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莉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前一天上藝術課的時候,她和曼茱坐在課室里最後一排,前面的幾排密麻麻地坐滿了人。那是午後,真莉剛剛吃過飯,課室里正在放一批古代藝術品的幻燈片,燈光調暗了,真莉有點昏昏欲睡。曼茱這時湊過來小聲跟她說︰「我想到拍什麼故事了!"
「拍什麼故事?」真莉兩只手支著頭,懶洋洋地問。
「樂隊的故事。」
「樂隊?什麼樂隊?」真莉起初听到時覺得興趣缺缺。她從來就沒迷過樂隊,也算不上是音樂迷。她比較喜歡听收音機和流行歌,听到好听的才會去買唱片。一休在節目里播過的那些歌,她就大部分都去買了唱片回來。那時她才發現,一休選的那首歌,是整張唱片里最好听的。不過,即使是最動听的一首歌,也還是听一休播的時候動听些。
「我想拍一支來成名的樂隊的故事。」曼茱特別強調「未成名」三個字。
真莉開始覺得故事有些苗頭了。未成名的故事都是好故事,包含了掙扎求存和滿懷希望的過程,也許還會有淚水和失敗。真莉喜歡朱成名的故事;況且,成名的故事也不會輪到她們兩個電影系的學生來拍。「你己經找到樂隊了嗎?」真莉換了一只手支著頭問道。她心里始終有些遲疑,那麼多未成名的樂隊,不是每一支樂隊都有好故事的。
「我心目中己經有了哦!忠道和我去听過他們唱歌,他們的歌滿好听的!曲詞都是自己包辦!忠道以前也組過樂隊,不過,是念書的時候哦!」
真莉听到這里不禁咧嘴笑笑,沒想到穿西裝、架金框眼鏡的忠道以前竟然組過樂隊,實在看不出來他也浪漫過呢!
「忠道認識那個吉他手,忠道的媽媽以前是他女乃女乃的私人秘書。我和忠道前幾天跟他提過拍紀錄片的事,他沒答應啊,只說了聲‘再說吧!’,忠道說富家子就是這種脾氣,所以別搞他,他不會幫我們做說客。他們一星期有兩逃詡在那家酒吧唱歌,我們一起去看看,你再決定要不要拍這個故事吧擔到時我們再試試說服他。」
「既然他們歌唱得不錯。為什麼沒紅起來?」真莉問道。
「他們大多堅持吧?」曼茱聳聳肩,其實她也不清楚為什麼,只是听忠道這樣說,就像鸚鵡學舌那樣告訴真莉。
「就算我們想拍他們的故事,也不見得他們會答應啊?你不是說那個吉他手還沒答應嗎?"
「去听听他們唱歌也無所謂啊!你有沒有听過樂隊的名字?在他們那個小圈子有點名氣的。」
「什麼名字?」真莉憋住了一個呵欠沒打出來。「藍貓。」曼茱說。
「藍——貓?」真莉幾乎大聲說了出來。
「噓!」曼茱嚇得連忙把一根手指比在嘴唇上。真莉用手捂住嘴巴,壓低聲音問曼茱︰「你是說,那支樂隊叫藍貓,藍色的貓?"
「對呀!」曼茱點點頭,問道︰「你听過這支樂隊嘍?"
真莉稍稍鎮靜了一點︰「他們那個吉他手叫什麼名字?"
「好像叫什麼一……」
真莉當下完全從昏昏欲睡中醒過來了。「是泰一!」她心里想道。她記起念過的那封信上說「你最在乎的是藍貓。」,指的原來是一支樂隊。曼茱說他是富家子,那準沒錯,他住在摩星嶺那幢古老大屋里呢!泰一己經看到了那些信麼?真莉覺得自己的心情就好像明明從手上扔出去一只飛碟,卻不知道為什麼吹起一陣逆風,那只飛碟竟又朝她飛回來。她本來以為那天把信放進信箱里之後,這事以後就跟她無關。
她不禁想起去年當暑期工的那出電影《收到你的信己經太遲》。雖然是出鬼片,但並不恐怖,挺浪漫淒美;但是,自從拍了這出電影之後,發生的事仿佛一樁接一樁一無是她在假郵筒里發現那些信,然後是她跟子康分手,大半年之後,這些信又回到她手里,她本想扔掉算了。看完之後卻同情起那個人,靜悄悄拿去還給他,現在,她竟然再听到那個人的名字。真莉覺得,電影拍完了,故事卻還沒完,只能又說一句︰「真詭異啊?」
「你說什麼詭異?怎麼樣?明天要不要去看哦?"曼茱問道。
真莉點點頭。她很好奇那個泰一是什麼人?他有沒有去紐約找紫櫻?要是真莉見到他,她當然決不會跟他提起那些信的事。
這就是昨天發生的事。這會兒,九月底的一個晚上,真莉和曼茱來到這家叫「天琴星」的酒吧門外。她從來不知道中區有這麼一家酒吧,在地窖里,地點有些隱蔽。真莉和曼茱前面排了二十多個等著進酒吧去的女孩子,她們打扮新潮,彼此熟穩。看來是藍貓的歌迷。真莉和曼茱付了錢買票,沿著彎彎曲曲的長樓梯走下去之後,看到的卻是另一番天地。
長方形的酒吧共分兩層,一盞盞枝形玻璃吊燈從挑高的天花板垂吊下來。地下這一層左邊有一排閃亮亮的吧台,幾個調酒師正忙著。一直往前走就是舞台。一支四人樂隊正在台上表演,唱的歌很吵。這四個男孩子臉上全都涂了油彩,根本看不到他們的真面目。
「他們就是藍貓?」真莉不禁失望地問曼茱。她想,這下她看不到泰一的樣子了。
「不。這支樂隊叫面具?他們宣稱要唱到千禧年那一刻才月兌下面具見人呢。」曼茱說。
「多遠的事啊?」真莉拿著手上的飲料券到吧台那邊要了一杯血腥瑪莉。自從喝過白蘭地之後,她有點愛上喝酒,也不那麼容易醉了。
「你要喝什麼?」她問曼茱。
「我要檸檬可樂好了,我喝酒會醉。」曼茱說道。真莉和曼茱拿著飲料沿著一道熠熠閃光的樓梯走到酒吧上面的一層。這一層用玻璃欄桿圍了起來,斜斜對著舞台。真莉和曼茱擠到欄桿前面,手抵著欄桿欣賞舞台上的表演。真莉以前也跟子康一起泡過酒吧。可她從沒踏足過一間這麼熱鬧迷人的酒吧。她嘴了一口血腥瑪莉,有點微醉的感覺。她想,以後她什麼酒都能喝了,除卻白蘭地。她還記得有天晚上喝了半瓶白蘭地之後倒在浴室的地上吐得死去活來。白蘭地跟失戀的那段日子仿佛畫上了等號,她再也不想嘗到那股辛辣的味道了。
「我以後都不喝白蘭地。」她心里想道。
面具樂隊愈唱愈狂野。主音和吉他手在台上跳來跳去,甚至趴在地上唱歌,後來更月兌去上衣甩到台下,引來觀眾席上的一陣尖叫。真莉不喜歡他們的歌,她覺得太吵了。內容也很空洞。她己經換了第二杯血腥瑪莉,又回到上層去,一心只等著藍貓出場。
面具終于唱完了,真莉望著那四張涂花了的臉孔在燈光暗淡的台上消失,頓時覺得耳根清靜了不少。「一定是他們長得很丑!」曼茱望著空空的舞台說。
「你是說藍貓?」真莉沒听得很清楚,只听到後面幾個字。
「我是說面具,所以他們才會戴面具啊?」曼茱大聲說。
「可他們卻不介意露出兩點呢?」真莉笑著說。「那兩點誰都一樣哪!我是說男生!」曼茱仍舊扯大嗓門說。
「噓!」真莉把手指比在嘴唇上。這會兒,台上的燈光亮起來了,後台走出來三個男孩子,其中一個長得特別高大。抱著電吉他的兩個人站到台前,另一個坐到那套鼓後面,拿起了兩根鼓棍準備。真莉心,屠有些緊張,不知道他們哪個是泰一。坐在前排的幾個女孩子這時大聲喊︰「山城」、「柴仔」和「泰一’。
「噢!對了!那個吉他手叫泰一,好像是姓林的!」曼茱指著台上其中一個人說。
「真的是林泰一!」真莉俯視的目光望著他。她握著酒杯的雙手抵住上層的欄桿。他長得很高,理了個小平頭,穿一件翻領的深藍色汗衫和一條直腳牛仔褲,踩著一雙布鞋,正低頭調撥身上那個吉他的弦線。她看著他的時候,他剛好也抬起頭,兩個人的目光相遇時,他朝她笑了笑,揚起的下巴和輪廓在五彩的燈光下顯出優美的線條。他依然望著她。好像被她吸引了過去。她靦腆地朝他笑了笑。她覺得仿佛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卻想不起來了。但是,想起自己偷看過這個人的信,真莉不免對他滿懷好奇,那種感覺就好像這個人雖然穿著衣服站在她面前,她卻早已經在他不知情的時候看過了他赤果的胸膛。這一刻,他卻又偏偏征征地望著她。然後,他目光離開了她,低下頭去,彈起第一個音符。
另一個吉他手這時站在那根直立的麥克風前,一邊彈吉他一邊唱歌。真莉不知道他是山城還是柴仔,他比泰一要矮一些,長了一張討好的孩子臉。
「泰一不是主音嗎?」真莉問曼茱。
「山城才是,泰一是吉他手,但他也會唱啊?歌和詞都是他寫的。山城是不是長得很可愛?噢,打鼓那個是柴仔。」
真莉看了看柴仔,他打鼓打得很起勁。樣貌和身材卻像個發育不良的男孩,真不知道他哪來那麼大的氣力打鼓。
「他們只有三個人麼?」真莉問道。
「好像是的。」曼茱邊說邊跟著歌聲搖蔽身體,一副她斤員陶醉的樣子。
真莉靜靜地听著,雙腳跟著音樂在地板上踏拍子。她覺得藍貓的歌比面具好听多了。她一首一首歌听下去,不知不覺沉醉得忘了自己在何地何方。藍貓沒有夸張的身體動作,狂暴的旋律和細致的歌詞卻又配合得天衣無縫,唱到人的心里去。那是一首首傾訴青春、傾訴失落和挫敗的歌。她心里不免對台上那個埋頭彈著吉他的泰一另眼相看,覺得他挺有才華。這時,山城的歌聲戛然而止,只剩下吉他聲和鼓聲。真莉看到泰一挪到麥克風前面。他身材修長,那根直立的麥克風顯得矮了些。
「輪到他唱了。」真莉吸著酒杯里的血腥瑪莉想。泰一嘶啞的嗓音一唱開來,真莉端著的酒杯頓時停在嘴邊。她覺得這把聲音她仿佛在什麼地方听過。「我是不是听過他唱歌?」她心里想道。她望著台上的泰一,一大片汗水沾濕了他身上的汗衫,他似曾相識的歌聲在她耳邊繚繞,有點像春霧飄飛,她幽幽地想起了去年聖誕那段最難熬也最悲傷的日子。她大口喝光杯里的血腥瑪莉,淹沒在他憂郁的嗓子里,一時之間拔不出腿來。她搜索枯腸,想不起在哪里听過這把聲音。她望著泰一,想從他臉上找些線索,想再仔細听清楚,他卻己經從那根麥克風前面挪開了。這時他又抬頭看了她一眼。
「怎麼樣?你喜歡他們的歌吧?」曼茱踫了踫真莉的手臂,打亂了她的思緒。
「他們有沒有出過唱片?」真莉望著泰一的身影問道,他己經從那根麥克風挪開了,回身繼續彈著吉他。她不知道是不是在唱片店听過他們的歌,所以覺得那把聲音有點耳熟。
「沒有哪!」曼茱說。
真莉有點迷惘,那麼,她以前應該從沒听過藍貓的歌了。
「待會我們一起去說服泰一,希望他答應吧!另外那兩個人看來都听他的。」曼茱說道。
真莉點點頭,她沒想到血腥瑪莉的酒勁那麼厲害。她現在覺得臉有些發燙,眼楮也有點醉。
等藍貓一唱完,曼茱匆匆拉著她的手跑到後台去。她們在後台燈光暗淡狹長的走道上見到了泰一、山城和柴仔三個人的背影,看樣子他們正要離開。曼茱連忙跑上去,擠到他們身邊,那張女圭女圭臉露出甜美的笑容說︰
「泰一!我是曼茱,李忠道的女朋友,念電影系的,你記得我嗎?你們今晚的演出很精采啊!我跟你提過拍紀錄片的事,你會不會考慮一下?」
泰一聳了聳,顯出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他甚至沒停下腳步,仿佛即使曼茱說破了嘴皮,他也不願意。
曼茱急起來,眼楮四處找真莉,才發現她站在後面,她連忙揮手要真莉過去一起說服泰一。
「你再考慮一下嘛,我們不會礙著你們的。這是我同學沈真莉。」曼茱纏著泰一說。
泰一臉上的表情這時起了微妙的變化,他停住腳步扭回頭,看到了匆匆趕上來的真莉,兩個人目光相遇的時候,他迅速上下打量她一眼。
「天哪?我見過他!」真莉心里叫道,慌亂得拼命眨眼楮。這一刻,她跟泰一只隔著幾英寸的距離,比起他站在台上更近了。她想起那天在摩星嶺那幢大屋外面見過一個男孩子,也是這麼高,也是理個小平頭,跟他很像。要不是現在知道他就是泰一,她也許還不敢那麼肯定。但是,既然泰一住在那兒,她那天見到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了。
「鎮靜些!鎮靜些!那天匆匆見過一面,雨又下得那麼大,昏天暗地的,他不可能認得我!」真莉思忖道。她裝出一副在今天之前從沒見過泰一的樣子。曼茱見她傻呼呼地站著不說話,只好厚著臉皮繼續唱獨腳戲。
「我們真的很想拍藍貓的故事呢?這是我們的畢業短片啊!」
「我們可是要收費的呀!」山城在泰一身邊咧開嘴笑笑說,又抓住柴仔笑呵呵地朝他肋骨捅了一下。
「就是啊?幫你們拍片有什麼報酬?我們很貴的啊?」柴仔抓住山城那只捅他的手說。
「你們兩個是不是一起拍?」泰一突然問曼茱。他說這話時,那雙清澈的黑眼楮瞄了瞄真莉。
「對啊!」曼茱說。
「好吧!」泰一抬了抬下巴,爽快地答應。
「太好了!謝謝你啊泰一?」曼茱喜出望外地叫了出來。她幾分鐘前還以為泰一不會答應,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改變主意。她相信也許是自己打動了他。真莉在旁邊听著他們說話。終于想起在什麼地方听過泰一的聲音了。她那天在摩星嶺的大屋外面听過嘛!他當時好像問她是不是到那里找人。
「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開始?」曼茱急急問。「明天吧!」泰一說。
「明天?明天也好,不過,我想我們要跟你們聊聊,了解一下你們的生活,多點認識藍貓,然後才正式拍攝,那會比較好。真莉,你說是不是?」
真莉傻呼呼地咧嘴笑笑點頭。她喝了酒,這會兒有點昏昏然,覺得什麼都好像輕飄飄的。泰一也讓她感到有點不自在,她畢竟知道了他的一些私隱啊!雖然她在他面前假裝不知道,卻沒法騙自己。她堆有盡量少談話,讓曼茱去說好了。
「那我們還有什麼私隱啊!真的要拍麼?」柴仔哭喪著臉說。
泰一伸手過去把比他矮了足足有一個頭的柴仔抓過來,把他鉗在臂彎下面。柴仔笑嘻嘻地掙扎,卻掙不月兌。
「明天還是來這里找你們嗎?」曼茱問。
「明天來我家吧!我們三點鐘開始練習。」泰一說。
「你住在哪兒?真莉,你有紙筆嗎?」
「得了,我的地址很容易記。」泰一依然鉗住柴仔的脖子不放,柴仔也依然掙扎著,可借就像老鼠想從貓爪里掙月兌出來一樣徒勞。
泰一朝真莉看了一眼,然後開始說。真莉覺得泰一仿佛是單單對著她一個人念出他摩星嶺那個地址的。她早就知道他的地址,但她還是假裝若無其事地把地址記在她隨身帶著的那本筆記簿上。
真莉寫完了,抬起頭來,發現泰一的眼楮還沒離開她,好像他剛剛一直看著她抄下那個地址,一直在那兒觀察她。
「那明天見。」曼茱說。
泰一似笑非笑地把目光收回去。他松開了柴仔,柴仔馬上一溜煙地朝走道盡頭那扇敞開的後門奔出去,泰一和山城在後面追著他,三個人很快就消失在那扇門後面。
真莉覺得泰一看她的眼神讓她猜不透。他不會是認得她吧?「不可能的!我認得他是因為我知道他住那兒,我也知道他是誰。他沒可能見過一眼就認得我!一定是我自己做賊心虛!」她思付。然後,她又想︰「反正猜不透,千脆別去瞎操心了。」
「起初還以為他不肯呢!」曼茱把真莉的筆記簿拿過來看,望了望上面的地址說︰「摩星嶺在什麼地方?我從來沒去過呢。真莉,你知道怎麼去嗎?"
「我當然知道怎麼去!我去過啊!」真莉心里笑笑地想,朝曼茱說︰
「噢,我會去,那邊很靜的,還要經過一個墳場。」
「天哪!墳場?幸好他不是要我們晚上過去?"
「那個墳場也沒什麼,過了墳場,就可以看到海。」真莉說,她還記得那天是七月一日香港回歸,她給雨打得渾身濕淋淋的,沒想到走了一圈,竟又會再回去。她己經不大記得那幢大屋的模樣子,只記得它坐落在海邊,像黑白電影那麼古老。她很好奇,里面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她也很好奇,泰一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們的音樂那麼出色,為什麼就沒有紅起來呢?這個故事跟她前一天想的有點不一樣。她沒想到藍貓是一支那麼棒的樂隊。泰一嘶啞的歌聲依然在她心里回蕩,那聲音她真的只是在那幢大屋外面听過嗎?她覺得好像也在什麼地方听過。
「遲些我會想起來的!」她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