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新聞正插播著一則空難消息。
施文琪臉色一鐵,心虛地低下頭。菜葉才剛夾到了嘴邊,她僵住,然後抬頭悄悄看了對面的男人一眼。
氣氛頓時像是從南洋移到北極,兩分鐘前的愉坑讜談早已消失無蹤,當前剩下來的,只有一股詭異的尷尬盤旋在兩人之間。
男人年過四十,頭上雖有幾絲白發,卻依然魅力不減,全身上下散發出學者的文雅氣息;女人年紀剛過三十,正值花朵盛開的年華。
「啊,對了,學生的期末論文怎麼樣?」像是要轉移注意力似,她提了一件不相干的事。
「還好。只是水平一屆不如一屆。」顏儒孝馬虎響應,視線依然盯著電視機里的新聞。
施文琪靜了一靜,突然很想拿來遙控器隨便切換頻道,只要頻道里播的不是空難新聞就好。
「妳要不要考慮換個工作?」突然,顏儒孝轉過頭來,冷不防地月兌口問出。
「……嗄?」施文琪錯愕。
「不然妳再多出勤多飛個幾趟,我看我也不必睡覺了。」他似笑非笑的。
她知道他指的是空難。
「不會啦,你別老是擔心這種事情。我不是說過了嗎?據統計,空難發生的機率比在地面上還——」
「那結婚之後呢?」顏儒孝打斷了她的話。「結婚之後總要生個孩子,到時候,妳還想過著這種飛來飛去的生活?」
這話讓施文琪愣在那兒久久,不確定他的話里是否真的藏了暗示。
他想結婚?跟她?
交往了兩年之後,他終于想娶她為妻了?不過轉念一想,儒孝也已經四十二歲,早該結婚成家了,這實在沒什麼好意外的。
「你……希望我辭職?」她問得小心翼翼。
「我尊重妳自己的決定,」他別過頭去,繼續盯著電視機。「我只是不想經常這樣子窮擔心,妳知不知道我常會夢到妳的班次……」
「儒孝。」她輕聲喚了他的名字。「我會仔細考慮,好嗎?給我一點時間,畢竟我都當空姐當了七年,很難要我一時之間馬上辭職。」
雖然她說得冷靜,然而她心里卻是狂喜的。
這幾年來,即使她過著前衛的生活,但骨子里她其實是個傳統的女性。她渴望婚姻,渴望家庭,盼著相夫教子的平靜生活。
誰可以給她這樣子的未來?肯定非顏儒孝莫屬了——這個在大學里任職教授的優秀男人。
「下星期二晚上有時間嗎?」她突然提問。
「可能有。怎麼?」
「下星期二我從舊金山飛回來,要不要找個什麼餐廳吃個飯?我們很久沒在外面吃飯了。」
這是事實。
顏儒孝是個節儉的男人,老是嚷著在夜市隨便吃一吃就好。也因此,她這二十幾坪大的公寓,便成了他倆約會的固定地點。
「再看看吧。」他輕咳一聲,把碗里所剩不多的肉燥飯給扒得干淨。「期末到了,學生常會在放學後找我討論一些事。」
「那……到時候我下了飛機再Call你?」
「嗯,也好。這樣比較保險一些,省得到時候妳又要怪我爽約。」他揚起淺淺的微笑。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誰叫你這麼受學生歡迎。」她撒嬌似地笑了出聲,不自覺地伸手去輕撫他下顎的胡渣。
她一直都很喜歡這麼做。像只小貓一樣。
于是,她真的就這麼辭了工作,結束了長達七年的空姐生涯,在一家普普通通的公司里找了一份公關職位。
顏儒孝還沒正式求婚,所以她的同事都笑她傻。她們唱衰,萬一對方最後甩了她,豈不是白白浪費了這一份工作?
施文琪只是苦笑。
也許她是天真愚蠢沒錯,卻阻止不了她帶著期待遞出辭呈。因為,那天相約吃完飯之後,他倆停在一家婚紗店的櫥窗前,儒孝很認真地和她討論哪一套婚紗適合她。
憊有什麼樣的暗示能夠比這個更明白了?
其實她對婚紗的款式並沒有特別的堅持,只希望對方喜歡就好。她的心願,就是能在對方眼中當一名最美的新娘。
如此而已。
她不敢把這樣子的心思告訴姊妹淘,因為她們一定會笑她是鄉下來的。都什麼年代了,是吧?
思及此,出租車已經停在一棟大樓的正門前。
「停在這里可以嗎?」司機回頭看了她一眼。
施文琪抬頭確認了門牌號碼,揚起甜美的職場微笑。「是這里沒錯。這樣多少錢?」
「剛好三百。」
然後她拿出皮夾付了車資,伸手開啟車門,直接推出,卻壓根兒忘了下車前應有的確認——停、看、听。
車門就這麼直接打在一個年輕男人身上。
她依稀听見了對方的哀嚎。
「啊……」她大驚,立刻下車,關上車門。「對不起、對不起!你有沒有怎麼樣?」
出租車已經駛離。
施文琪看著眼前的男人緊皺眉頭,八成真的很痛。同時,她也留意到地上的那一袋「早餐」。
辦茶、蛋餅灑了一地。
她皺眉,笑得很僵。
「不好意思,我沒看見你走過來,」她只好繼續道歉。「你的早餐我賠你。對不起,我真的沒看見……」
說罷,她打開皮夾作勢要抽出鈔票。
「不用了。」
男人瞥了她一眼,然後彎身拾起那一袋殘局,直接離開了現場,絲毫不理會她的心意。
「那個……」她出聲想叫住他,對方卻已走進大樓里。
這令她稍稍產生了不悅。
雖然她有錯在先,但她已拿出誠意來了,何必擺臭臉呢?這年頭的年輕人都這麼不懂禮貌嗎?
然而心念一轉,今天是新工作的第一天報到,她可不想因為這種小事而壞了整天的情緒。她重新振作了精神,將男人那副嫌惡的表情給拋至腦後。
*
部門里的同事都待她很客氣。
她們說,第一天上班,要她什麼都不必多想,只要熟悉環境就好。
施文琪坐在屬于自己的辦公桌前,想象著未來的職場生活,那樣的畫面讓她充滿了干勁。
卻在「他」出現的那一瞬間,畫面散了。
「妳叫施文琪?」
是早上在大樓前撞上的那個年輕男人。當他問她名字的時候,語氣冷得讓她誤以為自己身處在北極圈。
「是,我是。」她醒神過來,急忙應答。
「我來裝計算機的,讓一下位置。」
她傻愣了幾秒,立刻跳起來讓出座位。「啊……好的,麻煩你。」
那男人沒搭理她,只是蹲來自顧自地忙著。他一會兒搬來主機,一會兒搬來屏幕,一會兒又拿來大大小小的電線。
她靜靜地盯著他忙,男人的冷漠讓她不敢隨意攀談,卻留意到他手背上有個很特別的胎記。
不是樣子特別,是位置特別。
那胎記就長在他手背的正中心點。
突然,她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哪有人在上班的第一天就樹敵的?她這樣還能稱為「公關」嗎?
「你……」于是,她決定開口試著打破尷尬。「你也是這家公司的員工?」
可惜對方似乎完全不明白她的動機。
「廢話。不然妳以為我現在在干嘛?」他一笑,答得理所當然,彷佛認定了她有多蠢。
施文琪頓時氣得想跺腳。
她當然知道他「也」是這家公司的員工,難道他看不出來自己是在「釋出善意」嗎?
不過,七年的空姐生涯可不是白混的,她見識過的奧客何其多,區區一個死小表又怎麼能打擊得了她。
思及此,她揚起笑容,掩飾了真實情緒,但她可不想再拿自己的熱臉去貼冷。她選擇閉上嘴,靜靜地看著他忙就好。
「好了。」沒幾分鐘後,他從桌子底下站了起來。「暫時可以打文件、上網找找數據。明天我會排時間再來幫妳安裝其它的軟件。」
他依然是那張撲克臉。
「好的。謝謝你。」她不甘示弱,回敬他一記冷笑。
「還有,我還沒幫妳安裝防毒軟件,所以沒事不要瀏覽奇怪的網站。」他從襯衫口袋里拿出一張名片。「有問題的話,撥我分機。」
交代完畢,他廢話不多說,轉身就這麼走了。
施文琪呆了幾秒,低頭看著名片上的三個字——伍維光。
「不要理他,他一直都是那個死德行。」
身後突然傳來女人的聲音。
「嗄?什麼?」施文琪回頭,見出聲的是部門里的女同事,她記得她叫陳詩蘭。
「我說,那個男的一直都是那張臭臉,妳不用理他。」對方不厭其煩地重述一次。「所以妳不必太在意。我從進公司到現在一年了,沒看他笑過,好像別人都欠他幾百萬似的。」
「哦……」
施文琪怔怔點了頭,坐回位子上,將名片擺在鍵盤的左上方。
卻在看著「伍維光」這三個字的時候,不知怎地,竟莫名想起了他手背上那特別的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