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文浩推了下鼻梁上的金屬細框墨鏡,在手下們一一檢查過安全措施之後,他才緩緩的站起身走向包機的機艙門。
他早忘了有多久沒有踏上台灣這一塊土地,對他而言,這個地方包含了太多的回憶與苦澀。
在他還只是一個毛頭小憋子的時候,他還滿心以為這里會是他一輩子的故鄉、一輩子的歸屬,但時間畢竟改變了一切。
「氣象報告說有寒流來襲。」跟著他工作多年的夏古唐、綽號鬼頭遞上一件外套。
外頭的氣溫約十度,這對久居加拿大溫哥華的他來說並不算寒冷,勵文浩無言的穿上皮外套,緩步的走下飛機。
一陣寒風吹來,令他有些發寒,但他明白令他發寒的不是這陣風,而是打心里的寒冷。
他咬了咬牙,這是個他一輩子都不想再踏上的土地,他從這里逃了出去,諷刺的是在多年後的今天,他主動的回到了這里。
「有消息指出小姐在新竹。」
「新竹?!」听到手下傳來的消息,他的五官沒有什麼變化,單是挑了挑眉。
「是的。」鬼頭很盡責的表示,他從在香港時就跟在勵文浩身邊,至今也近十年了。
這薛少蘭到底在想些什麼?勵文浩將近一米八的身高一來到機場大廳,便吸引了來往人群的目光。
但他沒空理會那些目光,那些贊嘆的眼神他看得早就已經麻木了,他腦海中思索著自己這一向自以為是的義妹。
他帶著約十個人從加拿大包機前來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找薛少蘭,這個他名義上的妹妹。
他們一行人十分引人注目,個個高大魁梧,亦正亦邪的調調,令人忍不住多看一眼,也忍不住退避三舍。
勵文浩的義父宋文杰是個中美混血兒,但卻是在香港長大發跡,一生無子無女的他,只收了一對男女做為養子女,他是其中之一,另一個則是今年只有十七歲的薛少蘭,她是宋文杰年輕時候,很照顧他的一位大姊所留下來的孤女,宋文杰很有義氣一肩挑起了照顧薛少蘭的責任,並承諾會讓薛少蘭嫁給出色的勵文浩為妻。
一踏出機場,他便看到前來接他的車子。那是一輛高級休旅車,可以容納七個人。
他率先上了車,至于其它人有的跟他一起,有的則坐上後頭另外安排的同款車子。
「直接到新竹去。」勵文浩簡單的下了道命令。
他閉上了眼楮。這該死的薛少蘭到底還要闖多少禍才願意饒過他?她是義父的掌上明珠,所以她不能有任何一丁點的閃失,然而他到現在還是想不通,她為什麼什麼地方不好去,偏偏來台灣,還選擇在新竹落腳,這個他發過誓一輩子再也不踏進的城市。
勵文浩──道上稱之為海盜的黑道大哥,他的一生因為十年前在香港被宋文杰收養而改變,一個如謎般的男人,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從何而來。
坐在新竹鬧區的頂極飯店十一樓的Lebar里,舞台上的歌手唱著優美的歌曲,但這些都沒有入他的眼耳,他的目光若有所思的看向遠方。
這里在十年之間改變許多,已經不再是他所熟悉的環境了。
這間飯店的附近有所女中──他還記得這是全新竹最好的一所女中,而里頭有個很美麗的女孩……
當他想到這里時,突然眼神一冷,一口將杯中的威士忌飲盡。
「大哥,我們找不到小姐。」鬼頭急急忙忙的前來報告。
勵文浩的眉頭微皺,「什麼意思?」
「小姐原本住在光復路上的一間飯店,但據飯店的人員表示,小姐已經結帳離去很多天了。」
他詛咒了一聲。這小表又在搞什麼東西?
「還有一件事。」
他瞄了鬼頭一眼,等他開口。
「台灣的道上已經听說你回來了。」
他一個彈指又叫了一杯酒,「然後呢?」
表頭是少數幾個知道他原籍是台灣的人之一,絕大部份的人都以為他是香港人。
「听說有個叫阿蛇的想找你。」
阿蛇?!
他微低下頭,「羅自強嗎?」
表頭點了點頭。「大哥認識他?」
勵文浩嘴角揚起一個諷刺的弧度,「沒想到這個家伙還在啊!」
「不單還在,而且還混得有聲有色!不過頂多是這個氣候,因為听說幾年前,這混混曾經想要強暴個女人,被道上的人知道了,有些不齒,他的手指還因為這樣被人廢了兩只。」鬼頭有些遲疑的看著勵文浩,雖然外觀看起來,勵文浩是個文弱男子,一點都不像個逞凶斗狠的角色,但鬼頭跟在他身邊多年,明白他可不像他外表給人的感覺。
啜了口酒,勵文浩的表情顯得有些不屑,「怎麼樣?他現在是放出怎麼樣的風聲?」
「他說要向大哥討回一條命。」
「我可不記得我有欠他一條命。」與羅自強的恩怨在十多年前早就應該了結了不是嗎?
「他說他的左手食指和中指會斷都是拜大哥所賜。」鬼頭硬著頭皮說道。十多年前,他還不認識勵文浩,所以關于他這一段過去,他並不了解,但想也知道,勵文浩跟這個叫阿蛇的會有過節應該是為了女人。
這對鬼頭來說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因為跟在勵文浩的身邊做事多年,他大哥根本對女人不屑一顧。所以他怎麼也沒想到勵文浩年輕的時候,也是那種會為了女人爭風吃醋的人。
「那是他罪有應得。」勵文浩站起身,在侍者遞上的賬單上簽上自己的房號,然後離開了酒吧。
「大哥你出入還是小心點,這里畢竟不是我們風狼幫的地盤。」
勵文浩沒有回答,但他心中明白強龍不壓地頭蛇的道理。
「你也累了一天,去休息吧!」到了房門口,他對鬼頭說。
表頭替他開了門之後,便轉身離開。
勵文浩走進房里,直接將自己丟到落地窗旁的沙發上,從這里依然可以看到某個角度的新竹樣貌。
舊火車站已經完全改變,原本的客運站也成了著名的百貨公司,這城市已經不是他所熟悉的地方。
一個沖動,他拿起外套,獨自一人離開了飯店。
這並不是個聰明的點子,他很明白,但他突然想一個人靜一靜,他想要去尋找一些回憶,雖然有些回憶並不是那麼受人歡迎。
經過新竹最著名的女中,這所女中的大門口改建了,原本站在大馬路旁就可以看到的泳池也已經填平,他的嘴角不自覺的揚起一個淺笑,他曾經站在這里只為了看自己喜愛的美麗女孩一眼。
近午夜的街道顯得有點冷清,不過仍有不少的車輛來回穿梭,這里不再是十年前的鄉下地方,正逐步發展成一個進步的城市。
新竹原本古老的指標東門城經過改建之後,再現歷史風華,還取了個很好听的名字──新竹之星。
他走過階梯,靠近東門城,此處被改成一個民眾休閑的場所,假日還會有樂團在此演奏,他將雙手插進口袋中,這個時候只有一、兩對情侶不畏寒風的在談情說愛。
突然在燈光的斜射底下,一個背影映入他的眼簾,他的身軀微微一僵,腳步像是有自我意識的走向她。
駱沂楨呼了一口氣,吃著手中簡單的三明治,這是她的午餐也可以算是晚餐,今天有個急診病奔送來,是個不到三個月的小寶寶,忙了一整天,直到剛才她才得以下班。
原本她該回宿舍,但是興致一來,她跑來市區,她總是如此,喜歡坐在新竹之星里頭,看著四周的改變。她是土生土長的新竹人,對于這里,她比任何人都還要熟悉,而這里的轉變讓她的感觸特別的深。
听到身後的腳步聲,她楞了一下。警局就在對面,她只要跑過去,就不會有任何事情,這也是為什麼這麼晚了,她還敢一個人坐在這里的原因,只是話雖如此,她的心頭難免還是浮起不祥的兆頭。
輕輕的將三明治收好,然後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一個轉頭,她想用銳利的眼神將對方嚇跑,然而萬萬沒想到被嚇到的成了自己。
勵文浩……這個她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見面的人,此刻竟然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
即使隔了一段距離,她依然能清楚的看見他有些過長的褐發和顏色幾乎褪盡的牛仔褲,一件線條簡單的皮衣,完美的配合他獨特的個人風格。
她的雙腳在發抖著,這麼多年過去,他的存在依然影響著她。
他對她伸出手,就像多年前,他總是這麼對她做一樣……
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小膘混,但他依然是海盜。十七歲那年初識他,他高傲的站在她的面前,傷痕累累但卻驕傲的告訴她,他是海盜,他叫勵文浩。
有些事沒改變,有些事卻已是人事全非,現在的他是個擁有雄厚背景的強人,不再是她認識的那個人。
這些年來,雖然他們沒有再踫面,可她依然透過各種管道知道他的近況,他很好……這對她而言便已經足夠。
她退了一步,然後拔腿就跑的落荒而逃。
「駱沂楨!」
她听到了他的叫嚷聲,腳步卻沒有停頓下來,她跑到馬路邊,攔了輛出租車,立刻揚長而去。
她甚至沒有勇氣回過頭來看他暴怒的神情。
曾經重迭的一條線,成了兩條一輩子不會再相交的並行線,而今呢?並行線還是並行線嗎?
「-這個該死的女人!」勵文浩看著車燈似乎在對他嘲弄似的漸行漸遠直至消失,不由得詛咒了一聲。
他低下頭,因為腳邊踢到了什麼東西,才發現她匆忙之中竟然連外套掉了都不知道。
這是件針織的天藍色外套,上頭還掛著名牌──千越醫院小兒急診室駱沂楨。
千越醫院?!他在心中喃喃念著這個名字。
「大哥,你昨晚怎麼可以一個人出去呢?」
一大清早,正在用早餐的勵文浩房門被推開來,進門來的是個瘦弱的男子,他很高,像根竹竿一樣。
「睡不著,出去走走。」勵文浩的口氣顯得輕描淡寫。
「大哥,那個叫什麼阿蛇的家伙一直在盯著你,你就幫幫忙、行行好,出入都帶點人吧!」湯尼的綽號就叫竹竿,香港人,是幫里負責出點子的軍師。
勵文浩默默的用著餐,沒有多語。
昨夜在新竹之星遇上了駱沂楨,至今令他仍有種如在夢中之感。
她變了不少,他記得她有一雙很迷人的雙眼,但現在她卻戴著一副老土又丑的眼鏡,身上的打扮更是令人不敢苟同。
而且千越醫院──她在工作?!他還以為她是嫁進豪門當少女乃女乃的命,沒想到公主也需要工作。
「有蘭蘭的下落嗎?」他沒有忘記這次來台的目的是要找尋這個離家出走的義妹。
竹竿搖了搖頭。「詢問過飯店方面,小姐當天已經結帳,並說打算要離開新竹,小姐離開之後,就再沒有進那家飯店過了。」
「所以她離開了新竹?」
「不確定。」竹竿很實事求是的回答,「我已經派人在各大旅館找人,我想不久一定會有小姐的消息。」
截至目前為止,勵文浩還是搞不懂這丫頭在想些什麼,當年宋文杰收養他的理由很簡單,只為了要使自己的事業將來後繼有人,而收養當時年僅七歲的薛少蘭的理由雖然復雜了一點,但目的說穿了也只有一個,就是讓她成為他勵文浩的妻子。
可他對這個小新娘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所以就算她再怎麼听話,怎麼跟前跟後,他依然對她不假辭色,不是他心狠,而是他不認為現在的自己還有愛人的能力。
「大哥,」鬼頭從外頭推門走了進來,口中嘟囔著,「今天我們安排了跟狗哥的會面,你……」
「我不想去。」勵文浩淡淡的說,「你去就好。」其實這兩年來,幫中的大小事務都已經漸漸轉到鬼頭身上。
埃盜──勵文浩在道上漸漸的銷聲匿跡,他只想做個普通的生意人,江湖之事,他不想再過問。
「好的。」鬼頭點頭,轉身離開,「關于阿蛇的事,我也會跟狗哥說一聲,請他幫個忙。」
勵文浩沒有多大的反應,在他心中,阿蛇還不成氣候,他並不認為他真的敢對他如何。
勵文浩還是勵文浩,如同十七歲的他,一樣的自負、一樣的傲然,而隨著權力越大,更能自負、更能傲視一切事物。
「我再出去查查有沒有小姐的下落。」竹竿也轉身離開。
一下子,房間里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站起身,外頭的陽光很大,但冬天的太陽是會騙人的,有多冷看著底下來往穿梭的人身上包得多緊就可以知道。
他拿起駱沂楨的天藍色針織衫,心神一斂,想起當年他如喪家之犬逃到香港之前,她曾承諾會等他一輩子。
但他听說她上了大學,還出國念書,他還听說她交了個很有家世背景的男友,最後甚至听說她放棄了學業嫁入豪門,他听說了許多有關她的事,她違背了當年與他的誓言。
他呼了口氣,原因是什麼?他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在乎,但再見她,她瘦弱的模樣卻深印在他的腦海之中。
現在要得到答案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找到她──
他將衣服放下,轉身離開了飯店。
一直到最後,勵文浩才明白,獨自一人離開並不是個好主意,就算現在是大白逃詡一樣。
他一出飯店就被人盯上了,要不是因為他太專注于思索他與駱沂楨之間的恩怨情仇,他早就可以發現事情不對勁。
他進了停車場,里頭沒什麼人在走動,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忍不住暗罵了自己一聲。
正想離開,一聲物體劃破空氣的聲音使他停下腳步。他很清楚這個聲音,這是手槍裝上滅音器所發出來的聲音。
外頭是鬧區,他可以選擇離開這里,可卻有可能危害許多無辜的人,要不就是留下,看對方到底想怎麼取他的命。
他的雙手握拳,面對著空曠的停車場。「出來吧!」他冷靜的說道。
「這麼多年沒見,你還是那麼帶種!」綽號阿蛇的羅自強身後帶著三個頭染奇怪顏色的家伙出現在勵文浩面前。
手里拿著煙,他吐了口檳榔汁。
勵文浩冷眼的看著他,沒有回答。
「當初你傷了我之後就偷渡去了香港,沒想到你還敢回來!」羅自強看著他的眼神滿是恨意。
勵文浩對他一挑眉,「這次回台灣,我要辦正事,沒空跟你談早該過去的恩恩怨怨。」
羅自強啐了口唾沫,「我也听說了,海盜被人收養,現在可是風狼幫的接班人,身份可不一樣了。」
他沒有應話,也沒有任何的回應。
在這個時候,他處于弱勢,不會笨到使自己的情況更糟,歲月畢竟還是有教會他一些事物,他已經不是當年只會意氣用事的小膘混了。
羅自強露出自己的左手,當年因為他動了勵文浩的馬子,所以他將他的兩只手指給砍斷,讓他成了眾人的笑柄,也因此混了十幾年,他依然不上不下,只能帶幾個不成材的小膘混當手下。
實際上,別人根本不把他給看在眼里,他把這幾年的不順都歸到勵文浩的身上,因為這家伙,所以他才會如此淒慘。
而今高大而帥氣的他站在他的面前,更顯得自己的氣焰小了一大半,天理何在?
「給我打!」
幾個小膘混一听到大哥的命令,立刻沖上前去,朝著勵文浩揮拳。
勵文浩身手矯捷的閃過一拳,手一揮一拳打在其中一個人的臉上,打得他向後飛去。
他腳步踉蹌了下,但他隨即穩住,一腳又踢了過去,這次他听到令人作嘔的骨頭斷裂聲。
此時,羅自強突然上前,冷不防的對他揮拳,直直的打中了勵文浩的下顎,將他打倒在地。
「阿蛇,你來陰的!」勵文浩吼道。
「現在是什麼時代,我還跟你明槍明劍啊!」羅自強手拿球棒狠狠的往他頭上打去。
勵文浩一時覺得眼冒金星,溫熱的液體從頭上滑到臉上。他幾乎無法動彈,他曾經想過,自己最後將會怎麼死亡,但萬萬沒想到,他會死在阿蛇這個俗仔手里。
似乎打得不過癮,羅自強不留情的對他拳打腳踢。
「我告訴你,你那個妹妹也被我打了一頓,」羅自強得意的說道,「不過她還真是挺辣的,滋味不錯!」
听到這個,勵文浩的臉色一下慘白。
「你這個王八蛋!」不知道從哪來的力量,他奮力起了身,一拳打向羅自強,「連女人都不放過,你是不是人?」
羅自強沒料到他會來這一下,被打得搖蔽了下,試著保持平衡。
「大哥!有人來了!」
勵文浩瞄了一眼,是自己的手下,一旦他們來了,這些人一個都別想逃。
羅自強也知道情況轉為對自己不利。
「好了,游戲該結束了。」他自顧自的說道。
勵文浩搖蔽的站著,看著他拿出一把手槍,檢查彈匣,他看過這個畫面無數次,甚至他也做過這種事無數次,而這次他很明白,這些子彈將會打在他身上。
「裝滿了!」喀一聲,羅自強將槍口指向他,「接下來呢?」
勵文浩沒有動,就這麼直挺挺的站著。
突然一陣槍響,空氣中有煙硝味,勵文浩的身軀震了一下,右手臂傳來劇痛!
听到槍聲,帶著手下的鬼頭和竹竿立刻飛奔前來。
羅自強也不遲疑,立刻連開五槍,子彈如數射入勵文浩的身體里,最後一顆更直接往他的心髒而去。
看著勵文浩倒在血泊之中,羅自強揚起得意的笑容,他早就已經安排好解決了著名的海盜之後便要偷渡離開。
他知道勵文浩的來頭,他可不會笨到留在這里等人來要他的命。
「老大!」一馬當先沖過來的鬼頭過度震驚的跪在勵文浩的身旁。「得找醫生!」他立刻對隨後趕上的竹竿說道。
竹竿趕緊喚來手下,去找個醫生來。
「千……千越……」
「什麼?」听到勵文浩虛弱的聲音,一頭霧水的鬼頭心急的問︰「老大,你在說什麼?」
「醫生,」他用盡彪身的力氣說道︰「我要……千越醫院的……醫生!」
表頭與竹竿交換了困惑的眼神,但是因為老大有交代,所以他們不敢有任何的意見,立刻照著勵文浩的話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