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你之間真的不曾有過你所認為的那種事情。」宋初顏坐在院口的藤椅中,雙手交握,「我們過去的故事平淡得有些乏味,也許會讓你失望。」
「說下去。」拓跋雷用自己的大手包住她的,「我的感覺如何由我自己判定。」
「那一年,小文七歲,突然出了天花,很快,這天花傳染給了父母,我們全家都病倒,只有我一人幸免于難。村子里的人害怕天花會傳染給全村的人,所以商討要如何處置我們一家。
「當時村子中的人決定用天雀國古老的傳言,也就是沖喜,想辦法來沖掉這次由我家帶來的禍端,就這個時候,你恰巧路過了太平村。」
拓跋雷揪起眉心。
「村子中沒有哪個男子敢娶我,于是他們將主意打到路人身上。你不懂天雀話,誤會了他們的意圖,來到我家,被關了起來,他們用木板封住了門窗。」
說到這里,她悠然笑道︰「或許你不記得了,當時你做了什麼?」
他哼道︰「肯定是一拳把門砸開。」
宋初顏有點吃驚,「你記起來了?」
「沒有。但是如果這事情現在發生,我一樣會這麼做。」幾年過去,他的記憶是褪去,但他的脾氣自始至終沒有變過。
「是的,你當時的確把門砸開了,所以嚇得村民和長老都不知該如何是好。這個時候,你卻表示要留下來,留下來陪我共度難關。」
拓跋雷古銅色的臉上在此時才綻放了一點笑意,點點頭,「我的表現不錯,有英雄君子之風。」
「哪有人這樣夸耀自己的?」她想取笑他一下,但是也不由得點頭,「不過你的確當之無愧,是正人君子,是英雄氣概。那些日子里,若不是有你,也許我撐不下來。父母因病重而去世,小文終于月兌離了危險,但是沒想到你卻病倒了。之前你告訴我說你出過天花,不怕這個病,但是直到你病倒,我才知道,原來你騙了我。」
她緊緊的反抓住他的手,這個問題在三年前沒有問,時至今日,她依然難掩當時的激動,「為何你要對一個陌生人如此的好,甚至不惜交付性命?」
他想也不想地回答,「因為我是東遼人。」
「東遼人便是這樣的嗎?」她並不滿足于這個答案。
「在東遼人眼中,走到你身邊的人都是你的朋友,和你共處患難的人都是你的手足。如果有人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會傾力相助,哪怕犧牲自己的一切。」
「原來你把我當做了你的手足。」她眨眨眼。
他又用大手托起她柔女敕的下頷,「但是妳肯定是不同的。」
她的眼波蕩漾著,等待著他後面的話。
「當時我肯留下來幫妳,一定不僅僅是因為妳需要幫助。我不知道那個原因到底是什麼,但是……如果是現在的妳需要這樣的幫助,我也同樣會毫不猶豫地留下來。」
「為什麼?」
「妳這樣的女人,雖然不是一笑傾城的絕色佳麗,卻自有一番能打動人心的魅力,尤其是妳的這雙眼楮……」他梭巡著她烏黑幽邃的黑瞳,「望著妳的眼楮,沒有人可以忍心拒絕妳,沒有人可以拋棄妳。」
這句話,雖然晚听了三年,卻依然撼動她的心。
「那我後來是怎麼回到東遼的?」他繼續追問。
但是說到這里,她的神情突然變了,變得躊躇,猶豫不決,「後來,有一些東遼人找到了村子里,帶走了你,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你。」
「僅是這麼簡單?是誰來帶走我的?他們和妳說了什麼?」拓跋雷明顯察覺到這里有更深的故事。
「就是這麼簡單。」她說︰「我不知道你的來歷,只知道你是東遼人,只知道你的名字。這次我來東遼找你,卻不知該從何找起。」
「跟別人說出我的名字,他們就會告訴妳我是誰了啊。」他不明白像她這樣聰明的女人為什麼會笨到不會走捷徑找他,而要兜那麼大的一個圈子,若不是他听到消息,好奇地跑到齊格格郡主那里,她還準備找他找多久?
「我……」宋初顏又露出那個遲疑的表情,「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在找你。」
「為什麼?」
「也許你在東遼是貴族,有妻室,我的出現會給你帶來困擾。我只是想踫踫運氣,希望在東遼的土地上有一天與你相遇,或者听到別人無意中提到你的名字。但是,我沒想到你是太子,大家因為敬畏你從來沒有提到你的名字。希亞總是興奮地對我講「太子殿下」的事情,我萬萬沒料到,太子殿下就是拓跋雷。」
拓跋雷又皺起眉。故事就是這樣簡單嗎?為什麼他總覺得這里有許多地方是說不通的,她到底還隱瞞了多少實情沒有講?又為什麼要隱瞞?
「這邊的事情辦完之後和我回東遼的都城去。」他肯定地為她做著安排。
「哦,不。」她驚惶失措地立刻否決了他的提議,「我要回到天雀去。」
「為什麼?」他不解,「妳來找我,找到我了,我自然不能放妳回去。」
「天雀國還有未竟的事情等著我去辦。小文……還留在那里。」
「妳是說妳弟弟?這容易,我去派人接他。」
「你不知道,事情不是這麼簡單,你接不到他的。」她又開始閃閃爍爍,吞吞吐吐。
「宋初顏!妳痛快些!」拓跋雷大吼一聲,「是游魚卡住了妳的脖子嗎?妳都已經來到我身邊了,還有什麼可顧慮的?」
他的吼聲震耳,讓她不由得想起他們初遇時的情景。那時候,他只用一聲大吼就震住了太平村的人,救她于危難之中。那時候他的吼聲是令她最安心的音律。
她咬咬牙,終于出口,「我曾經和你說過我的出身,你必定不記得了。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告訴了你,我們全家……都是朝廷的欽犯。」
當年他沒有表露過任何的吃驚,如今依舊,也就是挑挑眉,「那又如何?妳現在站在東遼的土地上。」
「但是小文在天雀。他,現在落在天雀一位大人物的手里。我這次來東遼,是因為我唯一能想到的,可以幫助我的人就是你。我原本希望你是東遼的一位俠士,可以把小文救出來。」
這便是她來東遼找他原因,如果不是為了弟弟,她不至于在和他分別三年之後突然來找他,即使她已經被相思啃噬掉整顆孤獨的心。
「我雖然不是俠士,但也一樣可以救他。」拓跋雷並不認為這是件多難辦的事情,「天雀現在有求于東遼,所以才會趕著把公主嫁給東遼聯姻。」
「如果捉走小文的人是天雀的皇帝,如今我會慶幸你能夠幫助他。但是,捉走小文的恰恰是天雀皇帝的對頭,福雅王爺,傳聞他策劃政變已經很久了,所以他是絕對不可能輕易幫助天雀皇帝的姻親的。」
丙然事情有點棘手,想不到里面還有這樣錯綜復雜的關系。但拓跋雷只是蹙蹙眉之後就對她安慰地笑道︰「不必擔心,我們還有弘,天雀的事情有他在就可以解決一半了。不過我還是不理解,他捉走妳弟弟干什麼?一個小阿子能做什麼?」
「因為小文和我身上,紋了一張天雀國國庫寶藏的地圖。捉住我們,就等于捉住了天雀國財富的命脈。」
她以幽緩的語調說出了這個足以震驚天下的大秘密,即使是拓跋雷也不由得要為之動容了。
「這便是你們成為欽犯的原因?」他頓時了然。
她點點頭。
「原來妳身上背負的擔子比我想的還要重。」拓跋雷輕輕伸手,拉過她的肩膀,將她的頭貼在自己的胸口上,「好在如今有我了,我會保護妳。」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她幽幽地又念出那句詩。
他的心頭霍然閃過一道裂光,雖然依舊模糊,但是他記得了,記得她過去也曾經對他說過這句話。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這句話的意義他雖然不甚了解,卻能夠感受到文字之中那層令人震撼的承諾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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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雀國的福雅王爺嗎?這個人可不好對付。」歐陽雨軒在听了宋初顏的講述之後,向來笑意盈盈的他都不由得露出為難的表情,「他是當今皇帝的幼弟,也算是蝶衣的叔叔。但他自幼就被送到邊陲設府,和朝廷的關系很曖昧。
「據說朝廷每年給他劃撥的錢遠遠不及他自己在別的地方賺到的一個零頭,所以他從不仰仗皇帝。而他手底下還有一批死忠的武士,甚至一支極其厲害的軍隊。換句話說,這個人根本不受朝廷管轄,又深不可測。」
趙蝶衣也蹙眉道︰「福雅王叔,我記得小時候我剛回宮那一年見過他。那年是太後大壽,所有的兒子都要回來為她祝壽,福雅王爺總是遠遠地站著,似笑非笑地看著大家,卻看得我們每個人都毛骨悚然,覺得他身上有股陰冷的味道。」
「他真的想造反嗎?」拓跋雷問。
歐陽雨軒謹慎地說︰「至今沒有確切的證據可以證明他有這個行動,但是人人都認定他有這個野心。」
「他就沒有任何的弱點可以利用嗎?」
「眼下我想不出他有什麼弱點。他富可敵國,衣食無憂,手中有雄兵無數,據說他人長得很俊,所以又深得女人們的歡心。」
趙蝶衣嘻嘻一笑,「這一點我倒是可以作證。我還記得當年福雅王叔回來祝壽的時候,許多貴族女孩兒都很想和他攀談交往,甚至連父皇的妃子都對他頻頻顧盼。雨軒,他和你可有一拚哦。」
「沒有弱點?」拓跋雷沉思著。沒有弱點的敵人就沒辦法盡快有效地解決,一擊制勝。「我不信這世上有人完全沒有弱點。既然他捉住了小文,就是算準了初顏的弱點是她弟弟,等著她去自投羅網,我們也可以用同樣的伎倆,逼迫他放人。」
歐陽雨軒立刻領悟了,「大哥,你的意思是,找到他最在意的人,然後捉住,逼他交換?可萬一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呢?」
「除非他是個冷血無情的人。」拓跋雷堅定地說︰「我不信這世上真的會有冷血無情的人,管他是皇帝還是王爺,都不會例外。」
一直坐在旁邊的宋初顏此時輕聲開口,「或許我知道這麼一個人,她可能是福雅王爺的命脈所在。」
「哦?」拓跋雷興奮起來,「是誰?」
「福雅王爺的義女──漠塵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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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州的疫情在慢慢地緩解。一方面是宋初顏指導了他們正確的隔離病奔與健康人,以及指示如何照顧、治療病奔。
歐陽雨軒帶來的太醫們也竭盡所學,開了不少的方子,有的給病人服用,有的是給健康人喝下。
「再過幾天我們就可以走了,這里留給州台就行了。」
忙了一夜的拓跋雷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這麼多天來他的表情第一次這麼輕松愉悅。
宋初顏用一方手帕幫他擦拭額頭上的汗水,不意卻被他抓住了手。
「我知道妳在擔心妳弟弟,」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視著她,「但是妳現在急也沒有用,更何況如果福雅王爺是想利用妳弟弟找到妳,他就必定不會對妳弟弟不利,那叫自損棋子,他是聰明人,不會這麼做的。」
「我明白。」她輕輕點頭,「但是,我還是不和你回去了。」
「為什麼?」拓跋雷發現每次和她提到這個問題時,她都會抗拒。
「因為……希亞如果見到我會非常恨我的。從小到大我都沒有什麼朋友,希亞貴為公主,但是對我一直很照顧,算是朋友,我不能傷她的心。」
拓跋雷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希亞的未婚夫,妳有什麼對不起她的?妳想的實在是太多了。」
「你不能理解女孩子的心,對于希亞來說,這是背叛……」她嘆了口氣。
「好了,有我在,希亞不能把妳怎麼樣。」
「我不是怕希亞打我或者罵我。」宋初顏發現自己不能解釋清楚女孩子家敏感的心事。
正巧州台帶來了京城內的一位官員,打斷了兩個人的對話。
原來這里的事情畢竟是紙包不住別,已經流傳到京城之中,所以東遼王派密使前來調查。
反正事情都接近尾聲,拓跋雷便和那位密使到一邊去談了。
宋初顏就要離開,發現州台正盯著她,那目光中明顯有著許多復雜的情緒。
「大人有話要對民女說嗎?」她主動開口。
州台嘆口氣,居然先對她行了一禮,「此次交州大難,多虧宋姑娘施以援手。」
「大人不必這麼客氣。救人一命是為自己積功德,沒有人會袖手旁觀的。」她急忙還禮。
「但下官還有第二件事要說,希望姑娘不要怪我多言冒犯。」
宋初顏心頭一沉,幾乎能猜出他要說什麼了。
「姑娘是天雀人,我們東遼自建朝以來就不提倡兩國有來往婚事。雖然陛下娶了天雀女子成為皇妃,我們的二殿下也娶了天雀的公主為妻,但是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並沒有有太大的改變。我這麼說,姑娘是否明白?」
她的手腳冰冷,記憶里同時閃過一個老者的聲音──
「我們家少爺將來肯定是要娶東遼女子的,因為在我們東遼人眼里,天雀國的女人連給我們少爺提鞋都不配,所以姑娘妳還是不要妄想了。」
「我……明白。」她的聲音從齒間析出,牙齒在顫抖,聲音也不能連成串。
「這樣說話對姑娘的確不敬,但下官也是為了姑娘好,因為姑娘是不可能被東遼貴族們接受,即使我們的殿下是太子,是未來的東遼王。現在陛下和二太子娶了天雀的女子,東遼貴族之中的不滿之聲已經越來越強,東遼人都希望自己的血統能夠保持純正,不希望被異國人淡化了東遼人身體里的血性,尤其是柔弱的天雀人,除了你們對自己的過分驕傲之外,實際上在東遼人眼中……一無是處。」
這殘忍的字句如一把彎月短刀,滑進了宋初顏的心里,又勾出她所有的喜悅和期盼,勾走了她所有的幸福。
不能嗎?真的不能和他在一起嗎?即使三年之後他堅定地對她說出,「妳是我的女人。」但在東遼人眼中的她依舊低賤卑微得不足以和他比肩而立。
三年前,同樣殘忍的話劃透了她的身心,使得她只能在心中默默地思念,而不敢有任何的奢望能夠再與他重逢,更不敢奢望他們之間還會有什麼未完的故事。若不是小文出了事情,她不得已唯一想到可以求助的人就是他的話,她絕對不會來找他的。
她能怎麼做?拓跋雷讓她留下來,其他的臣子讓她走。
是走?是留?
拓跋雷回來時發現她的臉色不好,關切地問︰「怎麼了?是不是累了?」
「有一點。」她掩飾地說。
州台已經悄悄離開,而她自然不能將實情和盤托出。她知道以他的脾氣如果知道他的臣子用這樣的話要她離開,必定會勃然大怒。
而她一介草民之身,有什麼資格讓他為了自己和臣子翻臉,與東遼貴族們為敵?
是進?是退?
竟然無路可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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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你的年紀是多大?」深夜,借著月光,宋初顏試圖從他過于成熟的面容上看出他的年紀,但這似乎很難。
他笑著,「怎麼?怕我太老配不上妳?我已經三十了。夠老嗎?」
「你比我大整整十二歲。」她真沒想到兩個人的年紀會差這麼多,但這並不是她要問這個問題的原因,「你成親了嗎?在天雀,男子十八歲就該成親了,即使沒有,也會定親。」
「不要拿天雀的習俗和我們東遼比。東遼的男人像風,不喜歡被人抓住,我們什麼時候成親並不重要。」
「但你是太子。」她提醒他,「你有必須要完成的責任和使命。我不信你的家人沒有為這件事來煩擾過你。」
拓跋雷想了想,「當然會有,不過這並不算什麼重要的事情。」
「那麼,在你心中什麼事情才算是重要?」
「建立一個強大的東遼,讓普天之下沒有人可以小覷我們。」
「如今你們已經做到了。」她的心頭微痛,想到州台的話,想到更久遠以前那位來接他回去的神秘老者的話。「你們已經比天雀強大許多。」
「但這還遠遠不夠。」他勾勒著強國之夢,「我不希望東遼臣民沉浸在現在的滿足之中,這樣會讓他們目光短淺,故步自封的。」
「這麼說,你還沒有成親?」她試探出這個答案,心頭松了一口氣。
他笑看著她,「我們東遼男子一般只娶一個妻子,若是娶了她,就要像愛惜自己的眼楮和手臂一樣愛惜她,絕不能對別的女人多看一眼。」這便是告訴她,若他已經成親,便不會認定她是他的女人了。
宋初顏長嘆一聲,俯,將頭枕在他的雙膝上,「可是你的父親為什麼會娶兩個女子為妻?因為他是王嗎?」
「那是因為我娘去世得很早。在我五歲的時候,我娘就已經去世了,父皇在游歷天雀的時候無意中遇到了雨軒的母親,將她帶回國。」
「但是……我听說你們東遼人是很反對和天雀聯姻的。」
「是啊,因為那個什麼見鬼的血統純正之說,所以逼得父皇當年差點退位才娶到雨軒的母親。」
拓跋雷忽然一低頭,大手覆蓋在她的秀發上,「妳是不是擔心這個?所以才不肯和我回東遼?」
她的身子一顫。他已經察覺到了?
「其實妳不必擔心這些,因為這與妳無關。」他的手寬厚而溫暖,「我一直在擬定向父皇申請,廢除這種荒謬的聯姻觀念,推行四海一家,鼓勵天雀和東遼人多多結成骨肉之親,這樣才有助于東遼真正的強大和繁榮。」
「但這條路只怕還很遠,很難走。」她雖然不懂得政治,卻能想象到其中的艱難。
他呵呵地笑道︰「世上沒有什麼無法解決的事情,我相信人定勝天。」
拓跋雷向來豁達樂觀,從不將什麼心煩的事情放在心頭,眼楮只向前看,而不緩箏徨的回顧四周。
與他相比,宋初顏覺得她是太將自己的心捆縛在原地了。或者,只是抓住他的手,跟隨在他身後,一切便不會有她想象的那麼難?
情不自禁的,她更用力地抓緊他的手臂,那鐵一樣強壯的手腕,彷佛就是天塌下來也可以幫她牢牢地支撐。三年之前是這樣,三年之後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