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前面是岳陽城,是方圓幾百里之內最大的縣城了,咱們今天晚上就留宿在那里吧。」劉放在車外大聲稟報。
「知道了。」嫣無色懶懶地回答。
「劉放這個人倒是個可用之才。」司空政笑著剝開一個橘子,這也是劉放剛剛送過來的,只因為他說了句「口渴」,就不知道他從附近哪個村子里買到。
「主子回京之後,可以封他個帶刀護衛做。」她哼了一聲。
「放心,他再能干也不會爬到你頭上去的。」將橘子掰開,他遞了一半到她面前,「無色,別讓我覺得你為了這些不相干的人變得小家子氣了。」
她被堵得無話可說,只能生悶氣吃橘子。
此時窗外夜色已臨,馬車駛入一個城鎮,城門樓上掛著的牌子的確是「岳陽」兩字。
「劉放,岳陽城你很熟悉嗎?這里民風如何?」司空政隔著車窗問。
劉放說︰「這里的官老爺叫張海山,據說是個不錯的官兒,小的原本想再劫幾票,賺點銀子就洗手不干,帶著一家老小到這里過日子,唉,到哪里買房置地都得要點現錢啊──」
嫣無色打斷他的話,冷冷嘲諷,「搶劫了別人再去買房置地,你這樣做就不怕遭天譴?與那個搶佔了你們房和地的富紳有什麼區別?」
「呵呵,少夫人說的是,所以小的這不是帶著兄弟改邪歸正了嗎?」劉放好脾氣地笑答,「主子今晚要住在哪里呢?這座縣城里有驛館,也有不少大的客棧。」
司空政回答,「我不是出公差的官家,還是住客棧方便些。」
「那就住在悅來客棧吧,百年老字號,錯不了的!」
劉放指引著車夫將馬車趕到悅來客棧的方向,可等到了客棧之前,他卻傻了眼──只見客棧外站了許多差役兵卒,一個個拿著刀槍正在驅趕周圍的路人。
「去去,有什麼可看的!」
劉放立即回頭對車內說︰「主子,咱們出門沒看黃歷,真是不巧。」
「怎麼?」司空政撩開車簾向外看。
嫣無色一眼就看出其中的問題。「有案子發生。」她本能地先走出馬車,查案是她這些年唯一會做的事情,只要聞到哪里有案子的氣息,她就一定不會放過。
「這位夫人,請讓一讓。」有個差役看她穿著不一般,也放緩了口氣,「你們若是要投宿就請到別家去吧,這里的客棧今天不能住了。」
「出人命了?」嫣無色問。
「呵呵,您猜得真準,客棧老板被人殺了,我們大人正在里面調查呢。」那差役嘴快,被旁邊過來的另一人狠狠拍了一下。
「別張嘴胡說,案情能隨便告訴外人嗎?」
嫣無色向內張望著,只見一個黑著臉,身著五品官服的年輕官員走了出來。
「行了,先回衙門去吧。」他吩咐完手下人,一眼就看到嫣無色。「夫人是要住店?請另選別家吧。」
她看著他,「你就是張海山……張大人?」
張海山是本地的縣官,從沒有人敢當面直呼他的名諱,不由得愣了愣,又看了眼她,「你是……」
「大人不認識我,不過我听說過大人。」她靜靜地說︰「年初有件井底女尸案就是你破獲的。」
「呵呵,那不過是件小案子,不值一提。」張海山倒是個很謙虛的人,忽然間又警覺起來,「不對啊,這案子我只呈了邸報給上面,你是從何而知的?」
嫣無色淡淡一笑,「被風刮到耳朵里的。這種好事,大人想瞞是瞞不住的。」她當然不能說,因為全國所有的案子都會先送到神捕營,再由神捕營轉呈刑部。
半信半疑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馬車,及那幾個看起來更有些奇怪的隨從。「夫人是哪里人?」他探問。
「京城。」
「要去哪里?」
「明州。」
「夫人若是想留宿本縣,又不嫌棄的話,可以住在縣衙中,畢竟天色已晚,可能許多客棧都關門了。」
他出入意料的邀請讓嫣無色遲疑了一瞬,看向身後的馬車。
車內的司空政已經听到兩人對話,不疾不徐地開口,「我們和大人無親無故,縣衙是官家重地,不宜招待外客,多謝張大人的好意了。」
「車內是夫人的相公?」張海山客氣地說︰「那就不勉強了,往前走拐兩條街就是本官的府邸,隔壁是本城另一大客棧,福來客棧,你們可以試試那里。」
「多謝了。」
道過謝,嫣無色回轉到馬車中,司空政便悄聲道︰「這個人一臉正氣,應該也是個可用之材。」
她忍不住笑,「主子,您出門是為了選拔人才嗎?」
他故意板起臉打了她的手背一下,「忘了該叫我什麼?還不改口?」
「……相公。」別別扭扭地開口,只覺得這個稱呼從她的口中說出來,就像是和陌生人說話一樣。
兩人說著已經來到了福來客棧,好在客棧還沒有關門,掌櫃的難得見到貴客,親自出來迎接,找了一間最干淨寬敞的房間給他們。「兩位還滿意嗎?這是本店最好的屋子了,上次巡撫大人路過本地,同行人太多,縣衙不夠住,巡撫大人就住在這間屋子里。」
「這麼說來,我們住在這兒豈不是和巡撫差不多了?」司空政和他打趣,「多謝了,這屋子不錯,我很滿意。」
劉放等人被安排在樓下,他笑嘻嘻地說︰「我們這些下人不用住什麼套房,主子住舒服了就行,我們睡通鋪去,主子有事吩咐的話,店家來叫我們一聲,即刻就到。」
等到所有人都離開了,嫣無色才低著頭開口,「主子,我今天是不是不該在張海山面前露出行藏?」
「那個人的確很精明的樣子,你編的理由未必能讓他完全信服。不過既然已經說了就隨他去吧,他絕不會想到我們的身份。」听到有人敲門,揚聲問︰「有什麼事嗎?」
「貴客遠道而來,車馬勞頓,掌櫃的吩咐我們為您和夫人準備好木桶和熱水,可以沐浴包衣。」
「勞他想得這麼周到,也好,我這就過去。」
「主子要沐浴?」嫣無色面露尷尬。「我去門口守著。」
「笑話,哪有丈夫沐浴,妻子在門口守著的道理?說了半天你還是改不了口,若是被外人听到破綻可就後悔也來不及了。」
司空政拉著她走出門,店小二將他們迎到隔壁的房間,那里擺著兩個木桶,中間用屏風遮擋,蒸騰的熱氣從兩個木桶中緩緩升起後飄散。
「相公和夫人有什麼需要就盡避吩咐,小的在門口守著。」
嫣無色僵硬著身子,不知道是因為熱氣還是因為羞澀,臉孔都是通紅的。司空政笑道︰「這里有屏風擋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那個店小二分明是想听壁腳,你最好還是不要讓他听出什麼來。」
「那我回屋去等你好了。」她猶豫了下,還是要走。
司空政卻一把拉住她,雙眸猶如泓潭般鎖著她,「黛顏,你怕什麼?現在你是我的妻子黛顏,不是那個嫣無色。」
他緩緩張開雙臂,這個姿勢意味著他將更衣的工作交到她手上。
于是她笨拙地學著侍女的做法為他解開長袍上的衣帶,月兌下最外層的長袍,又轉到他身後,為他拔下細長的發簪,拿下了發冠,散下他的一頭長發。
他的頭發烏黑柔軟,長度與她的不相上下,只從背影看,若非他的身材頤長,高過一般女子,幾乎會被人誤認是一位妙齡女子。
司空政在她為他散發的時候,已經自己動手月兌下長袍內的一件薄棉衫,再月兌下最里面的中衣之後,他就要與她赤膊相對了。
嫣無色剛剛將他的中衣褪下一半,便忽然轉身跑到屏風的那一邊。
「怎麼?」司空政一頭霧水。
「沒什麼。」她不知道該怎麼說因為她無法直視他赤果的肌膚,不得不逃開的這個事實。
他霍地像是明白了,「這種事你從不曾做過,是有點勉強了。沒事,你也洗洗身子,洗暖了身子,今晚才能睡個好覺。」
听到屏風後面嘩啦啦的水聲,嫣無色在心中反覆掙扎。到底要不要也沐浴呢?她並不是特別講究干淨的人,以前在外查案的時候,幾個月不洗澡都是常有的事,但是現在和主子在一起,做他的妻子,豈能髒兮兮臭烘烘的見人?
司空政沐浴的時候沒有再說任何話,大概是怕她尷尬,但是這樣的沉默反而是另一種尷尬。
斟酌了好久,嫣無色才悄悄月兌下衣服,近乎安靜地進入水桶之中。
水桶中的熱水溫度剛好,沒過她全身,讓身心內外都是一暖,她長出一口氣,靠在桶邊,這樣的放松讓她很想好好睡上一覺。
蚌然間,客棧外的街道傳來喊聲,「抓住他!別讓那凶手跑了!」
幾乎是未經思考,她一把抓起掛在旁邊的衣服隨便往身上一披就要沖出去,冷不防身後卻有人環抱住她,溫柔而有力,「不要妄動,這里不是你的管轄,這件事也與你無關。」
「可是那凶手如果逃月兌了,就會危害其他人!」來不及多說多想,她掙開司空政的懷抱就一躍跳下了樓。
樓下有幾名差役正在追捕落荒而逃的人,嫣無色跳下來時,已經抓到了自己的刀,她將刀鞘一丟,劃出點點刀花,將來人的逃路完全封住。
「你!」那人呆住,萬沒想到這樣的寂靜深夜中會有一個披頭散發,手持彎刀的女子突然從逃邙降的擋住自己去路,他啞聲喊道︰「讓開!別找死!」顯然也是個練家子,手中的一把劍陡然疾刺過來。
嫣無色側身避開那人的劍鋒,刀柄橫著一拉,刀刃正劃到那人的小腿上,那人踉蹌了幾步,再也跑不動了,跌倒在地,從後趕來的差役急忙將那人按在身下,將他捆綁起來。
「多謝姑娘相助!」差役們氣喘吁吁地道謝,「否則,今晚就要被這家伙逃月兌了。」
「人抓到了嗎?」張海山響亮的聲音從街道的盡頭由遠而近。
「大人,抓到人了!多虧這位姑娘幫忙!」差役們高喊,「這下好了,沒想到這案子這麼快就破了。」
張海山是騎馬而來,看到嫣無色時先是一怔,然後迅速跳下馬拱手笑道︰「原來是夫人出手相助。我剛才就看夫人眉宇間英氣逼人,應該是位高手,沒想到這麼快就托夫人之福抓到凶手。」
「為什麼肯定他就是凶手?」她淡淡地問。
「這家伙剛才從悅來客棧的後門鬼鬼祟祟地走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個小包袱,試想此時此刻我已經下令封鎖了整間客棧,所有的客人也都走了,除了凶手之外,誰還會潛入那里?」
「冤枉啊,大人……」那凶手艱難地高喊,「我是昨晚住在那里的客人,因為走得太匆忙,忘了拿一件行李,所以特地回來取的。」
「巧言詭辯,上了公堂看你還敢不敢這麼刁鑽!」張海山冷哼一聲,目光忽然停在嫣無色身後。
只見一個白衣男子走了出來,將一件披風披裹在她身上,柔聲說道︰「著急抓賊,也不顧夜露風寒,著涼了可怎麼辦?」
「這位是……夫人的相公吧?」張海山再拱拱手,上下打量著眼前男子。現在他才注意到這兩個人都是穿著雪白的長袍,頭發披散而濕潤,顯然剛才正在沐浴。
他從未見過這人,但是不知怎的,一看到他就陡然覺得心頭一震,不知從哪里來的迫力,竟讓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急促。雖然對方的目光柔柔淡淡,卻好像能看穿他的身體,迫使他說話的聲音都不由自主地低了許多,好似自己若是在這個男子面前粗聲大氣的說話便會失禮。
真是一對奇特的夫婦!他自以為也閱人不少,但此時竟然看呆了。
「拙荊是個急脾氣,學了幾天武功,最喜歡路見不平,還好沒有幫倒忙。」司空政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
張海山忽然覺得哪里有點奇怪。一般人見到縣老爺都很誠惶誠恐,甚至是跪下叩頭,但這兩個人自從見了他就一直是乎平靜靜,不卑不亢,毫無平民百姓見官時的緊張和謙卑,他們到底是什麼來頭?
憊不等他細問,司空政已經攬著嫣無色重新走回客棧內,顯然人家並不準備和他繼續話題。
一先把犯人押回去。」他只得命令道,抬頭又看了眼客棧,下定決心明天要來這里再探探這對夫妻的底。
***
司空政帶嫣無色直接回到房間內,她忽然發現他的神情並不太好。
「主……」剛想出口,又發現自己叫錯了稱呼,她低聲改口,「相公,我哪里錯了嗎?」
「你查案的時候,向來都是這麼不顧性命、不顧一切的?」他注視著她,眸中有抹難解的郁悶。「我很喜歡能拚命辦事的屬下,但是不喜歡將自己的生命不當回事的人。」
嫣無色辯白,「那個凶手的功夫有限,傷不到我的。」
「你在跳下樓之前就知道這件事了?」他蹙眉,「若他是個武林高手怎麼辦?你以為自己每次出手一定會得勝而回嗎?萬一他傷了你,或者殺了你,你有沒有想過我該怎麼辦?」
「是我太貿然了。」她垂下頭,「我當時應該顧慮到您的安危。」
「我氣的並不是你沒有顧到我,而是因為你沒有好好照顧好自己。」他的手指探到她的脖頸上,口氣似乎很抑郁。「還好現在天色昏暗,他們看不清楚,否則你這樣衣冠不整地跳出去,豈不是白白將清白的身子便宜了那些人?」
她一怔,低垂的眼楮看到自己在披風下的衣服──只是一身單薄的中衣,果然很欠妥。
「我錯了。」她沒想到他會為這件事這麼生氣。
他的手指停留在她的脖頸上,並沒有離開。「你在外面的時候也是這樣不在乎自己的身子,不在乎男女之事嗎?」他的手像夢游般輕輕滑過她的鎖骨,敏感地察覺到在手指下的那片肌膚正在顫栗。
「主子……」在最緊張時,她還是喚出了最常出口的稱呼,她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他的手指在探查什麼,只是胸口狂跳的心髒仿佛隨時要迸裂而出。
他的雙眸好似還在被熱水的霧氣蒸騰著,「你是這樣一個道道地地的女子,也要像花兒一樣被人愛護滋潤,我怎麼能讓你去做那麼危險又艱苦的事情?」
她的心頭驟然軟了下來,這種感覺很像剛才全身浸泡在熱水之中一樣。
「是我自願的,我願意做,並不覺得苦。」她喃喃回答。
「不,以後你不能再這樣犧牲自己來成全我的功績。回京之後,讓獵影接替你吧。」他忽然做出的決定讓嫣無色張大了眼楮。
「主子!我不同意!」她第一次拂逆他的意思,而且還是這樣直接的拒絕。
司空政突然抽出手,將殘留在她肌膚上的那一絲溫暖一並抽走。「我決定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
「可是……」
「睡吧。」他平靜地說。「這張大床可以睡下我們兩個人,今天不要再和我分床而睡了,免得明天早上被店小二發現。」他站在床邊直視著她。
她低垂著眼楮,小聲說︰「我睡外面,萬一有事……」
「我們不是在闖蕩江湖,哪里會有那麼多的事情發生?而且總讓你守在我的外面,就好像我故意推你去替我擋那些刀槍劍雨似的。」站在床邊,他難得戲謔了一句,「黛顏,要我抱你上床你才肯睡嗎?」
嫣無色只好迅速臥倒在床鋪的最里面,身後听到他輕輕地也躺了上來,距離很近,但是沒有踫觸到她,也許因為這床實在夠大,也許因為她靠牆靠得太近,也許是因為他故意和她保持了距離。
司空政感覺得到她的緊張,他其實很想告訴她,為什麼他不讓她再出京辦案的真正原因。
以前讓她出去辦案,是為了鍛煉她獨當一面的能力,而現在,他決定將她永遠留在自己身邊,時時刻刻,須臾不離。
外面有太多的危險,和太多不安定的因素,他不願意留給自己遺憾,這番苦心如果說給她听,她會懂嗎?
嫣無色當然不會懂得他心中所想,因為這樣僵硬的姿勢實在不便入睡,所以她一直都很清醒。
許久之後,她發現屋內有燈光搖曳,這才想起還沒有滅了燭火,于是轉身想去吹熄桌上的燭台,不料本來好像已經睡著的司空政忽然開口,「讓燭火燒著吧,你不是很怕有壞人來做壞事嗎?這一點燈光是對他們的震懾。」
她怔怔地看著他的臉。昏黃的燈光映得他的臉也是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忽然間她覺得自己對他是如此地陌生,不了解。到底他在想什麼?他的喜怒神情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思索久了,疲倦感襲來,她昏昏欲睡,在半夢半醒中,依稀看到了自己與他初見時的情景──
那是在一座茶樓門前,一個女子正苦苦哀求丈夫回家,而那個丈夫卻鐵了心不肯走。
妻子哭求著,「孩子在家里餓得直哭,婆婆病了,你好歹回家看一看啊!」
那漢子不耐煩地揮手想打發,「行啦行啦,知道了,我若有空回去自然會回去的。」
「可你已經離家一個月了,這一回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若是再不回去,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都要餓死了。」妻子的哭聲使得周圍的路人都停下來駐足觀看。
嫣無色偶然路過這里,也不由得側目。
只見那漢子突然踹了一腳,將妻子踹倒在地,「你怎麼那麼唆?我說過我現在沒空回去,還不給我趕快滾?」
看到那妻子被辱,嫣無色想起師父和她提起男人無情的話來,滿腔怒火頂在胸口,抬腿快步走了過去,將那妻子扶起,一手指著那漢子質問︰「這人難道不是你的結發妻子嗎?曾為你洗衣做飯,上撫養老人,不照顧子女,她哪里對不起你了,你要下這樣的狠手?」
那漢子見眼前冒出一個陌生女人,指著自己的鼻子這樣罵,頓時覺得沒面子,怒道︰「你是哪里來的野丫頭?憑什麼教訓我?這是我的家務事!由得你這個外人插話嗎?」
這時茶樓里有個女子的聲音嬌滴滴地叫著,「相公啊,和那個黃臉婆廢什麼話啊,快點進來啊,人家肚子餓嘛。」
嫣無色秀眉一凝。她原本以為這漢子只是薄情,沒想到他不只薄情,而且還負心!她自小被師父灌輸男子薄情的想法,一見到這種人就恨不得誅之,但是也知道自己並沒有權力去殺人,面前這個哭哭啼啼的婦人即使有再多的不滿和痛苦,也不會甘願見到自己的丈夫被人打,被人殺。
滿腔的憤恨無從發泄,她一眼瞥到路邊有兩個彈琴賣唱的父女倆,于是心頭一動,走過去丟給對方一錢銀子,「把你們的月琴借我用一下可好?」
這一錢銀子是這對賣唱父女幾天的收入,豈能不說好?
抱著月琴回到茶樓前,她大大方方地在大門對面的街邊坐下,十指輕撥,琴聲雖然不大,卻清楚明亮,不僅茶樓內的人,就是整條街上的人都可以听到。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這首古詩在此時此地唱出,不但應景,而且更有一種痛罵譴責的意思在其中,嫣無色唱得婉轉情長,抑揚頓挫,街邊的人都忍不住側耳傾听,整條街幾乎被堵得水泄不通。
這一唱,茶樓內的那個漢子和新婦豈能坐得住?兩人雙雙跑出來破口大罵。
「你到底是哪兒來的?要替這婆娘強出頭嗎?我看你是找揍!」
那漢子一拳打過來,嫣無色抱著月琴不躲不避,空出右手來猛地抓住對方打過來的拳頭,然後用力一扭,只听一聲慘呼,那漢子的腕骨已經被她扭斷,疼得他滿地打滾。
「快來人啊!要出人命啦!」漢子的新婦嚇得原地連連大叫。
「吵什麼吵什麼?把路都擋住了!」有個黑衣男子冷著臉驅趕圍觀的路人,待看到眼前的景象時也是一驚,喝問︰「是誰扭斷了他的手?」
嫣無色並沒有要逃走的意思,站在原地平靜地回答,「是我。」
那黑衣男子盯著她看了一眼,「看不出你小小年紀下手還挺狠的,遇到我算你倒楣,跟我回衙門一趟吧!」
她听到旁邊有人在竊竊私語。
「那是神捕營的野戰大人,糟了,听說他審問犯人是出了名的狠啊。」
嫣無色冷笑一聲,並無懼色。
野戰從腰間掏出一條鎖鏈要鎖住她的手腕,後面卻忽地有人叫道︰「野戰,主子要你請那位姑娘過來。」
這話來得實在客氣,讓嫣無色都覺得奇怪,野戰收起了鎖鏈,哼笑,「算你好命。」
他們一起來到不遠處的馬車前,有個嘻皮笑臉的年輕男子在馬車旁站著,看到她便問︰「你是不是練過七十二路小擒拿手?手指上的力度不小哦,改天我們切磋切磋。」
「姑娘剛才出手是為了救人,還是為了傷人呢?」車內一道溫和的聲音輕輕傳
她蹙著眉。「只是為了自保而已,我沒想那麼多,你要是想抓我去坐牢就隨你的便好了。」
車內人又問︰「為了那樣一個無情無義的男子害得自己坐牢,不覺得委屈和不值嗎?」
「做什麼事都要先想值不值得,那就什麼都不要做了。」嫣無色只覺得車內人實在唆。
「看來你很喜歡打抱不平,為別人強出頭。那麼……願不願意跟了我?」
她不懂他的話。「跟了你?」
「跟了我,我會賦予你揍這些負心漢的權力,替那些弱勢的人出頭,還不用背上會進牢獄的罪名。」
「主子!」黑衣人像是要提醒車內人什麼。
嫣無色卻想笑,因為覺得車內人的話實在不可信。「你以為你是誰啊,皇上?能信口開河,隨意許下這麼大的承諾給我?」
「雖然我不是皇上,但也一樣可以兌現我的話。怎樣?如果我可以證明我的話屬實,你是不是就會跟了我,做我的人呢?」
「好啊。」她壓根不信這個人能有多大的權力。雖然初入江湖,對世事了解不多,但是也知道這打人的事情可大可小,沒有車內人說的那麼容易擺平。
車簾忽然被人掀起,一個身著銀白色龍袍的清俊男子在車內端坐,他一手扶著車簾,面帶笑容地凝望著她,「我叫司空政,從今日起,你可以和獵影、野戰他們一起叫我主子。」
司空政?她大吃一驚。她當然知道這個名字!當今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她怎麼會遇到他?還隨意就將自己的後半輩子都交付出去?!
「我相信你是個言而有信的人,不會反悔的。」他狡黠地笑著,再將她一軍。「現在,可以讓我知道你的名字嗎?」
「嫣無色。」她悶悶地回話,「你想讓我做什麼?太子手下還會缺人嗎?」
「不缺人,但缺少能干又忠誠的人。」他微笑。「無色,我這樣叫你可以吧?你不必生這一時的悶氣,覺得自己入了我的圈套上當受騙而賣身,用不了多久你就會發現,今日你的選擇絕沒有錯。」
***
結果,他一語中的。
入了神捕營的她猶如魚兒入水,鳥兒飛天,霍然找到了自己奮斗生活的方向,所以她從不後悔自己以一句話將終身「賣」給了神捕營,賣給了司空政。
事實上,她是衷心感激著他所給與她的這個身份,他真如初時許諾她的一樣,在他所能給與的範圍內,給了她最大的權力和自由。
只是,跟隨他越久,越會覺得模不透他的心情,她只是一味忠貞地完成他所交付的任何任務,卻不能與他像獵影那樣談論交心。
彬許因為她到底還是個女人吧?所以只能遠遠跟隨在他身後,但是這一次的單獨相隨相伴,似乎挖開了她隱藏許久的貪心。
這個貪心一旦被挖開,就很難再封閉起來了,而他當初答應給她的,並沒有任何能填滿她這個貪心的東西。
正所謂,欲壑難填啊……
***
司空政也在作夢,但是他夢到的不是他與她的初識,夢中曾經發生過的那天,也許她並不曾放在心上,卻是他記憶猶深,震動良久的一日。
那日,他約了幾個文臣去宮外踏青,因為無色又將要出京辦案,所以也一道同行。
山花掩映之中,他笑著與臣子們推杯換盞,孰料竟然有七八名刺客突地同時殺出,對他發起攻擊。
因為這次是私人之約,他沒有帶什麼侍衛護駕,也萬萬想不到那些反動朝廷的刺客,竟然神通廣大的打听到他出宮的消息。
幾位臣子因為都是文臣,一時間大家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是好,他只能凜然地立于眾人之前,面對那些刺客。「你們要殺的人是我,放他們走。」
「我們不傻,放了他們,他們就會招來官兵。對不起了殿下,您為人行事不給旁人留下余地,得罪了人,所以只能死!」
刺客的話讓司空政心冷,也讓他更加凜然,「雇佣你們的人是誰我不想知道,但是請給他帶句話,多行不義必自斃。若我得罪了他,那也是為了保國安民,就算是我死了,他也不會有太平日子過。但是這些老臣與他並無冤仇,你們也應有父母兄弟,可曾想過你們死時他們的痛苦?」
「拿人錢財與人消災,我們才不管那些。」刺客的劍已經如毒蛇般刺向他的胸口。
猛然間,一把彎刀擊飛了劍,一見那刀,刺客變了臉色,瞪著刀後的臉。「你是嫣無色?」
嫣無色一語不發,彎刀如雪,快如閃電,已經一刀將人斃于刀下。
其他刺客為之震驚,面面相視之後,有人壯起膽子喊,「她不過一個人,不必怕她,大伙一起上!」
嫣無色刀法精妙,全無懼色,但對于司空政來說,第一次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和敵人殊死相搏,不由得心頭糾結,呼吸為之急促。
蚌然間,眼看她沒留意有名刺客欲偷襲她的後背,他不顧自己並不懂武功,一躍過去擋在她的後背之上,刺客的劍立即沒入他的左肩。
嫣無色听到動靜後,先解決了自己眼前的兩名刺客,再回頭一看,當下驚怒不已,刀勢如風,將最後的三名刺客也砍倒在地,那名傷了司空政的刺客更是被砍斷手腕。
「主子!撐住!」她幾下扯開他肩頭的衣衫,解下自己的腰帶為他包住。
司空政還很清醒,對旁邊幾位已經嚇傻的老臣說︰「快去稟報附近的官府!」
卑落,肩頭忽然有清涼的水珠滴落在上,與他滾燙的血液相融,讓他詫異地低下頭,意外地在她眼中看到水霧迷蒙。
「把刺客都殺了還哭什麼?」他軟語安慰。
「主子,你不會武功就不要強出頭,現在受了這麼重的傷,該怎麼辦?」她居然忘記自己的身份,開始教訓起他的魯莽。
他微微一笑,空余的一手抹去她眼角的淚水,「我是太子,應該保護天下子民的安危,不能讓你一個女子擋在我身前,為我冒這樣的危險,否則我顏面何存?」
「現在不是要顏面的時候,而是保命!主子太傻!」她緊緊蹙眉,淚水雖已止住,但是那自責痛悔的面容讓司空政心頭一軟。
「無色這麼在乎我的死活啊。」他還在和她開玩笑,「我還以為你會很願意擺月兌我這個總是煩你的主子,我若死了,你就可以過回你自己逍遙的日子了。」
「主子若死,我只怕也活不了了。」她喃喃低語,並不知道這句話帶給他心中的震撼有多麼強烈。
這一生若能被一人這樣生死相隨,該是件幸福的事吧?而看到她的眼淚時,他更驚訝于自己的心也會被她的淚水揪痛,有種想將她抱在懷中,柔聲安撫的沖動。
是否便是從那一日起,他對她的感情不再是主僕之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