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抵達台北時,剛好趕上末班捷運。出門時天是黑的,回來時夜亦已沉,緩緩散步回家,拾階而上,卻發覺家門口杵了個人。
一個高大的人影。
「阿陽?」一見到他,步伐變得輕快。「你不是有我家鑰匙,干嘛在門口罰站?」
那自行罰站的人瞪著她手上的水果,皺著眉,臉色並不好看,已經夠低沈的聲音更加沈郁︰「你回去掃墓為何不跟我說?」
她聳聳肩。「總不能破壞你們約會吧?你已經先跟人家約好了。」
「我每年都跟你一起回去,只要你說一聲,我一定會跟你去的。」
她失笑。「我一個人又不會走丟,還不用我走到哪兒你就必須跟到哪兒吧?」像想起了什麼,她把在火車上買的名產交過。「喏,你的太陽餅。」側身開門讓他進去。
他卻只是杵在門口瞪著她,還把太陽餅推了回去。
「我不要這個。」
「為什麼?」她古怪地看他一眼。
「以前跟你回去,你都用一盒太陽餅當作我陪你的謝禮。」他臉色一直好不起來,「……今年我沒有陪你。」
「干嘛那麼死腦筋,出去玩當然要帶土產回來呀。」
「你不是去玩。」眉心皺得更緊,甚至垂下頭。「對不起,我居然忘記……明明答應過每年都要陪你去的。」
「干嘛這麼嚴肅。」她輕松的拍拍他。「早掃過好幾次墓了,又不是小孩什麼事都要人陪。若是非你不可的事,我一定會叫你的。」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怎麼樣?埃及文物展好看嗎?」
他懷疑地看看她,像在觀察。
「拜托你不用亂想,我想要什麼就會直說,不用你猜。」她有點哭笑不得。他是被現任女友訓練得這麼小心翼翼的嗎?「記得嗎?小時候我們看完恐怖片,連上廁所都要手牽手,否則就嚇得半死。現在長大後,即使一個人看完恐怖電影都還能大刺刺的走夜路回家,不是嗎?」所以,她一個人真的無所謂,听懂了嗎?
他勉強接受她的說法,接過她手上的水果,進屋去。
「你爸這次有去掃墓嗎?」
「……他還在外地出差,哪趕得回來。」她把所有行李放下,就逕自往房間走去。「水果放冰箱就可以了。風塵僕僕的貴妃要入浴去了,不準偷看喔。」
見她像個沒事人般還能說笑,一點抱怨也沒有,陸嘉陽知道有些事情已拖得太久,她大概是不準備告訴自己了。
他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客廳里。他不喜歡兩人間有秘密的感覺……曾幾何時,她對自己竟變得如此客氣?
今晚,他是做好會遭受毒打的心理來負荊請罪的,卻沒想到她像事不關己般,還有余裕說笑,甚至體貼安慰他,表面上非常親切,他內心卻感覺……
感覺什麼?
他突然好懷念她的河東獅吼,一副有理就不退讓、吃人不吐骨頭的蠻橫無賴樣,總之,不會是這麼從容客氣的模樣……
自己想了想也不禁失笑,難不成他有被虐傾向……
「這題該怎麼算?」
二年級下學期,課業壓力已然變重。午休時間,她與林若旗兩人開始在餐後順道復習功課。
在生硬的數學問題旁,有生動的漫畫公式提醒,加上簡單易懂的教法,使她數學一下子進步許多。借了他課本來看,里面滿滿是涂鴉。
「你上課都在畫圖,為何功課還這麼好?」疑惑。
「數學其實是很簡單的東西,只要熟記公式,弄懂問題,就能舉一反三,說一得十,接下來的課就隨我要不要听了。」他故作得意,讓人不由得笑罵。
兩人一直相處得十分融洽,在外人服里早就形同交往,而且是交往許久的固定情侶了。但這未經本人證實的八卦蜚語,至今仍有一人完全未曾听聞過——
「小花,你怎麼躲在這里吃東西?」
高大的人突然出現在樓梯口下方,額有薄汗,像找了她很久。
「我問你班上的人,都說你最近午休都不見人影……說什麼你在學校角落吃東西,不要來打擾你比較好。那是什麼意思?」三步並作兩步躍上轉角梯台,非常驚訝地發現她身旁坐了一個陌生人。
「他是?」
杜芳華這才想起陸嘉陽從沒見過他。
「阿陽,他是林若旗。你叫他小旗就可以了。」然後轉向身旁的人。
「小旗,他是——」
「我知道,陸嘉陽對吧?跟你一起長大的鄰居。」他友善地對陸嘉陽微笑。
雙方介紹完畢,她抬頭問︰「難得你在學校里會來找我,有什麼事?」
陸嘉陽瞪著她那渾不在乎地穿裙子盤腿、毫無防範坐在那男生身旁的模樣;一旁有吃完的便當、喝到一半的飲料,兩人手上更拿著同一本課本在研究,肩踫著肩,頭也幾乎挨著頭,看來簡直……
簡直——親密得不得了。
她同學說「叫他別來打擾」——就是這個意思嗎?
「阿陽,你到底有什麼事?」杜芳華不解地望著瞪大眼的人。
陸嘉陽整個人呆呆愣住,根本忘記來找她的目的,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胸口深處會有種大受打擊的感覺。
當天打完工回家,發現臭著張臉的人正盤據在她家沙發上。
「怎麼?終于想起你要跟我說什麼了嗎?」杜芳華一想起來就好笑。
這個今天中午找了她半天的人,居然忘了為何要找她的原因,足足站在他們面前發呆了數分鐘之久,才突然一聲不吭,快步離去。
「……期末考快到了,教我歷史!」抱著厚重自修的人,臉拉得老長,口氣十分不快,像剛被誰踩過尾巴。
「有事拜托別人,居然還擺張臭臉。是剛被女朋友甩了嗎?」她玩笑道。
「女朋友……」他臉色更加難看了,悻悻道︰「我一向有事都會找你商量,為何你什麼事都不跟我說?」
「嗯?」她听不懂。
「你有沒有什麼事要跟我坦白的?」他瞪她,給她自白的機會。
「坦白?」歪頭思考三秒。「沒有啊。」
「你最好仔細想想!」他開始目露凶光。
「基本上……若是想不起來、也記不住的事,代表那根本就不重要吧?」她模模鼻子,識趣地不去招惹今天荷爾蒙明顯失調的人。「今天太晚了,歷史下次再教你。」
見她打個哈欠,轉身就要上樓,他悶悶出聲︰「有男朋友,算不算重要的事?」
她停下腳步,「……誰?」
「難不成會是我有男朋友?」他沒好氣。「今天跟你一起吃午餐的人是誰?听說你已經跟他在一起很久了,而且每天都膩在一起,全校的人都知道,就只有我一個人不曉得!」有種被蒙在鼓里的怨慰。
「喔,原來是這個。」她恍然大悟,奇怪地看他更黑了一半的俊臉。
「那是大家誤會了。我跟小旗只是好朋友,很談得來而已,沒有在交往。」這樣解釋夠清楚了吧?
「小旗?都已經喊得這麼親密了。」口氣酸得不得了。
「我還不是喊你阿陽?」
「你才認識他多久!」居然把他們兩人拿來相提並論!「隨隨便便喊得那麼親密,難怪所有人都誤會。」
「誤會不誤會是別人的事,反正我們是好朋友。」
「怎麼我從沒听你提過他?」
「咦?」她一愣。「喔,對……」錯過最初那次想跟他提的時機後,她便忘了再提。
「那眯眼男是哪一班的?」他雙手盤在胸前,大有要開始好好審問一番的架勢。
「他只是眼楮細了點,不要隨便給人亂取綽號!」小旗最在意人家說他眼楮小了。
「才說他一句而已,你就反應這麼大,心疼了?」簡直像在找碴。
她瞪大眼。「你今天吃錯藥了?」怎麼一直要往偏的扯過去?
「那你為何這麼維護他?」她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居然都跟別人在一起,雖然他自己也是,但最起碼他一有空就會過來找她,她卻鮮少主動找他,連上次也一聲不吭就自己跑去掃墓。
「……你根本喜歡他吧?」
「你若吃飽太閑,就幫我把客廳掃一掃。」跳過沒營養的話題,不想瞎攪和的人揮手上樓。
「你不否認嗎?」眉挑得老高的人,一把抓住她。
「若一起吃飯就是喜歡,那我喜歡的人可多了!」像趕蒼蠅般揮開他手。
她怎麼老是不直接回答問題呢?總覺得有點焦躁。固執的腳步跟隨在她身後上樓,口氣不穩地︰「總之,你心里有鬼吧?才會什麼都不跟我說。」
「只是跟同學一起吃飯,不需要跟你報告吧?你又不是我老爸!」要關上房門,卻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撐開,堵在門口。
他們扯著門,亙瞪。
「我只是擔心你的優生學。」他從鼻子里哼出怪腔怪調︰「他的眯眯眼只剩一條縫,你的臉圓得像月餅,丑八怪跟丑八怪生出來的小孩不堪設想。」
「你再吵,就別想我教你歷史!」她使出撒手錒。
果見他瞠大雙眼瞪著自己,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這招每次都奏奇效,不擅長死背是他的弱點,每次都仰賴她幫忙才勉強及格。
「數到三,快回你家去,我要休息了!」不再羅唆,全身筋骨都已經在跟她嚴重抗議了;直接踹人,關門。
望著沒有經過抵抗便關上的門。即使沒有親眼看見,也知道門後那個高大的人表情有多不甘願。嘴角不禁有了一抹笑意。
好像好久沒跟他斗嘴了,這種感覺真教人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