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再度折磨著她。不過這次多半是純緊張。湘音硬著頭皮說出冒出心頭的第一個想法︰「如、如果要控制品質,又沒有標準的話,那就只有內部競爭了。」
他不動聲色。「什麼樣的內部競爭?」
她在心里叫苦,但既開了頭就只有咬牙繼續︰「我覺得……創新其實是很模糊的概念,產品設計研發出來以後,還要經過制造、行銷層層階段,等最後知道賣不好,已經離原先的設計關口太遠了。如果……內部從一開始就有競爭,也許比較能確保品質。」
「怎麼個競爭法?」
她真的不知道……
「分成三組來研發。因為兩組的話一組不免成為輸家,最後可能導致惡性競爭。如果三組的話,兩組輸家比較沒有芥蒂,然而贏家還是可以大放異彩。競爭的結果不是選一組的設計來生產,而是三組並行,由市場來決定勝負,才最公平有效。」
「同一家的三個產品自打對台?」
「同一產品線通常也提供好幾種選擇,但比起在顏色等等小地方區別,我覺得三條產品線更能刺激消費者來比較,只要最暢銷的產品增加生產,另外兩組減產或停產,而產品品質又因有競爭而提升的話,最後的利潤應該還是比一開始只生產一線產品來得高——」
「這全是你隨口胡說的,對不對?」
她嚇了好大一跳!她……是他要她即刻回答的,她只是想到什麼說什麼?
「……對。」她的聲音含在口中出不來。
「履歷表上你根本沒有經驗,你讀的是歷史系,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才進來半年,多半做打雜、文書處理的工作。那你剛掰的這一堆都是哪來的?」
「我、我被逼急了,有些話就會自己跑出來,我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她不敢抬頭。
對方沒聲響了,湘音的手不知不覺又按住小骯。
「你敢在我面前昏倒,就不必再回來了。」
她的手緊握著,又回到身側。「我……我雖然沒有經驗,但、但這仍是我的想法。想法沒有印證之前,不能說是錯的。」
「勇氣可嘉。我還以為你膽小如鼠。」
她內心再怎麼抖,也不想教他看出來。「請延特助給我時間學習,等我對公司運作更了解了,會給你比較好的分析。」
「今天下午先去看病再說。」
被強制放假,湘音回到醫院問檢驗的結果,醫生的表情很古怪。
「你有輕微的貧血,營養不太充足,體重也過輕。還有,肝功能有失調現象。」
「這麼多問題啊?」湘音還是嚇了一跳。
「不,這些都不嚴重,通常工作或讀書太過勞累,都會有這樣的現象,只是要開始注意了。」
「那……我沒什麼大礙,是嗎?」
「是,也不是。」
湘音迷惑地問︰「請問劉醫師是什麼意思?」
「你的檢驗數據中,多出一些奇怪的數字,我們也不知道那些是什麼,只能忽略不管。」
「奇怪的數字?」
「是的。但其余的數據都很正常,顯示出我剛提到的那幾個癥狀,所以我們只有把那些數字拿掉。」
湘音實在搞不懂,只好問︰「那我經常出現幻覺或惡心欲嘔,是什麼造成的?」
「沒有生理上直接可以解釋的病因,你去看一下精神科吧。」
劉醫師溫和地說︰「有時精神上的壓力會對身體造成重大影響,你不能拖下去,必須盡快處理。」
湘音依指示直接到三樓的精神科掛號,心里發寒——多出的數字?身體其實沒有大礙,卻又出現種種癥狀,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精神科,她見到的徐醫師是女的,不知怎地竟大大松了一口氣。
「什麼樣的幻覺?」
湘音盡可能仔細地描述,但她說得越是真確,就越感覺到那份真實的恐懼,全身微微地顫抖,連自己都沒有發現。
「你說得像是歷歷在目,不像是幻覺。」徐醫生仔細地審視她。
「不是幻覺……你的意思是這些是真實的?」湘音以為自己听錯了。
「所謂的幻覺,是一般人從客觀角度來詮釋的。真正有精神分裂傾向的人,並不覺得自己看到的是幻覺,堅信那是真實的,因為他們感覺自己是真的臨場經驗到了。譬如我現在跟你說話,你覺得是幻覺嗎?」
「當然不是——」
「但你很清楚看到的那張臉是幻覺。」
湘音握緊了濡濕的手。「那是邏輯上不可能存在的。每次都是在大白天、旁邊有人的情況下,只有我一個人看到……」
「如果你能清楚分辨真實與虛幻,還能解釋為什麼不真實,那麼你的癥狀即使存在,也是極其輕微的。」
湘音咬著下唇,思考著醫師的話。「但是……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幻覺?」
「如果精神上的壓力太大,有時會扭曲我們的感官運作。幻象可以有很多來源,譬如想象、作白日夢、外來的資訊,甚至是記憶的延伸。」
「但我並沒有什麼精神壓力。」湘音搖頭。「我工作確實很忙,卻一點都不覺得辛苦,我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煩惱……」
「那張臉,看起來熟悉嗎?」
這個問題,讓她心里一突!「我……我個人確定……」
看了太多次、天天都看到。即使現在閉上眼回想,也能毫無困難地清楚看見……這樣,還能不熟悉嗎?她實在無法確認在幻覺開始之前,自己是會在哪里見過那張臉。
「那張臉對你有非常強烈的情緒反應,這表示和你個人經驗有關聯。」
湘音怔忡了。她的過去中,曾有這樣一個人嗎?那為什麼她在真實生活中,沒有印象,只能在虛幻世界里看到?
「你說這個幻覺已經消失,那就不必太擔心了。」
「但如果……」湘音說。「我對某個人在生理上有極度排斥的反應,甚至一接近就會發病,是不是仍然……很不正常?」
「听起來你對這個人也有強烈的情緒反應。」
「但……我根本不算認識他。」
「那麼我建議你好好去認識他,才能找出原因。」
離開醫院,湘音覺得心里更亂了。為什麼醫學不能給她一個更明確的答案?為什麼反而引發出更多疑問?
醫生們說她身體和心理都沒有出大問題,那麼,所謂的巨大精神壓力究竟從何而來?為什麼毫無征兆又沒有理由?
至少,惡夢沒有再回來……她很感激。這一個排除掉了,那對延特助的怪異反應不管是為什麼,她也一定能在心理上突破的。要她去認識他嗎?
為什麼這個念頭,會讓她從頭冷到腳底?
隔天,她提前一小時到公司,想要加緊學習工作上的事。進了辦公室,看到自己桌上有高高的資料,想必是延特助交代的,她不敢有什麼想法,坐下來就開始苦讀。
延特助準時進來,她站起身來打招呼,鼓起勇氣看他。
他冷冷瞥她一眼。「醫生怎麼說?」
她沒預料到他劈頭就問這個,慌了幾秒後才說︰「呃,其實沒什麼大問題,只要多注意就好——」
「注意什麼?避免和某人太接近?」
她臉上紅白交錯。「沒、沒有的事。說是精神上壓力太大,要我放松一些。」
「那是我給的精神壓力?」他咄咄逼人。
她咬著下唇。他太過犀利,不會讓她顧左右而言他。「精神科醫師說我有必要了解……呃,讓我緊張的對象.」
他交抱起雙臂。「你終于說了一句不算廢話的話。」
她根本沒辦法看他,頭已經疼痛起來,她下意識地舉起右手輕觸太陽穴。
「你以前有這樣的病癥嗎?」他的聲音降到冰點。
「沒有。」
「你覺得延唐怎麼樣?」
她驚得抬起頭來。「什麼?」
「形容這個人給我听。」
她結結巴巴地說︰「……人似乎很好,但……我根本不認識他,沒辦法說什麼。」
「人很好?」他輕笑了聲,讓她不由得一縮。
「長相呢?」
「也很好啊。」她越答越不知所措。
「那我呢?形容一下我。」
她兩手絞在一起,口中又干又澀,還有種奇異難忍的甜味。
「醫生不是說要你認識我?就從形容我開始。」他不留情地命令。
她告訴自己要堅持、要堅持——
「你……很討厭我。」她沖口而出自己確信的事實。
他沉默地注視她好一晌。「沒有錯。還有呢?」
雖然心里難過,但听到他承認了,她心里突然稍微定了定。
他好像是不說假話、實事求是的那種人,她做人也是寧可這樣的。
「听說你是所有員工愛戴的上司,還是……是個美男子。」她窘迫地擠出口。
「你覺得呢?」他接著警告,「說真話,假話我听得出來。」
不得已,她只好說︰「我相信你應該是這樣的,只是對我有意見。」
「什麼叫听說我是個美男子?」
她哽住了,這要怎麼解釋?
「就像我最近身體不太舒服那樣,很多反應好像都不太正常,因為我看到你……沒有什麼美或丑的感覺。」
他眼中閃過某種異樣的情緒。「那你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如果小丑,為什麼會讓你想吐?」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很想弄明白。」湘音懇切地說︰「我可以很清楚看到你的長相,只是沒有美丑的感覺。而且不是你的臉讓我有這樣奇怪的反應,只要想到你——」她說不下去。
「那我們扯平了。」
他的話讓她呆住。她看著他,直到暈眩的感覺再起,趕緊閉上眼別過頭去。
他冷酷地說︰「你必須習慣我的存在,如果真的必須搞清楚原因才能對癥下藥,那你就得忍住。」他的話不容異議。「工作以外,你也必須隨叫隨到。」
「什麼?」叫到哪里去?
「你難道不想早日解月兌?」他語氣嘲諷,「還是你工作不想要了,寧可換工作來躲我?你不是說很想弄明白?」
她啞然。他偏頭示意桌上堆成山的文件。「在最短時間內上軌道,有問題就問我,以後我出席的會議你都得在場。」
他開始工作,不再理會她。她埋頭在文件里,想用無止盡的數字和資訊排除她心中每一個無解的問題,和那排山倒海、幾乎要淹沒她的驚慌與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