鳩明夜和商水瑤都成了救了大家的恩人,每天沈落霞都不用出門,新鮮的水果、蔬菜、肉和酒就會自動送上,她的任務就是足不出戶地照顧鳩明夜,因為他指名只要她照顧。
這天沈落霞照例去給鳩明夜換藥,一推開門正看見他在房里伸展手臂。
「已經能動了嗎?」她掃了一眼。
「嗯,商水瑤呢,還賴在這?」鳩明夜很自覺地往椅子上一坐,月兌去上衣露出赤果的上身。
「他現在是鎮上所有人的恩人,就是想走大家也不會讓他走,他每逃詡問我,你的傷怎麼樣了,為什麼你就是不見他?」她走去櫃子旁,拿出金創藥和紗布。
「讓他見到我好得差不多了,他一定又要催著我走。」
只因為這個?沈落霞真是不明白他看人的標準,她對他冷言冷語,他在一般情況下都對她好言以對,而商水瑤等于是救他一命,他仍能將他視為一個障礙。
也許對待自己人時就是這樣的吧,就像子女對外人都很客氣,只會對自己的父母抱怨一樣,她小時候受了別人氣,也是忍著到家才抱著爹又哭又鬧的,而他爹地會無怨無悔地忍受她的無理取鬧。
這麼說的話,倒也能讓人理解這種另類的「親如家人」的情感了。
一想到商水瑤會在那個時間出現完全只是個巧合,她就一身冷汗,如果他再晚來半個時辰,那麼結局又會是另一番樣子。
「你看著我干什麼?」鳩明夜問她。
她這才想起什麼,開始解下他身上的舊紗布,腦中還是在想那個幸好沒成真的結局。
如果他對至親才會無理取鬧,對她這種出身不好的人才多一份同情和關懷備至的話,那會關懷到願意和她一起去死的地步嗎?
正常人會在看到那種情況時還沖出來,將自己至于危險的中心嗎?他處處為她,全可以當一種喂食路邊小貓的好心,但沒有幾個人,會為救路邊快被馬車砸死的野貓犧牲自己的吧,尤其是像他這種見識過更為血腥的場面,深知性命可貴的人。
每每想到這里,就再繼續不下去,似乎再往深處想,也只是個更大的死結。
「我已經跟商公子解釋完了。」她將舊紗布放在桌上,查看他的傷口。
「跟他解釋?解釋什麼?」
「你不是故意失信于他,是被我拖住了,沒法回去。」傷口已經基本愈合,看這樣子鐵定是要留疤了,沈落霞惋惜地嘆氣,在戰場都沒弄成這樣,看來他真的不太適合過一般人的生活,又是夾傷腳,又是被刀砍,還不如在刀槍箭雨里安全。
「被你拖住?所以呢?」感覺到她的手指輕輕的踫他剛長好的傷口,有點癢又有點疼,但他舒服地閉上眼,很像是在享受。
「他給了我二百兩。」
「什麼?」
「我沒要。」
「不,我是說,你跟他說所謂的‘拖住’,就是我找你要錢而你沒有一事?」
「嗯。」
鳩明夜氣得轉身,而她正在查看他的傷口,嚇得忙把手收回,生怕被他這一動用力過大,再讓傷口裂開。
「落霞,你不會真認為我放著京城不回,在這跟你耗著是為了那二百兩吧?」她敢說也要听的人敢信啊!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想讓我為難才那麼說的,如果還你二百兩就能讓你痛快些,又有什麼不好。」
結果,她還是覺得事情的關鍵是那區區二百兩!鳩明夜又氣又惱,這種話要自己來說真是丟面子,可如果他不說,真懷疑她一輩子也不會搞懂,最後他也只能讓這口心悶憋出毛病!
「我不痛快,是不痛快你什麼都不跟我說!」他抓過桌上的舊紗布,在手里揉啊揉,「我以為我已經表示出所有的全心全意了,以為得到了你的信任,結果有了事,你還是想著瞞我,用一些可笑的理由搪塞我,從來就沒想過我是個可以商量的對象!」
沈落霞有點聯系不上他這話的前因後果,愣了半晌才問︰「商量什麼?」
「你說商量什麼?你以為我一個大活人看不出鎮上的怪異嗎?以為其他人也跟你一樣,什麼都不和我說嗎?我早就猜到你在愁些什麼,等著你來找我商量,或者起碼像其他人那樣,把自己的煩惱告訴我,就當是訴苦也好,為什麼路人的大媽都能做到的事,放在你身上就這麼難,你曾說相信我了,是說假的嗎?」他等啊等,她就是東閃西閃,只想把他快快哄走,讓他走的不明不白,那他成了什麼,跳梁小丑嗎?
對她的所有關心,一時間全成了累贅,他都已經準備好幫她應付這次的事,她卻只字不跟他提起,那他要怎麼說出口自己能幫她,他還沒賤到那種程度!
而讓他應了她的話,能走多遠走多遠,他又怎麼可能真的為賭這口氣就不管她,他想逞英雄,她連個機會都不給,最後倒是教商水瑤撿了個便宜。
「我當然相信你,但那和這是兩回事啊!」一听這個,沈落霞也有點著急,「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你已經幫了我那麼多,這種搞不好會出人命的事,我怎麼能把你拉進來,你就是為了這種理由險些讓自己喪命。」
她倒還責怪起他了!
鳩明夜突地沉默,她不想把他至于危險中,這當然是很好的,但她不想這麼做的前提是,怕把他「拉」進來,也就是說,他本是不在這個範圍內的,而她卻不在乎把她那些亂七八糟的兄弟「拉」進來,因為他們本就是站一邊的。
她呀,是從沒將他視為自己人,怕連累了他,又怎麼會找他商量些什麼?
「那我真要多謝你怕把我‘拉’進來了!」他一把奪過桌上的藥瓶,扭開蓋子就住自己肩膀上倒,也不管他看不看得清肩後的傷口在哪。
「你干什麼?」他以為那是面粉啊?
「看不出來嗎?我在上藥,這里不用你了,你去陪虎六他們狂歡吧!」他氣得一下就灑了半瓶多,如果她從始至終都只將他當作一個局外人,又怎麼听得懂他的話。
說半天,根本是對牛彈琴!
「你自己怎麼上藥!」沈落霞也莫名其妙,她又不是害他,他干嘛又生氣,再說虎六他們日日狂歡是他們的事,她哪有那個閑心啊,全部用來照顧他,時間都不夠用了。
「我這不是已經上完了,要沒事的話你可以走了。」說是上完了,其實是把那一瓶子藥都灑完了,地板上一層褐色的粉末,看著教人心疼,這可是她爹很久以前從苗人身上搶來的好東西,這麼多年都沒舍得用。
看他還在把紗布胡亂地往自己身上纏,那樣子教人又好氣又好笑,可終歸是氣多一點,反正他傷口已經基本愈合,她一咬牙,走就走!
不給自己猶豫的時間,沈落霞轉身甩上了門。
太陽落山後,太合鎮的街頭廣場中央燃起了不輸給陽光的篝火堆,在火堆周圍甚至感覺不到冬季的寒冷,男男女女結束了一天的生活,並沒有回家休息的意思,全都三三兩兩地聚來了廣場上,有人帶著酒,有人帶著肉,大家都是劫後重生,以往成功干了一筆後都是這樣慶祝的,只是那回在山上,這次換在了鎮里,地方變了,可長久的習慣不是說改就能改。
商水瑤完全和當地人打成了一片,啃著胡蘿卜跟所有人都聊的有聲有色。
此時正是氣氛進入最高潮的時候,大家正喝的高興,就听誰叫了聲︰「頭兒!」
沈落霞看著這一大幫子的男男女女,連五十四歲的張大嬸也摻合進來了!「你們到底打算這樣鬧到哪個時候?」
「頭兒,你怎麼來了,鳩少爺怎麼樣了?」
「不知道!」雖然嘴上說著他們太胡鬧,沈落霞也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拿起身前的酒就先灌了一碗。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十分有默契地不再提鳩明夜這個人,只除了一個人。
商水瑤拿著根胡蘿卜硬擠在沈落霞身邊坐下,看在他是大恩人的份上,別人當然也給他讓位置,剛坐下他就問︰「據我估計,鳩明夜應該已經能跑能跳了吧!」
「你這麼關心他,怎麼不會自己去看?」她實在有些煩了每見一個人都要被問鳩明夜的狀況,她又不是他的女乃媽,「他叫你不要去找他你就不去,你就那麼怕他?」
「開玩笑,誰會怕他?是他脾氣上來太難搞,教人頭疼,如果我硬要去看他,他更有理由避我不見了,真把他綁走又有什麼意義,反正我爹喜歡他比喜歡我多,到時被他告上一狀,我可慘了!」
要說難搞,那他們倆真是半斤八兩,沈落霞心說。
真不明白這些少爺公子的一個個都是什麼怪脾氣,說發火就發火,但又能在人前說出一些不覺臉紅,別人都要替他害臊的話,真不知是個什麼心理?
不過一想到商水瑤這樣千辛萬苦,也都是被她害的,沈落霞也對他黑不起臉,要不是她不辭而別離開鳩家,鳩明夜也不會跑到這里,放了商水瑤的鴿子,那他也就不會跟著追來這里,天天靠喝酒打發時間。
又灌了口酒,「別瞎想了,他是守信的人。」
「不過,鳩明夜要是走了,你怎麼辦?軍營里可是不準有女眷的,頂多是偶爾請些歌妓什麼的助助興,但也不能長待。」
對于商水瑤萬分認真地問出的這個問題,沈落霞迷惑地看著他,商水瑤眨眨眼,也有點期待地看著她,好像指望她能給出什麼答覆似的。
兩人大眼瞪小眼,好像都在等著對方能給自己一個解釋,可沈落霞什麼也說不出,只是心里空蕩蕩的,每次想到那個人要走了,要去很遠的地方,她就會變成這樣,好像整個人都完全失去了方向、希望。
她只知道,他們要去的地方是邊關戰場,那不是一般男人想去就能去的,去了就能發揮作用的,他們都不是一般的男人,身上肩負的責任也不是能輕易被超越的,所以他們一定要走,她只要清楚這點就夠了。
「商少爺,大家喝得高興,你別只跟頭兒一個人說悄悄話啊,今天不給我們吹曲子了嗎?」那邊有人喊。
「吹什麼曲子?」沈落霞感到新鮮,這些個粗人也懂得賞文听曲了?
商水瑤答應著那邊,從懷里掏出一支斷笛,對她眨眼一笑,意思是她只管看著就好。
他詢問大家今天要听什麼,那邊你一句我一句,全是些風雅的曲子,一時間沈落霞還以為自己是到了哪個秀才們聚集的會所,看來這些天商水瑤沒跟他們白待,還真教了大家不少東西。
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選曲中,商水瑤已經把笛子放在唇邊吹奏了起來,大家全都閉了嘴,喝著自己的酒,听他的曲。
那曲子沈落霞不曾听過,但她覺得那曲調很適合此時的夜。
「難得今天頭兒在,頭兒也表演些什麼吧,不能把風頭總讓給商少爺一個啊。」又有人鼓動。
沈落霞窘道︰「別鬧,我哪懂這些東西。」
「又沒讓你也學著吹笛,頭兒你以前都會舞刀助興的,咱們已經好長時間沒見著嘍。」
舞刀?拜托,那已經是六七年前的事了好吧,小泵娘剛學刀法新鮮,舞著玩的,但架不住大伙鼓動,沈落霞也想難得大家高興,別破壞了這氣氛,硬著頭皮站了起來,抽出刀來,她吸了口氣,但願自己還記得。
在商水瑤的笛聲中,她反轉手腕,扭動腰肢,將那刀自空中劃出個月牙狀,具體也沒有什麼套路,只是隨著笛聲做各種動作罷了。
她覺得自己這樣子一定丑爆了,但大家卻都似乎十分欣賞,全都專注地看著她,叫著好,這教她越舞越有信心,好像那心無城府,只想討大家歡心的小女孩又回來了似的。
就在一個轉身間,笛聲未停,她的動作卻停了下來,確切說是身體僵住了。
大家都奇怪她的反應,好奇她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結果他們順著看去,只看到了站在人群外的鳩明夜而已。
「鳩少爺來了!」好多看到他的人都歡喜地叫起來,商水瑤一听也停了吹奏回身找他。
看到大家都這麼高興,沈落霞十分詫異,難道他們都沒發現鳩明夜的眼色異常陰冷懾人嗎?在她不經意見看到他時,全身竄過一道寒氣,以為他來這是要殺掉他們所有人的。
懊多人圍上去對鳩明夜噓寒問暖,而沈落霞只站在原地,和被人圍著的鳩明夜遠遠對視。
商水瑤當然不輸人地也擠了進去,笑得比誰都開心,道︰「你終于能出門了,我就說算算也該好了,落霞也跟我說了你恢復的不錯,看來這下徹底沒別的事了!」
鳩明夜看他一眼,硬生硬氣地說︰「我明天就跟你走!」
那聲音就好像他受傷的其實是聲帶,但聲音不好听不要緊,商水瑤簡直心花怒放了,但隨之,他又對著沈落霞用同樣的聲音說︰「這下合你的意了!」
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就走,讓本來很高興的眾人全都僵在了原地,大家統一轉身,看沈落霞,發現他們頭兒的臉色同樣不太好。
在追和不追問,沈落霞傾向于第二個,但無奈所有人都用眼神指示她必須追上去,等鳩明夜已走得不見人影,她才不情不願地也被人轟走了。
她是受夠了他這怪脾氣,他干嘛總用那種她犯了什麼滔天大罪的眼神看她,在她綁他、欺他威脅他時,他對她好言好語,倒是她視他為恩人後,他總是用那種,她欠了他幾輩子的積蓄一樣的眼神瞪她!
讓她……讓她變得越來越害怕面對他,好像自己真的做錯了什麼。
等她回到家,鳩明夜大冬天的大敞房門點著燈,很難讓她將此理解為他不想看見她,于是她硬著頭皮邁進了他的房中。
他正坐在桌前瞪著她。
「是你叫我去的!」她先聲奪人。
不說還好,這一說鳩明夜的臉都成了茄子色,比他受傷時還要難看。
她倒真有理!沒錯,是他讓她干脆去和那些人狂歡算了不用管他,所以呢,她就能真的去了?在他受傷時她還那麼關心他的,一轉眼還沒幾天,她就能真的視他于無物,去開心的喝酒打鬧了?
是不是確認他死不了,放心不用擔責任了,還舞刀,還應笛舞刀?她倒是有夠會享受的,以為他只看到她一臉幸福地應著商水瑤的笛聲翩翩起舞嗎?
大錯特錯!一看晚飯不是她送來的,他就已經出門找她了,他一路跟著她到的廣場,她一定一心想著終于能有機會跟大家玩了,都沒心思注意自己是不是被跟蹤了吧!
不過,誰又知道她是為了大家去的,還是為了某個人去的,瞧她剛往那一坐,商水瑤那小子就貼了過去,兩個人有說有笑的,還含情脈脈地不知在聊些什麼,她就那麼希望他快點離開這嗎?一見面就告訴商水瑤他已經痊愈了,可以滾蛋了!
礙于要照顧他這個「恩人」,他們兩個已經好久沒見上一面了吧!
鳩明夜看沈落霞那理直氣壯的樣子,越看越認定了自己不過是個小丑,一想到至今為止,她都視他為一個不得不侍候著的累贅,胃里的酸氣就一個勁往上竄。
「其實你那話是說真的吧?」
她當然听不懂他在說什麼,誰想到他閉口不語,沉著臉瞪了她半天,說了這麼句沒頭腦的話。
鳩明夜站起身,邊說邊靠近她,道︰「我原本以為你對別人說的那些話,只是為了他們不再提起你和白秀親事而撒的謊,從來沒在意過,但現在我不得不重新思考你那些話的真假了。」
「那些當然只是編出的理由!」
「是嗎?那你又為什麼前後的態度差這麼多,我不認為你是個過河拆橋的人,你心里一直是關心我的,起碼是有我的,但是自從商水瑤來了之後,你的心就不在我這了,他是個大英雄,救了你們所有人,還能跟你笛舞相和談笑風聲,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不為之動情?」他越說心里越酸,說著說著,設想也被說成了真的。
「你說我對商水瑤?」沈落霞不可思議看著他,搞了半天是在不爽這件事,她當然要對商水瑤好啊,如他所說,因為他是這里所有人的大英雄。
可他是所有人的大英雄,並不是她一個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