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亦是山海郡哈沸商學院啟墨之期,年年如此。
其實,山海郡的特產就是墨。城中很多富戶都是以墨業起家。
炳沸商學院辦學歷史雖不算太長,可這墨的生意卻是從首任院長雷小菊的夫婿生前就開始了的。若打開學院內宅里封存了近千塊好墨的窖門,窖內的墨香會縈縈幽幽而逸,燻得入窖之人沉迷其中,如同醉酒。
山海郡無人不知該學院的三寶,一為皇帝御賜的匾額;二為一塊封存了十六年的女兒墨;三為一幅雷小菊之夫生前繪制的天啟山河圖。
沒錯,三寶之一的「女兒墨」封存了十六年,而今日尤淚\決定,啟墨。
尤淚\就是暖歌的姑姑,自從雷小菊與其夫不幸雙雙被砸死後,她當仁不讓的接手了哈沸商學院和尤氏墨莊的生意;理由是暖歌還小,得有個長輩幫忙打理家業。
一大清早,哈沸商學院上上下下幾百來號人便整整齊齊、規規矩矩的立于窖門前的青石地上。啟墨儀式所需的祭祀物件一應擺\全了,尤淚\笑呵呵的從偏廳踱了出來,眼楮一掃眾人,卻立刻瞧出不對,便沉了聲問︰「小柔和暖歌呢?」
避家王二叔老淚\縱橫的答道︰「她們不見了,紀家的墨染少爺已經去追了。」
「哦。」尤淚\搖了搖頭,「王二叔,不必如此緊張,他們玩他們的,你也是我哈沸商學院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此不顧形象哭成這樣,成何體統?來,啟墨。」
「墨讓暖歌偷走了。」王二叔回話。
這消息宛若晴天一霹靂,駭得尤淚\頓時忘了反應。
「她還拿走了山河圖……」他補充。
尤淚\立刻也老淚\縱橫……
三炷香後,在仙人山的北坡上。
「那姑娘果然又來了,可是今天怎麼就只來了一個?」青衣老僕剝開一塊極新鮮的蜂巢,遞給主子。「少爺嘗嘗,這玉蜂蜜最為滋補。」
那少爺並不接,他今日已將座位往那北坡的大石移近,這熱鬧好看,強過吃玉蜂蜜。他撥了撥樹枝、樹葉,好讓前方的景象盡入眼底。
遠處確是那兩位姑娘的其中一個,從身材判斷,應該是較高的那位。她站在崖邊,像在等著什麼。
他們專注觀察,一旁卻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少爺收回目光望過去,人煙一向稀少的北坡居然有人爬了上來,而且正朝著他和青衣老僕逼近。
老僕立刻戒備起來,試探的看了看主子,見他並沒特意吩咐,便也不敢妄動,只等著那人的出現。
來人卻是一位姑娘。她穿了件女敕綠衫裙,披了個短斗篷。裙襬高高撩起,在膝蓋\以上打了個結以便于行走,露出里面的白褲配著繡花鞋。那鞋上黏了泥和青苔,看樣子她是費了不少力才爬上坡來。
她如此狼狽的模樣,令那少爺看得有些怔忡,她的臉頰果然也跟身上的衣著一樣——狼狽,巴掌大的臉上也蹭了不少灰,汗水就在那些灰間縱橫交錯,只有一雙靈活大眼和小小辦唇是生動的,尤其是那眼楮,自走近後就一眨不眨的盯著那少爺——手中的玉蜂蜜。
「你、你這蜜哪來的?」姑娘脆著嗓音質問,好似她費力爬北坡就為了此問一樣。
少爺心下好笑,仍舊悠閑的看風景,絲毫不理會那姑娘。
「你……人命關天啊,快說快說。」她倒真是急了。
「姑娘,是老僕我親自摘的蜂巢。」青衣老僕答了話。
「哪里摘的?」
「對面崖下的樹上。」
「如何摘的?」
「砍樹。」
「汪汪你個太陽……」姑娘大驚失色,月兌口而出的便是這話,隨即不再耽誤,幾乎用飛箭一般的速度朝坡下沖。
「少爺,這姑娘怎麼了?」老僕疑惑問道。
「天知道。」少爺漫不經心的回答,可腳下動作卻跟他的語速成了反比。「不過可以去看看。」
又過了約一炷香的時間,好戲終于開場。
「小柔……妳何故要自盡,何故啊……」趕過來的現任哈沸商學院院長尤淚\,滿臉淚\花從清早一直縱橫到現在,聲音含悲,草木聞之都要變色。
「娘親,女兒不孝,要自盡了。」
施小柔正是尤淚\唯一的女兒,暖歌的表姊。她背對著眾人,立于最突出的青石之上,山風吹起白衣翩躚,背影曼妙無雙。
「小柔不要鬧了,快下來,暖歌呢?你們拿女兒墨和山河圖到這里來做什麼?」
說話的是紀墨染,他著了身白衣,身長玉立、眉目俊朗,只是略皺了眉,倒不是緊張,而是稍顯無奈。
「女兒墨封存時,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送給我、或暖歌做嫁妝……如今我長大了,我的意中人卻不肯娶我,那我……那我生無可戀,就帶著墨去了吧!」
「小柔!」尤淚\終于忍不住開吼,「莫胡鬧,女兒墨和山河圖很重要,少了一邊一角都不行!快下來,妳和墨染成親之事從長計議、從長計議!」
「不成!」她的聲音一改剛才的悲傷,反而婉轉清脆,「山河圖和女兒墨都在暖歌身上,若娘親妳不答應想辦法讓墨染娶我,暖歌定丟了那兩樣寶貝!再者說了,從長也沒得計議!暖歌跟我說,萬一墨染繼承了他爹老來才得子的毛病……呃,特質。那我豈不是要等很多年才會有小寶寶?」
「小柔,女兒家怎麼說這些!」紀墨染明顯哭笑不得,語氣卻全是哄孩子一般的寵溺,「乖乖下來,我一直把妳當做親妹妹,怎能娶妳?這有違倫常……」
「親妹妹?」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惆悵,「當年我在台上演狐狸,你笑得最開心,還說長大了要娶我。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我相信自己會是你的娘子。現在……現在你要拋棄我……不行,絕對不行!」
「莫跳莫跳!」尤淚\急了,「小柔!再胡鬧,娘親真的生氣了,快下來!」
「胡鬧?」小柔輕笑了聲,「你們竟還認為我在胡鬧,在同你們玩笑嗎?還是你們算準了我膽小不敢跳我再問最後一次,紀墨染,你娶不娶我?」
「施小柔,妳再胡鬧我真的生氣了!」紀墨染不悅,「妳一哭二鬧也就罷了,現在還真的三上吊,是不是暖歌給妳出的餿主意?」
「你不信我……」施小柔慢慢轉過身。她站在青石上,背對著一輪艷陽,黑發如墨傾泄,披在盈盈不堪一握的腰間。一張臉上,最吸引人的便是那一雙瞳眸翦水,深黑如墨潭,至于神態……俏臉強自裝出來的大悲表情,倒教明眼人忍俊不禁了。
「你不信我是真的。」施小柔一字一字的說著,「我跳給你看!紀墨染,以後每年的今日,望你給我燒些紙錢,權當你我同窗一場的情誼!」
說罷轉身,她揚起雙臂,就要像飛鳥一般撲下青石山崖。那飄然情景,卻是在場所有人終生都不能再見的絕美……
紀墨染傻了眼,尤淚\一口氣沒喘上來就要暈過去。
「別跳……表姊,妳莫跳莫跳……」
淒厲得近乎悲慘的喊聲由遠而近,來人正是那女敕綠衫裙的邋遢少女——暖歌。
別人的勸阻施小柔沒打算听,可暖歌這一喊,她動作便頓住了。
呃,奇怪?暖歌不是和自己套好招了,這時跑出來阻止她做什麼?
「表姊莫跳!」暖歌喊著,看著施小柔停下動作,這才稍放了心。可腳步卻來不及停下,持續維持沖勢往前。
人算果然不如天算,她已停不下腳步,又被顆石頭一絆,一個踉蹌……
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間發生,眾人甚至還沒來得及把施小柔跳崖的事件想明白,卻見此刻撲出崖外的……竟是暖歌!
眾人見她飛身墜下,又听得她原本淒厲的聲音變得更加悲壯,「表姊啊……有個混蛋把底下的樹……砍……啦……啊……啊!呀!喂!啊!」
暖歌最後一聲「啊」,嘎然而止。
那是因為在她以為自己就要完蛋,也穿去「中國」的時候,腰間卻受了力,暖暖一緊。待她仔細一瞧,這一力量的根源竟是一個皺著眉頭的年輕男子。
暖歌的嘴唇不自覺顫抖,咽了咽口水,透過那男人胸膛的溫度,以及他眼里映著的小小的自己,她得知自己還活著,于是偷偷在胸中長舒一口氣。
可與此同時,她也認出了這男人便是方才在坡上遇到的,吃著玉蜂蜜的少爺!
沒想到,他居然跟上來了……
他左手摟著暖歌,右手拉著一根粗大的樹藤,兩個人就這麼懸吊在半空之中。男子身著黑衫,黑發以一條銀緞帶隨意束起,俊朗秀逸的樣貌令她頓時忘了顧及其它。
這人怎會有這麼漂亮的眼楮?那麼深邃的眼神……還有眼楮的下面,那麼挺直的鼻子……他的薄唇向上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可是,那弧度里的濃濃嗤鄙,看上去怎麼都是欠揍!
對方還帶著嘲諷的語氣說︰「別以為我是為了救妳,只因這樹是我的人砍的而已。」
少爺狂妄的態度瞬間澆醒了陷入痴迷的暖歌,但她還來不及發怒,就因听見由遠而近的嗡嗡聲而涌起源源不絕的不安。對現在的她而言,少爺的嗤笑不算什麼了,崖底江水的震天水聲更不算什麼,眼下她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情,「你又摘了蜂巢,是嗎?」
「嗯。」少爺冷冰冰的回答。
「你手上還沾了蜜,是嗎?」
他的眉頭更皺緊了三分,「莫非妳還嫌棄蜂蜜髒了妳的衣服?」
暖歌不答話,只迅速手腳並用的「攀」上對方的身子,不顧他的驚訝與驚慌,死死的摟住了他的脖子,並用一種足以讓人淚\流滿面的凶狠眼神示意他朝上方看。
「嗡……嗡嗡……」
越來越密集的嗡叫聲逐漸逼近,被砍倒的大樹下隱藏著無家可歸的玉蜂們。牠們終于找到了罪魁禍首,並要發起總攻擊,而目標自然是暖歌以及那少爺。
少爺倒吸一口冷氣,眼前卻瞬間陷入黑暗。
是暖歌。她用身上斗篷蒙住了自己臉,和他的。
「喂,妳別亂蹭!」是少爺的聲音。
暖歌也慌亂叫著,「你別動、別動!呃?什麼東西這麼甜?」還很柔軟。
下一秒,兩人恍然大悟。
「啊……」他們一同發出了尖叫!
必于這聲悠長的尖叫,其實除了當事人和老天爺之外,沒人知道那代表了什麼。而對暖歌而言,這代表一個時代的終結。
準確的說,是代表著她初吻時代的終結。
敗多個時辰過去了。
等到暖歌悠悠醒轉的時候,已經不知今夕何夕,天色倒還是亮的。
雕花的窗,軟軟的床榻襯著白紗幔帳,整潔又舒服。手指輕撫過墊身的刺繡緞面,光滑得如同上好的墨。
空氣中帶了陣陣香氣,卻不是脂粉,應是來自榻旁小幾上擱著的幾株鮮花。
而面前,有一個中年女子正認真的注視著自己。這女子眼楮瞪得很圓,飽含怒意,一副馬上要噴火的表情。
暖歌心中一凜,彷佛感覺掌心開始隱隱抽疼,如同以往被戒尺打了一樣。
她眉頭皺得緊,盡量溫柔、盡量小心翼翼的喚著,「姑姑……」
「!」尤淚\才不吃這套,一巴掌拍到暖歌的臉頰,粉女敕的小臉頓時紅了一片,「死丫頭,敢教妳姊姊玩自盡!又讓山河圖、女兒墨泡了水!」
「啊!山河圖不小心讓我沾了水弄花了……呃,我再畫一幅就是了嘛……至于女兒墨,反正又沒化掉……啊!」暖歌一連串的慘叫打破了閨房內的平靜。
炳沸商學院位于山海郡城內東南一角,原本是塊荒地,被雷小菊買來蓋\私塾之後,就不斷地修葺再修葺,一直到尤淚\接手掌管的今日,已儼然是座頂漂亮敞亮的大宅。有頭門、二門,還有很多個學齋,外加藏書樓和亭台水榭的小報園。
暖歌噘著嘴,左手藏在袖子里朝松石學齋走。她昨日從崖上滾落,被救起後昏睡到下午,剛醒過來就被尤淚\狠狠教訓了一通,還罰了她一個月的例銀。不過,听說施小柔也沒好到哪里去,被送到鄉下的桃花別院反思;而紀墨染那臭小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不懂要來關心下她表姊,壞人!
不過興許\他有什麼事必須要忙的?一定是,就像她娘親說的,這世道還是好人多嘛!
她正在心里嘀咕著,前面水榭里的兩個人影卻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兩個陌生的男子。一個極年輕,另一個……看上去頗老邁了,花白的頭發倒也梳得齊整,手里還提了個用黑布蒙著的鳥籠。
新來的?沒听姑姑提起過呢。暖歌疑惑的加快了步子。等靠得近了,便輕咳一聲,擺\出慣用的大家閨秀風範,柔聲問了句,「前面那位公子可是新入學院的?」
那人聞聲,身形頓了頓,方才慢條斯理的轉過臉來,目不轉楮的看著她。
呃、呃?汪汪他個太陽啊!暖歌這下看清楚了,竟是那個派人砍了樹取蜜,後來又救了自己的少爺……
「啊!」暖歌本能的跳開一步,渾沌的頭腦立刻清明,臉卻紅成了關公。昨日的回憶一古腦的涌了上來,「那什麼,你怎麼來了?你,呃、你先逛著……多謝救命之恩,再會!再會!」
「佔了便宜就想溜?」說話的,當然是被佔了便宜之人。
暖歌輕咳一聲,盡避心底真想腳底抹油逃跑,卻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一旁手提鳥籠的青衣老僕卻笑容可掬的接過話,「暖歌姑娘清醒了啊?這是我家少陵少爺,他可救了姑娘的命呢。」
「啊,那什麼、少陵少爺,多好的名字……一听就知是個好人!」昨日不堪的回憶令暖歌尷尬得直打哈哈,雙手迅速抱拳,「再會、再會!」
程少陵見她窘迫,眉頭一揚,打趣道︰「有句話叫,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若不是妳替妳表姊出的餿主意,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
「我……」暖歌欲哭無淚\,那跳崖的主意不是她出的好不好,為什麼連個陌生人都要怨怪她。
見她原來敷衍,又一下子表現得委屈,豐富的表情變化令他感到有趣。坦白講,無論是現在,還是崖邊,她並不如她的表姊美麗,可是那一股憨憨的神態是特別的。可若要確切指出到底特別在哪里,他卻說不上來。不過,至少有件事他是確定的,她的臉頰紅腫,顯然是挨了耳光。
難道,堂堂哈沸商學院的大小姐也會被打嗎?
「暖歌姑娘,妳可以喚我一聲忠叔。」青衣老僕畢恭畢敬的說著,「我家少爺最近會在學院中小住。呵呵,也是因為得到了尤院長的邀請。」
暖歌一听,眼眶頓時淚\光盈盈,還裝腔作勢的咬住一方香帕,臉上的悲戚讓人不忍直視,「忠叔,我決定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追究你家少爺砍樹害我的事了。畢竟這個天下好人還是多的,不過,你們真的要住在這里嗎?務必萬萬考慮好啊,這里的制度很嚴格的,即使是客人也有很多的規矩,而且我的姑姑……我的姑姑為人正直從不徇私,我想她不會因為你們救了我,而免除或是減少你們的住宿費的。唉,其實我也感到不好意思……」
一旁的程少陵嘴角不自覺抽搐。好啊,這丫頭還真行,自己本想不再與她計較昨日之事,可現在她滿口胡謅之言,居然還想打發他走,膽子是否太大了些?與閨秀的外表差距實在是天壤之別。
忠叔的眼神不經意間瞟向自家少爺,卻見他仍是一臉嚴肅,便只有苦笑道︰「尤院長說,安排了少爺住松石齋。」
松石齋?豈不是離自己住的很近?暖歌大為惱火,面上卻不好表露出來,只在心里恨下決定,定讓這個程少陵住得萬分不舒服!可是……她想了想,便又笑臉以對,「住便住了,可是……昨天的事情呢,越少人知道越好,你覺得呢?」
「昨天什麼事情?」程少陵故意反問。
暖歌滿意點頭,然後假裝淡定的落荒而逃……
待她走後,忠叔有些猶豫地問︰「少爺,您真的要住在這學院里嗎?」
「不然呢?天啟境內有趣的地方,我還有哪里沒去過的?」程少陵微笑,綻起一點梨渦,「反正我在他們眼里,本就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走,跟上那丫頭。」
卑說,自從雷小菊死後,暖歌一直被尤淚\安排「留院任教」。對此安排她是同意的,雖說是從大小姐變成了夫子,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嘛,再說除了這里,她也沒什麼好去的地方,有了這份工作,至少事情多的時候,她就不會再想起娘親和爹了。
如今,她唯一的遺憾,就是當年跟自己一起讀書的伙伴們早就離開了,連表姊施小柔也去了尤氏墨莊幫忙經營,這多少令她有些寂寞。
可再怎麼寂寞,也沒賺銀子重要。尤淚\說了,她在學齋代一堂的課,就能賺一堂的銀子,滿合理的。她最近瞧上一塊玉佩\,送表姊正合適,可這個月的例銀被姑姑罰掉了,所以她要用別的辦法賺回來,至于身上的傷嘛……小事!
從水榭踱來學齋,想象中一大群學子練字的場面居然沒有,學齋里空空蕩蕩、安安靜靜的,連一個人都沒有。
呃?人呢?她疑惑的皺起眉頭。仔細思索才恍然大悟。對哦,昨天學院剛啟墨來著,按慣例自然是放春假三天……她居然忘記了。只是,這下可惜了三天的代課銀子……
「暖歌姑娘。」說話的,是程少陵身邊的青衣老僕忠叔。
暖歌回頭看,程少陵正面無表情的站在一旁。
「咳!」她假咳了聲。
他微笑了起來,梨渦蕩漾,看得暖歌略怔忡,可又覺得自己當夫子的,不可被陌生男人的「美貌」迷惑,便故作嚴肅的安排他坐在左邊臨水榭靠窗的空位。至于忠叔,倒是極有眼力的,送他家少爺進來坐好後,便踱了出去。
暖歌等他出去了,半瞇了瞇眼,走到程少陵身邊。
他不用抬頭也知道她走近了,這丫頭身上總有股淡淡的香氣。
說來也無奈,這暖歌會落崖,他有間接的責任,所以他才會「被迫」救人。可他若早知救她的代價,竟是被她在混亂中啃了一口的話,恐怕他會選擇不救。
昨日蜂群的混亂之後,她便暈了過去,在他氣急敗壞的扯掉蒙住自己和她頭臉的斗篷,怒氣沖天的剛想開吼,可她的表情卻讓他哭笑不得的保持了安靜。
她手腳並用,臉頰靠在了他的肩頭,緊緊的貼緊他,「昏」得很香。她的額頭、手掌都蹭破了皮,按說應該會疼的,偏偏她臉上的表情……竟是恬然?
她仍舊被自己的斗篷裹著,只有一截白蓮藕似的手腕露在外面,程少陵忍不住順著那手臂朝上看,她的手指細細的,粉紅的指甲,可是……方纔她就是用自己的左手覆在他拉住藤條的右手之上,雖然覆得不周全,可也確實為他擋住了很多玉蜂的攻擊。
所以,她的左手看上去就很有些「慘不忍睹」了,紅腫一片,還透著青紫。程少陵看得心里一驚,偏偏藤索在此刻逐漸支撐不住兩人的重量,又下滑了幾寸。他摟她腰的手便緊了些,豈知她暈厥中竟還嘟囔了句,「汪汪你個太陽!」
程少陵啞然失笑,又看清了她脖頸間掛著那塊裹了金箔的小墨塊,那墨散發出淡淡的香氣,不同于脂粉、花草,那味道幽幽的,應該就是傳說中的女兒墨了,果真很獨特。
「少陵兄,你從哪里來?」暖歌問著,打斷了程少陵的思緒。
他掃了她一眼,「京城。」
「哦……京城好多出名的學院吧?」
「算是吧。」程少陵點點頭,提筆就在紙上隨便寫了個學院的名字。
他的字不丑,跟他的人一樣俊。暖歌斜著眼楮看了一會,倒有些惱了,不惱別的,單惱自己的字還沒這人寫的好!
「還可以嘛!」暖歌不情不願的表揚了句,轉而又來了句,「只是字好看是不夠的,你懂嗎?」頓了頓,見他沒什麼反應,又說‥「這是聞名全天啟的哈沸商學院,培養的可是商界精英。你既然住進了這里,何不藉此機會學一學經商呢?看你的樣子,府上條件應該是不差的,你想不想變得更好?」
「哦。」程少陵用力點頭,心下好笑。
「那就要付出比別人多的努力,多十倍、百倍,懂嗎?」
「哦。」程少陵眨了眨眼,「可是,要怎麼樣才算是努力?」
暖歌嘆了口氣,「唉,因我們有緣,又得你所救,我才多少提點于你的。旁的學子我是定然不會教這麼多。這樣吧,你的基礎太差,夫子我單獨幫你補習。」
「妳?」程少陵的語氣淡淡的,明顯不信任。
「告訴你,我可是強著呢。在這學院里,我可是有名的過目不忘。」
他不置可否的一笑。
「不騙你,是真的過目不忘。但凡我見過的,都能背出來、畫出來。」
程少陵好笑的提醒,「听說妳毀了家傳的寶貝山河圖,也能畫出來?」
「居然連這個你都听說了……」暖歌心虛不已,「畫山河圖我當然能,不然姑姑早把我趕出家門了,是不?這不就是要讓我將功\贖罪嘛,等我身體好了些……就重新畫來!」
他半信半疑的看著她。
「喂,你到底要不要入學?」暖歌正起神色,拉著長音說道︰「若需從頭開始補呢……」說著,她從衣袖中模出一個小小的白玉算盤,比她的掌心還小些,珠子亮亮潤潤的很是好看。
憊沒等程少陵看清,暖歌細細的手指便已飛快的撥動算珠,手上的速度越快,她的話也如連珠炮一樣滾了出來,「一節課五錢銀子,十節課五兩銀子,一天算是兩節課,減掉娘親在世的時候安排的八日休假;一個月至少……,而你入學少說也耽擱了三個月,便是七十五兩銀子,再加上……,算起來一共便是一百兩整,本夫子收費概不賒帳,只接受現銀,或全天啟朝各地銀號通存、通兌的銀票也行。」
程少陵怔怔的看著暖歌,想了想,從袖籠中取了一百兩給她。
暖歌得意揚揚的收起了算盤,笑逐顏開,「想象夫子這樣快速的打算盤嗎?學著點吧,夫子的算盤打得可是全院第一精!」
「哦。」少陵重重的點頭,又補充了句,「恕在下有一事不明白。」
「講!」暖歌百兩銀票在手,心情格外愉快。
「一天兩節課減掉妳娘親安排的八日休假,為何一個月還是有二十五日?哇,莫非山海郡的歷法是不同的?」
暖歌的唇角略有抽搐,模出算盤又打了一遍……她手心開始冒汗,安慰自己不過就是不大會算帳……而已!
她輕咳了聲,掩飾自己的尷尬,「其實夫子剛才就是考考你,嗯,不錯不錯。」
「還我九兩銀子。」程少陵朝著暖歌一攤手。
暖歌郁悶得牙根癢癢的,「夫子身上沒帶碎銀,明天給你。」
程少陵笑了。暖歌擦擦汗,轉念想自己還是賺有九十一兩啊,心下釋然,便也笑了。
看著她得意的樣子,程少陵臉上的不耐煩便有了一刻的舒緩,眼底涌出的,才是他心底真正的笑意,或許\,這個哈沸商學院果然是有趣的吧。
「既然繳了學費,以後我可就是你的夫子了哦。呃,你買算盤了嗎?要在夫子這里買嗎?夫子有相熟的小店,能優惠很多,絕對不貴!買一個三兩,買兩個只要七兩哦!」
「妳確定妳真的是商學院的夫子?一個三兩,買二個居然還貴了一兩……」
「呃……是六兩,明明是六兩!你哪只耳朵听我講是七兩了,真是的,年紀輕輕的就患耳疾。」
「……」程少陵無語。
「當學生的,一定要記住夫子的名字,將來你飛黃騰達,就要記得報恩。呃,話說回來,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估計也不能騰達啥了,不過不要緊,夫子不會嫌棄你。記住哦,夫子的名字是尤暖歌,好听嗎?」暖歌岔開話題,扯過方才程少陵寫字的紙,在空白處認真的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听。」程少陵看著紙上龍飛鳳舞的三個字,聲音肯定得連自己都心驚。
暖歌卻並沒注意到這些,站了起來,一瘸一拐的走到自己的桌案前,拿了本冊子,擱在程少陵面前,簡單的吩咐著,「你第一天入學,先看看這個好了,夫子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忙,明天夫子再過來教你好不好?」
程少陵不置可否的接過冊子。
暖歌便笑逐顏開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听話。」
接著,她出了學齋,朝學院頭門的方向走去。
忠叔一直守在外面,見暖歌走了便進到學齋。卻只見自家少爺怔怔的坐在書案後,手中捏著本冊子,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古怪。
「少爺,那東西交給暖歌姑娘了嗎?」
「我為什麼要給她?那藥是我自己拿來涂的,我手上也有被蜂蟄到的傷。」
忠叔露出一臉心照不宣的笑容,之後他看向程少陵手中的書冊,發現它很是稀奇,前半本一個字都沒有,反而是一些古古怪怪的符號。
忠叔自然是不懂這些,便好奇的問︰「少爺,這是天書?」
程少陵微皺了眉,「那丫頭留下的,甚是古怪。感覺像是波斯文?」
「波斯……好遠哦……」忠叔望天。
程少陵不語,好奇心促使他繼續研究著這冊子。
確實古怪,這字究竟怎麼寫的?全是彎彎繞繞的a、b、c、d、e、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