……嗯……應該說……」靠文字創作維生的陳若瑀辭窮了。
在機場那一吻之前,她根本不敢奢想自己和利冬陽有機會發展出男女之間的感情。
而那一吻之後,她卻在台東飛往台北的天空中懊悔自己怎麼這麼笨!應該跑慢一點,才有正當的理由搭下班飛機,多留他一會兒。
「好好喔!我也好想談戀愛喔!」海小霓才不在乎陳若瑀從頭到尾都沒說重點,因為她已經從陳若瑀嬌羞的神態中認定她和利冬陽是一對!
「大冬八成早就對你有意思了!你知道我當初打電話跟他自首的時候,他跟我問了好多好多跟你有關的問題……」
是這樣嗎?他明明嫌棄她嫌棄得要命,老是嫌她身上的肉不夠多……
陳若瑀一邊听,一邊月復誹,嘴角倒是不由自主的揚起。
埃小霓則越說越起勁,「我還以為他又保護欲作崇,怕我交到壞朋友呢!」
現在想想倒是有跡可循。
「快說!你們交往多久了?居然瞞著我,真不夠意思!」小氣鬼!
陳若瑀都還沒決定要先回答哪一個問題,海小霓突然又一臉興奮的拍拍她縴瘦的肩膀。
「小瑀,這樣你以後就是我大嫂了,真好!我就不用擔心會讓大冬夾在中間難做人了。」她終于可以放心了,至少少了一個哥哥讓她擔心。
「小霓,我和冬陽八字都還沒一撇,現在說這個太早了。」陳若瑀雖然心情也挺好的,卻忍不住要潑一潑冷水,讓她們都冷靜一下。
埃小霓卻依然情緒亢奮的編織著一家和諧的美夢,陳若瑀只好在一旁無奈的苦笑。
「嘿嘿……我們不但不會有相處上的問題,說不定還可以聯手起來對付這幾個大男人,哇哈哈哈……我們還可以一起生病!到時候誰也不能嫌棄誰!」
埃小霓超級樂天派的個性在這番話里展露無遺,卻在陳若瑀的心里埋下一個未爆彈。
「我們要一起健康!不是一起生病!說好要好好照顧自己的。」陳若瑀雪白的柔荑順手撫平海小霓快要及肩的中長發,主動拿起發夾固定海小霓額前的劉海。
她們都曾經剪去一頭長發,直到病情穩定之後,才開始慢慢的留長。
「是是是……」海小霓連聲應允,還想多說一些未來美景的時候,卻讓手機鈴聲給打斷了。
然後她匆匆掛斷電話,急忙拉著行李出門,「老板已經在樓下等我了,小瑀,拜拜。」
陳若瑀不放心的跟著她下樓,在她鑽進一輛德國名車的後座時,要她收著這間小套房的備份鑰匙。
「想回來就回來,要好好照顧自己喔!」
陳若瑀溫柔的叮嚀,就像真正的家人,讓海小霓沖動的跟她擁別。
「我會的。」
陳若瑀和駕駛座上看起來精明的女駕駛互相點頭致意之後,才默默的走進電梯。
如果有一天,她和小霓同時生病了,利冬陽會先照顧哪一個?
陳若瑀苦笑了一下,拋開這個心里早有答案的問題,走出了電梯。
就在她踏進自己的小套房時,放在客廳的手機正好響了起來。
「喂?嗯!是我,小瑀。你剛剛離開醫院嗎?」陳若瑀拋開在電梯里庸人自擾的問題,毫不掩飾自己接到利冬陽電話的喜悅,感覺上他們好像還在半山腰上的小木屋,用無線電對講機在聊天似的。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他們之間……沒有距離。
地平線上緩緩綻放耀眼金光,照亮了群山萬豁,在某一個半山腰上,有一輛紳士藍的小折在綠油油的草坪上頭繞了一圈又一圈。
實在是騎著小折的單車騎士身材太過高大魁梧,讓這一幕看起來頗讓人發噱。
利冬陽天還沒亮就起床了。
他先是散步到曾經和陳若瑀一起看日出的那個斜坡上,發呆了好一會兒之後,又來到小木屋前,看見她曾經拿來代步的小折,便很沖動的坐了上去,一腳踩下了腳踏步。
而他的思緒跟著輪胎一起轉動……停不下來!
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情,他忙著解決一個又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幾乎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好好的沉澱一下自己。
從他發現小霓離家出走的那一天,也就是陳若瑀踏入他生命中的那一天開始,原本熟悉的世界悄悄產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不再需要時時刻刻緊盯著小霓的生活作息,不用繃緊神經隨時準備送小霓去醫院急救,不用戰戰兢兢的以為小霓隨時都會病情惡化……
他突然有太多時間可以做他自己!
有太多時間可以投入在自己原本想做的事情!
有太多時間去思考過去幾年的生活模式,還有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性。
上次去復檢時,醫生明明就已經宣布小霓的病情相當穩定,只要保持下去,身體自然會越來越健康,復發的機率相對也越來越小。
為什麼他和弟弟們都不願意正視小霓可以過正常人生活的事實?
直到同樣為紅斑狼瘡所苦的陳若瑀出現,展現出另一種堅強獨立的生命姿態,他才在震撼之余,深切反省自己的心態。
在他們以愛之名把小霓的蝴蝶羽翼藏起來時,是不是也把自己囚禁在杞人憂天的矛盾中?
那抹艷紅的蝴蝶疹,粉碎了他乍見陳若瑀時的輕蔑與敵意。
接下來的日子里,她不曾主動提起自己脆弱的健康,甚至不懂得在飽受病痛折磨時坦露自己的虛弱,博取同情,即使她坦言自己很羨慕小霓有人無微不至的呵護照顧,卻仍是選擇不向他示弱。
陳若瑀如此驕傲又自愛的態度讓他覺得耳目一新,若不是小霓把她跟陳若瑀的認識過程全盤托出,他會以為陳若瑀只是癥狀輕微的患者。
「才不是咧!我經歷過的,小瑀也都經歷過,我比較幸運的是,當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時,有你們這些哥哥可以簽收,她的身邊卻沒有任何親人。」
就因為孤立無援,所以才有那抹看盡世態炎涼的眼神?
而他的獨立堅強,竟是他心煩意亂的主要原因?
他習慣被需要!
偏偏陳若瑀對他一無所求,就算他忙得沒空主動跟她通電話,她也不曾抱怨過什麼。
他習慣當那個天塌下來挺身而出的人!
偏偏陳若瑀是個狠角色,就算已經痛到齜牙咧嘴的程度,她八成也會硬著頭皮告訴他她沒事……
他還習慣扮演發號司令的角色,而不是听命行事的那一個。
偏偏陳若瑀向來自己做主,當他因為事務繁忙,抽不出時間去台北找她,希望她能來台東陪他幾天,她卻想也不想的拒絕。
「不行!我正寫得順手,等我交稿以後再說。」
陳若瑀回答得斬釘截鐵,听得出來她心有旁騖,所以利冬陽也不唆,跟她說了再見……
懊吧!其實他沒說再見就掛了電話,然後患得患失到現在!
「算你狠!」居然到現在一個禮拜過去了,都還沒跟他聯絡!
利冬陽終于停下了腳踏車,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下,腦海里卻冒出一個總是撐著洋傘、穿著長袖長褲的縴瘦身影,曾經在他新手做的竹編秋千上露出近乎無邪的笑容……
「可惡!」他想念那副瘦巴巴沒幾兩肉的身子,想念她無論何時何地都怡然自得的從容,想念她明明愛困,卻硬撐著听他說話的逞強。
逼文群曾經警告過他,遠距離的戀愛有太多阻礙,就算通訊科技再如何發達,總是抵不過朝夕相處,剛剛在為這段感情打基礎。
他和陳若瑀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到面,超過一個禮拜沒有說到話,他甚至沒把握他們之間算是一種交往!
若不是在機場的那一個吻逼出她的嬌羞溫馴,他又怎麼敢斷言他們是兩情相悅!
利冬陽站在草坪上看著那棟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小木屋,再轉頭看看自己居住了好幾年的瞭望台,想起不久前剛剛發表獨立宣言的海小霓,想起三合院里逐漸上軌道的課輔志業,想起在世界各地認真做自己的幾個弟弟……
也許,該換他展翅高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