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家佑再三告知吳廷安目前龔子容的情況,也事先要求龔子容不能激動得影響了病情。
「我知道。」吳廷安慎重的點點頭,有些緊張。
雖然年過五十,但他保養得當,看上去仍相當的年輕,五官和龔子容有些神似。
「就是這間病房,你先進去吧!」顏家佑將門給打開,讓他先行進入。
站定在病房前,深吸了口氣,吳廷安拉了拉自己的領帶,緩緩的走了進去。
顏家佑隨後進門,將門給帶上。
報子容的頭發整齊的梳成了兩條辮子,雖然蒼白,但精神還算不錯的半臥在病床上,等著自己的父親。
看到女兒的那一-那,吳廷安忍不住心中的激動,眼眶紅了起來,看到她就如同看到她的母親一般。
「子容?」他試探的叫了一聲,「他們告訴我,-叫子容。」
報子容看著進門的中年人,雖然已有心理準備,可心中依然涌現強烈的沖擊。
「對,」她細聲的說,「我叫子容,你是--爸爸?」她對這兩個字真的很陌生。
听到這一聲爸爸,他情緒幾乎潰堤。他想對她伸出手,又怕傷害了她,畢竟她看上去是那麼虛弱。
似乎看出他心中的想法,她對他伸出了手。
他握住她的手,他的女兒--他真是作夢也想不到,他竟然還有個女兒。
「-跟-媽媽長得好像。」他的聲音有著哽咽,
「是嗎?」她模了模自己的臉頰。
听到這個,她不自覺的感到有些開心,她沒見過媽媽,但她相信媽媽一定很重視她,不然不會冒著生命危險將她生下來。
吳廷安肯定的點點頭,「不過她也跟-一樣的虛弱。」一思及此,他的臉色不由得一黯。
「是嗎?」這一點應該不令人意外,畢竟她與她有著同樣的毛病。龔子容露出一個笑容,「不過我跟媽媽不一樣,我會努力的活下去。」
「當然,當然!」他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我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有-,不然我……」他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你為什麼不知道?」她好奇的問,「你沒有回來找媽媽嗎?」
他听到她的問話,身體微微一僵。
看到他臉色轉變,她不解,「我說錯了什麼嗎?」
「沒有,」他搖了下頭,「-沒有說錯,是我錯。」
顏家佑站在一旁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不動聲色的朝龔子容的病床移動了幾步。
之前子容一直追問她父親為何不回台灣尋找她的母親,他不願說實情,便是怕她會不諒解自己父親的所做所為而引發身體不適,只是她還是自己問了,這個情況並不好--
「什麼意思?」
「是我辜負了-媽媽,」吳廷安的口氣顯得有些沉重,「當初,她希望我不要出國,但我為了自己的理想堅持要去。」
「然後呢?」
他嘆了口氣,「為了順利的取得學位和工作,所以我娶了一個美國籍的華僑,我當時給了-媽一封信,就再也沒有跟她聯絡,就算她打電話,寫信我都沒有理會,現在想來,可能她當時找我,是想要告訴我,有關-的事情。」
「我的天啊!」龔子容真是難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我娶的是個好女人--雖然我利用了她,所以我也無法在我取得合法居留權之後就跟她離婚,而我也一直以為-媽媽在我離開之後一定找到另一個好男人,所以我就留在美國。不過可能是上天罰我,我的太太無法生育,我還以為我這輩子不會有孩子,卻沒有想到--」他看著她不禁再次激動了起來,「我竟然有個這麼亭亭玉立的女兒。」
听到他的話,她有些呆楞住。
她沉默著,消化他的話,然後,緩緩的開了口,「我媽媽為了生我死了,而你卻在美國娶了別人。你沒有孩子,所以現在回來找我,是這樣嗎?」
「小容!」顏家佑壓住猛然坐起的她,「記得-答應過我的,不能激動!」
「我怎能不激動,他拋棄我媽媽!」
「那都過去了。」他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如何過去?」她拉著他的手,「這一切怎麼過去?他來認我,只因為他沒有小阿。」
「不是這樣的,」吳廷安連忙搖頭,「我是真的開心自己有個女兒,不單是因為我沒有孩子。」
「不是才怪,我不是三歲小阿,」她激動的喘著氣,感到氧氣無法進入自己的怖,她抓著顏家佑的手一緊。「不要騙我--你給我出去--」
「我是-的爸爸,不管如何,這是事實。」
「不要--」龔子容大聲的吼道,「我不要--你出去……我不要見你--你出--」
顏家佑見她雙眼大睜,他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他拉來氧氣罩替她戴上,然後按下緊急按鈕。
「撐下去!-答應我的!」緊握著她的手,他口氣急促的交代著。「呼吸,繼續呼吸。」
她一口氣提不上來,驀然松開了自己的手,一動也不動的躺在床上。
「該死!」他詛咒了一聲。
「她怎麼了?」吳廷安難掩心中的焦急。
顏家佑沒時間跟他解釋,一把將他推開,替龔子容做心肺復蘇術。
堡士帶著器具趕到,他頭也不抬的表示,「準備電擊!」
「-答應過我的,」他一次又一次的替躺著不動的她電擊,他眼眶泛淚,「活下去---說過要活下去!」
吳廷安呆若木雞的站在一旁,看著龔子容被一次一次的電擊。
「心跳有了!」一個護士說道,「呼吸也有了!」
「立刻轉加護病房,」顏家佑交代,放下電擊板之後,他的手輕撫著她慘白的臉龐。「我隨後過去。」
「是!」幾個護士立刻將龔子容推出去。
「她--」
「她的心髒已經縴維化,只能等換心才能活下去,每一次的發作都是把她更往死亡的路上推,」顏家佑看著吳廷安的表情沒有指責,畢竟這次的事情他也要負起責任。「我不應該將你帶來。我情願讓她有遺憾,也不願看她死在我面前。對不起,無法陪你。」
吳廷安呆滯的目光看著顏家佑疾步離開。他才得知他有一個女兒,而現在--他因為年輕時的輕狂將再次失去這個女兒,而且他的出現還差點害死了她,他忍不住老淚縱橫而下。
「她得要立刻換心!」在加護病房里,顏家佑口吻平靜的對龔以剛說。
報以剛看著一動也不動的龔子容,鼻頭一酸,「怎麼會這樣?」
他搖搖頭,對于今天早上發生的事情不願意多談。
「還有多久?」他一把抓過顏家佑,「她還能撐多久?」
顏家佑無法給答案,「可能幾天,可能幾小時,也可能……」他吞下喉中的哽咽,「幾分鐘。」
「我的心髒給她。」龔以剛迫不及待的表示,「我很健康,我的心髒百分之一百適合她。」
顏家佑錯愕的看著他。
「我是認真的,」他嘴角微揚,「我愛她,用我的生命愛她,只要能救她,我連命都可以不要。」
「以剛,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能選擇,他也情願拿生命跟子容交換,但這豈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但不可否認,龔以剛對龔子容的真心令人動容。
「子容有你這樣的大哥,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大哥?!」龔以剛苦澀的重復了一次,「但是我也只能是大哥。」
听到他低落的口吻,顏家佑無言以對,他只能拍拍他的肩膀,「我們等!」他看著躺在病床上,罩著氧氣罩的龔子容,「我相信,最後一定會有奇跡。」
他們現在所能祈求的也只有奇跡了。
「有個人好像喝了一點酒,等在外頭說要見子容。」龔以剛突然想起這事。「他說,他是子容的爸爸。」
顏家佑聞言一僵。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不解的問,從小苞子容在育幼院長大,他很清楚她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我有個醫院的同僚動用了一點關系,」顏家佑輕描淡寫的說道,「她替子容找到了親生父親。」
報以剛臉色一亮,「小容知道了肯定很開心。」
「是啊!」撫著她的頭發,顏家佑無意識的喃喃自語。
躺在床上的她動了一下,他立刻緊張的凝視著,「她要醒了!」他分心的抬頭對龔以剛說了一聲。
沒多久,龔子容張開了雙眼,她一臉難掩疲累。
「-醒了!」他的手緊握著她冰冷的手,有些激動。
「對不起,」她虛弱的開了口,「我不……不該……激動……」
「別提了。」他揉了揉她的手,「都過去了,-只要好好的,其它的我不在乎。」
她微揚起嘴角,目光落在龔以剛身上。
「-真是嚇死我了。」他彎下腰在她耳際說道。
「對不起。」她只能說這三個字。
她閉了下眼楮,感到呼吸時,心髒傳來的刺痛,她張開眼,看到他們臉上沒有說出口的擔憂。
「我……很嚴重了嗎?」
顏家佑搖頭。
「不要……不要……騙……我……」
報以剛感到淚水將要奪眶而出,立刻將頭一轉,躲開了龔子容試探的目光。
「我們等!」顏家佑堅定的說,雖然他很明白情況有多槽,但他依然要自己表現出滿是信心的樣子,不然連他也會崩潰。「我們會等到適合-的心髒。」
「喔!」她應了一聲,想相信他,卻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的身體狀況。她凝視著他問︰「你……愛我……嗎?」
顏家佑強顏歡笑,「-問什麼傻問題,我當然愛-,愛得心都疼了!等-好了,我們再去布達佩斯,再去馬格麗特島,我在一個近夏的午後遇到了一個美得不像屬于這世界的女孩。」
他的話使龔子容笑了出來,但她隨即痛苦的喘著氣。
「小容--」
她握住了他的手,黑白分明的眼楮看著他,「告訴我……你會……記得……記得我嗎?」
「我不要記得-,」他的眼眶紅了,「我要-陪我!」
看著他,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對……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我……不想和……你妹妹……走同樣的路……我不想讓你……難過。」
「不要胡說八道!」他緊緊抱住了她,「-會好,一定會好,我不會讓-有事!」
他是個醫術高明的醫生,可不是上帝,他無法決定一個人生命的長短,他痛恨看著她的生命在他的面前流逝。
報以剛看著兩人,很清楚知道他們之間再也沒有他立足的地方,他的心不由得黯然。
「對不起,顏醫生。」一個護士走到病床前,輕聲的喚道。
顏家佑只是抱著龔子容,頭也不回的問道︰「什麼事?」
「有個先生喝醉了酒在加護病房外鬧,」護士小姐一臉的無奈,「他堅持要進來看龔小姐,我們已經通知了警衛,但他現在跟警衛起了沖突。」
他皺起了眉頭,輕輕的將龔子容放下。
「是……是誰……」她問。
他考慮了一會兒,才說道︰「應該是-的爸爸。」
爸爸?這兩個字依然強烈的沖擊著她,她嘆了口氣,「叫……叫……他……進來……」
他不認同的看著她。
「求……求你……」
顏家佑深吸了口氣,最後對站在一旁等待指示的護士小姐道︰「請他進來。」
堡士小姐聞言,立刻轉身離去。
「-確定-還要見他?」
報子容點點頭。
沒多久,滿身酒氣的吳廷安被請了進來,一看到他,顏家佑立刻從病床旁站起來,擋在他的面前。
「她的情況很糟,請你不要再刺激她。」
「她是我的女兒,」吳廷安沮喪的說,「我怎麼會傷害她?」
听到他的話,顏家佑只好退了一步。
「子容。」吳廷安想起自己渾身酒味,所以不敢離她太近。
報子容抬起頭看著他,她的目光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其實對她而言,他本來就是個陌生人。
「-還好嗎?」他心焦的問。
「我……快……死了。」
吳廷安聞言,一臉的慘白。
「我媽媽……」她看向顏家佑,他立刻站到她旁邊,「葬……葬在哪里?」
「在彰化福興。」他回答。
「你……要……去看……她。」龔子容堅持著這一點,她是不懂他們上一代的恩怨,但她相信眼前這個男人會是令自己母親最懸心的人。
「我會!」吳廷安點頭,「其實不用-說,我也會去,我要感謝她,替我生了一個美麗的女兒。」
她看著他的目光中有著嘲諷,她閉了下眼,「你……走吧……我不……想再見你……」
她的話堅硬的剌痛了吳廷安的心,然而他明白這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低下頭,他如一只戰敗公雞似的離開。
「他喝醉了,」顏家佑對立于一旁的龔以剛說道,「你送他一下。」
報以剛點點頭,跟在吳廷安的身後離去。
「如果……我……好……我也……要去看……我媽媽……」
「我陪-去。」顏家佑在她的手背印上一吻,「只要-好了,-想去哪里,我都陪-去。」
報子容呼吸沉穩的睡著,他撫開她臉頰上的頭發,凝視著睡夢中的她好一會兒。
「他堅持要自己回去︰」龔以剛回來之後,對顏家佑說道。
「是嗎?」他聳了聳肩,「那就隨他吧!你照顧她,我回辦公室一趟。」
「你去忙你的吧!」
顏家佑臉色沉重的離去,她的情況已經太過危險,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開始打電話,積極的尋找可以移植的心髒。
這世上有奇跡嗎?
彬許只要不放棄希望就能得到,但若是這樣的奇跡,顏家佑不知道該用何種面目去對待。
「這個傷患酒駕撞上了安全島。」一看到顏家佑,急診室的護理長--藍弘杰立刻忙不迭的迎了上來,「他現在傷得很重,可堅持不做急救,而且他說,他一定要見你。」
「我知道了,謝謝你。」深吸了口氣,顏家佑凝重的拉開了布簾,只見吳廷安滿是鮮血的躺在病床上。
「你來了,」急診室的醫生康瑞祥一看到他立刻讓了開來,「他堅持要見你一面。」
「他的情況怎麼樣?」
「X光顯示顱內出血,肝髒也破裂,他的情況不樂觀,而且他堅持不讓我們做任何急救。」
咬了咬牙,顏家佑站定在病床旁,「伯父。」他喚了一聲。
吳廷安痛苦的申吟了一聲,「終于等到你,」看到顏家佑他松了口氣,「我的心可以給我的女兒嗎?」
「別說傻話了,」顏家佑搖了搖頭,「你現在需要急救,還沒有到最糟的情況。」
「對我而言,已經是最糟的了,」他嘆了一口氣,「我不要急救,我只要我的女兒活下去。」
「你是故意的嗎?」顏家佑有些心痛的問。
他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這不重要。」他痛苦難當的再次申吟,「我對不起她,」他開始覺得四肢發冷,眼楮也對不上焦距,他慌亂的伸出手,「她會好的,對不對?」
顏家佑忙不迭的握住他的手,「對。」
「你要照顧她,」他突然睜大了眼,「要一輩子照顧她。」
「我會的!」顏家佑肯定的說,「我以我的生命起誓,我會一輩子愛她。照顧她。」
听到這句話,吳廷安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松開了自己的手。
「他死了。」藍弘杰在一旁檢查之後說道。
有一瞬間顏家佑無法思考,最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恢復自己的專業,他還有場艱難的仗要打,他要去救他所愛的女人。
「準備手術室,進行心髒移植!」再看了已經死亡的吳廷安一眼,他頭也不回的離去。
人生--這就是令人難以理解的人生。
報子容移植了心髒之後並沒有出現任何排斥的現象,又加上年輕,所以她恢復得很快。
雖然表面上,她開心得如同過往,但只有顏家佑知道,有事重重的壓在她的心頭。
「夏天到了。」
「對啊!」他握著她的手,緩緩的走在醫院的草地上。「-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她側著頭想了一會兒,最後搖搖頭。
「今天是我妹妹的忌日。」他淡淡的說。
她的笑容一黯,「對不起,我不知道--」
「這沒什麼,她已經走了很多年,」他揉了揉她的頭,「待會兒我得回新竹去祭拜她,-要去嗎?」
她聞言露出驚訝的神情,「我可以嗎?」
「我是-的主治醫生,我說可以,-覺得可以嗎?」顏家佑覺得好笑的反問。
她難掩興奮的摟抱住他。
「我帶-去新竹,不過-要乖乖听話,畢竟-的情況雖然已經好轉,但凡事還是得要小心。」
「我知道,」龔子容立刻點頭如搗蒜。
「帶-去新竹分院,見見我們院長戚志萬、代理院長余子揚,還有瑞淇和霍之雲。」
單听到這些人的名字,她就興奮得快要飛天了。
「開心了?」
她點著頭,「我本來就很開心。」
他停下腳步,低頭看著她。
她不解的抬起頭回視他。
他低頭吻了她一下,「有事在-心里。」
「沒有啊!」
「不要騙我,是因為-爸爸嗎?」
她的笑容隱去。
「其實-知道,他很愛-,而-並不恨他,現在-後悔-沒告訴他這個,對不對?」
報子容低下頭,玩弄著自己的手指。
當一個人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心髒跳動,她便想到自己父親,一股難以說出口的遺憾,苦澀的侵蝕著她。
「他是笑著離開的,」顏家佑抬起她的下巴,直視著她的雙眼,「知道嗎?他是笑著離開的,他心甘情願的將他的心給-,他要的不多,只是要-快樂的活下去,但如果-因為得到他的心髒而感到內疚,悶悶不樂的話,-就真的辜負了他,知道嗎?」
她伸出手擁抱著他,在他的懷中點了點頭。
「過一陣子我有假,而-身體狀況又更好一些之後,我們就去美國一趟。」
她不解的在他懷中抬起頭。
「我接到-爸爸那位妻子的電話,她想見-,所以--我想帶-去見她。」
報子容沉默了,她不知道該不該見見對方。
「再怎麼說,她是-爸爸的太太,」顏家佑緊握著她的手,「有些事,基于責任與道義,我們確實要當面去跟她解釋一下。」
她思索了一會兒,最後露出一個微笑,「如果你覺得這樣比較好的話,那我們就去吧!」
隨著時間越往中午,太陽的溫度更火熱,他們牽著手,緩緩的走回醫院。
只要不放棄希望,不管結局如何,至少努力過了,而他們幸運的得到了一個好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