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緹果然一夜無眠。
當清晨的第一絲光亮從窗格透進來時,她坐在依然有著陸天驥氣息的床榻上,感覺到自己的心如這清晨的空氣一般寒涼。
她想了整夜,卻也因此更無法成眠。
她與他怎麼會有前景?她是個丫鬟,而他是個家大業大,稱霸一方的茶商,在地位上來說是天差地別。陸天驥到了二十七歲尚未娶妻,絕對不是等著娶個丫鬟的。
那麼如果說出她的真實身分呢?那她就不是個丫鬟,起碼是個家境小康人家的姑娘。雖然君家的茶行不大,家境也只算還過得去而已,但是總比出身奴僕的地位要好吧?
原該是如此沒有錯。但是有一個重點,比什麼都重要的重點,承認她的真實身分,她就必須承認自己是個騙子。對于一個想到自家當細作的女子,哪個腦袋清楚的人會娶這人為妻呢?屆時他的鄙夷恐怕比怒火更教人難以消受吧!
再說,他雖然待她極好,卻不曾說過傾心于她。
她見過許多大戶人家的少爺不僅三妻四妾,有些更與家中丫鬟有著露水姻緣。若陸天驥亦是這般打算,她怎麼承受?怎麼還能看得起這人?她相信他對她好,是對她有著情感,但是出身于商販之家,正面對婚事時,能不把這些外在的條件考慮進去嗎?
當然她可以直接找他,直接問他究竟對她是懷著什麼心態。但是她又有何立場去質問他呢?她會出現在陸家,原就不是出于什麼光明磊落的動機呀!
這些事情宛若打了結的水草,在她心頭糾結又糾結,折騰了一整夜,隨著天色逐漸亮起,她也明白了,離開將是她唯一的選擇。
可想到要于他分離,她胸口的疼痛卻是怎樣也壓抑不住,眼淚流了又停、停了又流。她起身,望見銅鏡中自己微腫的眼楮,強打起精神,打了冷水洗臉,硬是把那紅腫給壓下去。
然後她打了溫水,送到他寢房前。
「主子,你起來了嗎?」她的聲音清脆,卻帶著一抹溫柔。
「起來了,進來吧!」他低沉的聲音響起。
陸天驥的聲音一傳來,她的眼又紅了。她趕緊深吸了口氣,將波動的情緒壓下去。
推開門,她邊將溫水放到梳洗台上,看著他起身,她趕緊過去幫他取外衣,讓他穿上。
「嗯,我以為你八成是吹牛呢!沒想到這鷹繡得確實好。」他笑著說。
她听了將頭低了下去,悶悶地說;「那個……其實我是找別人幫我繡的。」
「我知道。」陸天驥爽朗地說。
他的回答讓她嚇了一跳。
「那……」她猛地抬頭。
「你繡出那種小雞,難道隔個幾天就會忽然技藝大躍進?我還看不透你這丫頭打的算盤嗎?放心,你要的珠玉回春我早幫你拿起來了,等一下就拿給你。」他笑著說。
「可是……那又不是我繡的,你怎麼還給我?」她吶吶地說,頓時覺得與他的大方比起來,自己可是小腸子小心思,亂沒格一把的。想到自己騙了他更嚴重的事情,她的心情整個都沉了下去。
「唉呀,我是賣茶的,你想喝茶還擔心沒有嗎?喜歡的話我下次給你更好的茶,讓你喝個過癮。」陸天驥不以為意地說。
「你……陸天驥……」她望著他,鼻子又紅了。
「怎麼這表情?」他見她苦著一張臉,又看到她那雙紅腫的眼楮,擺明了前一晚哭過。他的神色一斂。「怎麼了?你昨晚哭了?」
她趕緊模了模自己的眼楮,然後掩飾地低下頭,怕他再這樣溫柔地跟她說話,她真的會哭出來。
「你不要看我啦!」她伸手遮住他的臉。
他輕輕抓住她的手,將她的手貼放在他胸口。「莫緹,是因為我今天要出遠門,舍不得嗎?昨天夜里是不是偷偷哭了?嗯?」
她紅著眼,咬了咬唇,埋怨地看他一眼。「不是叫你別提了嗎?」
「好好,我不提。」他將她摟進懷里,親了親她的頭頂。「我很快就回來的,南方的茶園快要收成了,雨前的茶產量影響很大,我得先去確保茶樹的品質。若不是這樣,我也不想離開那麼多天。」
她伸手圈抱著他的腰,將臉埋進他懷里。想到他今天離開後,他們就真的要分離了,她怎樣也不想放開他,希望能賴在他身邊久一點。
然而緣分自有上天的安排,人的喜好並不能支配著命運。她清楚自己與他約莫是無解了。
「陸天驥!」她想再喊他一次,說不定以後再沒機會喊這名字了。
「傻丫頭,何必這麼難過?我會快點回來的。我不在的時候,你找管家去,茶行里進了好多新茶,就說是我交代的,每種都拿來煎煎看,等我回來要一一報告。」他安慰著她。
「嗯。」她吸吸鼻子。
他再也忍不住,低頭捧住她的臉,給她一個又深又長的吻。
她的回應如此熱烈,讓他根本不想結束這個吻。她身上的香氣蠱惑著他,而那柔若無骨的身子倚著他,簡直要將他化作一潭水了。他現在開始詛咒起這太大片的產業,讓他得要出門奔波。
吻持續了很久,綿延難絕,但無論如何,再深的眷戀還是得放下。他放開了她,伸手順了順她的發絲。
「陪我用早膳吧!」他握著她的手,與她一起走到廚房拿餐食。
這是第一次她任他不顧旁人眼光這樣牽她的手,她已經不在意了,畢竟這些都只能成為回憶了。
用一種甜蜜中帶著酸楚的感覺,她陪著他吃了粥,送他出了門。最終他臨走時交給她的那包茶餅,她攬在懷里,心里默默地掉著淚。
陸天驥出了門,她就回到僕人的住房去,將自己帶來的簡單衣物整理好。她怕再耽擱下去,她會離下開。最終她與他之間會落得尷尬,她也只會為自己換來更多的苦楚罷了。
收拾好物品,她直接走到陸管家那邊去。
「陸管家。」莫緹一踏進門就朝坐在椅子上的管家喊。
陸管家瞧見她手里的布包,那雙老眼就警戒了起來。「什麼事?你拎著個布包,又是想干什麼去了?不要以為主子不在你就可以偷懶喔!」
「管家,我想辭工。這是我當初帶來的衣物,你可以檢查一下,里面沒有陸家的東西。」她說著還把布包打開,里面確實只有兩套衣物跟一包茶餅。「這茶是主子今天給我的,你也瞧見了。如果管家覺得我不該帶走,那麼我就留下……」
「東西是主子給你的,這哪是我能做主的?還有,好好的干麼辭工呢?誰有比你這差事更輕松的?你不要以為哪邊還有比陸府更好的地方。」陸管家急了,他不知道主子打算拿這丫頭怎麼辦,可眼下主子不在,她要走人,他這當管家的該如何是好?
「我知道,可是莫緹想家了,所以希望現在就走。這樣可能給管家添麻煩了,那麼這個月的餉銀我就不拿了。」莫緹輕輕地說。
「呃,不是這問題。你……主子不在你走了,教我怎麼跟主子交代?」老管家猛瞪著她。果然是個會惹麻煩的丫頭,早知道當初別心軟,別接受請托讓她進府不就得了?!
「管家不是說過,要我不要對主子有非分之想嗎?我離開的話,對管家應該是比較省事才對呀!」莫緹反駁他。
「我是這樣想,但是主子他就喜歡你,我有什麼辦法?我從來也沒見他對一個人這麼好。你怎麼就說走就走,未免太無情!」不用說,陸管家的心是偏的,完全站在主子那邊。
莫緹苦笑。「就當我無情吧,我還是得走。這些日子謝謝關照了。還有,管家,別跟著我了,莫緹的腳程就算不快,但要比上您老人家,那是綽綽有余了。」
她說完拎起布包,轉身就走了。
陸管家愣了一下,這才吹胡子瞪眼楮。「這臭丫頭,那她是知道上次我跟著她嘍?唉呀,拿我這老人家調侃,真是……」
可是現在怎麼辦?她說走就走,完全沒有轉圜的余地。光想到幾天後要面對主子,他就覺得痛苦異常。
憊是現在去跟蹤她?
算了吧、算了吧!她都叫他省省力氣了,難道這招能奏效嗎?
懊運的話說不定主子回來時都忘了有這號人物了,那麼他這老人家就可以安然地在陸府過日子了,再也不必為這沒用的丫頭提心吊膽。
只是,可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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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天驥騎著馬一路從南方奔回,他連續驅策著馬匹長達四個時辰,在馬兒都快受不了的時候,他終于抵達家門。
他以一個利落的姿勢翻身下馬,將韁繩拋給旁邊的佣人。「馬牽進去,讓它休息一下,喝點水。」
這一趟去他收獲豐富,不僅確認茶園的作物很健康茂盛,還談成了幾筆新的生意,帶回了不少貨品。只是他急著回來,貨品還在後頭,讓管事的負責押運。
「主子,您回來了。累了吧,我馬上請人準備溫水跟餐點。」陸管家趕緊迎上來,主子比他預想的要早一天到家。
「好,辛苦你了。」陸天驥沒停下來,大踏步地往內院走,筆直走向自己的寢居。
陸管家開始冒冷汗,看這樣子,他的期望恐怕要落空了。主子看起來就像要去找人一樣,這下死定了。
沒多久陸天驥就走進自己的寢房,推開門,四處張望一下,屋子里面沒人。「莫緹呢?是不是在書房?還是在僕人的睡房?」
「主……主子!」陸管家惶恐地喊。
陸天驥看他沒回答,也不想繼續跟他耗,直接轉向書房。管家只好苦著臉追上,卻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自然他在書房還是撲了個空。
「管家,你怎麼不回答我?莫緹人呢?」陸天驥失去耐性地問,他急著想見那丫頭,這些逃讜他來說還真是煎熬。
他決定一回來就跟她好好談,無論她想不想,都得交代她的來歷。然後不管怎樣,他就找人去安排,盡快安排兩人的婚事。他以後就算要出遠門,也要帶著她。這種分離的日子太難熬,他不想再經歷。
看著主子臉上那殷切的期盼,陸管家從來不曾見過陸天驥這樣。此時此刻他才體認到,王于是真心喜歡莫緹那丫頭的。
想到此,陸管家的膝蓋無力,整個人跪了下去。「主子,是我不好,是老奴辦砸了。莫姑娘走了!」
「走了?」他的心一涼。「你說走了是什麼意思?什麼時候走的?走去哪里?」
「主子前腳才出門,那丫頭……莫姑娘就說要辭工,無論我怎樣勸她,她都不改變心意。主子,她又不是長工,也沒有簽契約,我一時間也拿她沒辦法。」陸管家懊悔極了,早知主子真的如此在意她,說什麼他都不會放莫緹走的。
早知道不管怎樣賴也得將她拉住呀!
「辭工?沒有原因的嗎?」陸天驥的表情開始變冷,眼底的熱情像是被潑了盆水,整個急速降了溫。他一路奔馳回來,差點操壞了馬匹,結果她早在三天前就離開了?在他才踏出家門沒多久,她就離開了?
他想起了她那張幽怨的臉,那含情脈脈的眼眸,那柔情似水的吻,還有她那紅腫的眼楮?
可笑極了!
她還說她是為了他要離開才哭的,結果他前腳才走,她後腳就迫不及待離開他了!這算什麼舍不得?這算什麼依依難舍?
當他陸天驥是個傻子嗎?還是當他是個笑話?!
想到自己那急著回來見她的心情,此刻就像個笑話。她覺得戲耍他夠了,無趣了,所以才定的嗎?
從來沒有如此將一個女子擺放在心中,結果她回報他的是什麼?
連一句解釋也沒有,就這樣走了?
他陸天驥就這麼不值嗎?
不管她當初為何來到陸府,在他這樣對她之後,她怎麼能就這樣瀟灑地離開了?虧他還曾經想過,不管她是為了什麼而來,他都不打算計較,畢竟正是因此他才有機會認識她。只是眼前看來,她可不稀氨這緣分!
「主子,都是老奴不好,老奴應該阻止她的!」老管家見他臉上的痛苦,頓時覺得後悔不已。他趴跪在地,這次是真心的懺悔著。
「不關你的事,她要走,誰能拿她怎樣?」陸天驥輕輕地說,那蒼白的神色霎時間好像老了幾歲。「你出去吧,我想靜一靜。」
老管家擔憂地看了看他,張嘴想說什麼又閉上。「那我先出去了,有什麼需要請喊老奴一聲。」
陸天驥連抬手揮了揮都省了。
老管家才把書房門關上,里面就傳來物品倒地的聲音,然後緊接著碎裂聲四起。他憂心地看著緊閉的書房,唉,恐怕那些珍貴的茶碗都不保了。他從來沒見過主子反應這麼大。
這可怎麼辦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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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家茶行里,君家老爹君遠山熱絡地穿梭在客人中間,沒多久笑呵呵地做成了幾筆買賣,這才得了個空檔休息一下。
君遠山跑進內院,看到正在整理茶餅的女兒竟然拿了個茶餅,然後動也不動。
「奇怪,這茶有這麼奧秘嗎?」他喃喃說了兩句,走上前,偷偷地蹲在女兒身邊,跟著她研究茶餅。
但蹲著蹲著,蹲到腿都酸了,他才發現女兒的目光雖然停在茶餅上,但卻兩眼無神,根本就是在發呆。
「喂,丫頭!」他匆然出聲。
莫緹被嚇到了,茶餅掉下去,好在下面鋪著油紙,否則茶餅就要髒掉了。「爹,你做什麼忽然出聲啦?」
「忽然?我蹲在你旁邊很久了,你都沒發現嗎?」君遠山盯著女兒那消瘦的下巴,自從她回到家之後,他就覺得她氣色很差,難道是去城外工作時吃了太多苦嗎?
她回來都快十天了,成逃詡這樣悶著,愣在屋里,連到店里招呼客人都沒有。除了跟他們兩老說話,大概平日都不開口的。這可跟以前的莫緹完全不一樣。
「爹,你怎麼有空?前頭不是很多客人嗎?」莫緹隨口問,心思卻不在此。她的眉眼間依然有著抑郁的痕跡。
「剛剛都走了,自從你改了一些茶的煎茶方式,咱們家的生意好了不少,這樣下來這個月肯定可以輕松地付出貨款。你別辛苦了,咱們爺倆來休息一下,你上次不是拿了那個珠玉回春回來嗎?我們來煎了喝吧!」
「珠玉回春嗎?嗯……」她的心思回到那個有著高大身材的人兒身上。不知道他從外地回來,發現她離開後有什麼反應。他會想她嗎?他會找她嗎?
她既希望他找來,又不希望他找到她。她想見他,卻不希望看到他用冷漠的神情看她。這矛盾的心緒豈是有辦法說清楚的?心思縴細的娘親似乎已經有猜到一點,但她沒有多問,只是時常拍拍她的手,當她還是個小娃兒一樣地安慰著她。
「好了,我去拿水,你說過的,要山泉水是吧?」君遠山興致極高,很快地去取了水,架起風爐,煎起茶來。
莫緹沒有起身,她還是繼續整理著手邊的茶餅。她靠著從陸天驥那邊偷學來的本事,改了茶行里一些賣茶的方式,生意已經好轉,但這對她來說反而是種煎熬。她的落寞跟愧疚像是不會消散似的,讓她成天落寞寡歡。
「來來來,這茶真是好,你看,茶沬很漂亮吧?這給你。」君遠山端著茶碗過來,熱心地給了莫緹。
莫緹只得接下,見爹爹又回頭去弄茶,她聞到茶香,打開茶蓋,緩緩地喝了一口。
「丫頭,這茶真的很贊,你說是……」君老爹的話卡在喉嚨,因為他轉身看見女兒捧著茶碗,那淚水居然一滴滴地往下掉,看起來真是楚楚可憐,害他差點跟著哭了。「怎麼了?為什麼哭了?誰欺負你了?告訴爹!」
莫緹搖了搖頭,淚水還因此跟著飛濺,她趕緊伸手抹去臉上的淚水。「沒……沒有,是太好喝了,覺得很感動。」
「啊你也太夸張了,是滿好喝的,這茶一斤要十兩,有銀子還買不到。老爹我喝了也很感動,但有必要哭嗎?你這丫頭真是……差點把我嚇死!」
「對不起啦,爹。」莫緹趕緊露出一抹笑。
「沒事就好,這邊還有一杯,你慢慢喝,我先去前頭看店了。你喝完了來幫幫我,今天我得去收茶款,但是你娘到現在還沒回來,店里不能沒人在。」君遠山交代著。
「好的,我等等就過去。」莫緹趕緊收拾情緒,大口大口喝著茶。
君遠山搖了搖頭,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