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聖壇接受冊封詔書之後,朱世弘忙著會同六部尚書們合議國情。
因為肅清太子黨之事,朝野上下皆人心惶惶。而新任官員們雖是朱世弘千挑萬選的人才,但畢竟對方勢力培植多年根深葉茂,仍有不少的麻煩等待處理,所以這個會議在毓慶宮進行了很久,直到太監不斷地提醒晚宴即將開始才勉強結束。
晚宴是在蔚然湖畔舉行。
雖然朱世隆被抓被貶不過數日,但是眾人早已忙著巴結新太子,人人都翹首等待朱世弘的到來。
他從小因為性子冷漠,又非皇帝最為寵愛的兒子,和所有人都關系疏遠,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主動和外人示好,而別人也不會主動與他親近。
但今夜他才剛露面,身旁就猛地圍上一堆人,忙不迭地向他大獻殷勤,表露忠誠。
他心中反感,只能皺著眉點點頭。身為新任太子,這是無法避免的狀況。
同時他悄悄在人群中尋找簡依人的身影,猜想她今日大概又躲在哪個角落偷偷取笑他現在的窘困情況了。
但是幾乎將滿場梭巡了遍,卻始終沒有看到她,這不禁讓他疑惑不解。他已經遲了半個時辰才來,難道她也遲了?
又等了好一陣,依然不見她的身影,他等得有些不耐煩,借口喝太多酒感到頭疼,這里離瀚海殿較近,就先去那里休息。
他自瀚海殿的密道一路潛入吉慶宮,只見今日的吉慶宮冷冷清清,正殿側殿一概門窗緊閉,燈火俱滅,連人影都見不到一個。
他頓時覺得事情有些不妙,一路找到後院,尋到密道入口要回去,可用手一推卻沒打開,那入口竟然不知何時從里面封住了。
他更是大驚。這些年來密道從未暴露過,是誰將它封了起來?而他知道,密道一旦暴露,就代表著有大麻煩!
這時,朱世弘一眼瞥見有個老宮女一手拿著掃帚,正慢悠悠地從殿門口走過,他幾步奔過去,也顧不得掩飾自己的情緒,喝問道︰「這宮里的人呢?北平王妃去哪兒了?」
那老宮女嚇得手中的掃帚立刻跌落,一眼看到是新太子時,更是驚駭得連忙跪倒叩首,「奴婢不知太子殿下在此,沖撞了殿下,奴婢該死!」
「行了,立刻回話!」他不耐煩地抓起那老宮女的胳膊,「我只問你,北平王妃去哪兒了?別再讓我問第三遍!」
「北、北平王妃?」老宮女哆哆嗦嗦地回應,「奴婢也、也不知道。午膳之後王妃就出了宮……」
「她出宮會連宮里的人都一並帶走?」朱世弘更加覺得事態嚴重。
吉慶宮里的宮女太監加在一起,至少也有十幾人,依人不管是要逛街還是回娘家,都不可能將所有宮人帶走,更何況天色都暗了,怎也不見她回來?這絕對不是單純的出宮那樣簡單。
「宮里的人……已經被遣散到待使監去了,沒有跟著王妃走……」
待使監是宮中安排人手的地方,只有用不上的太監和宮女才會被派到那里。他們明明在吉慶宮做得好好的,怎會突然被遣散?
「今天宮內發生什麼事了?」他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捏緊,捏得那老宮女連聲呼痛。
「殿下,奴婢真的不知道,王妃今日去面聖之後,回來就有人來收拾王妃的東西,然後就……」
面聖?
朱世弘心中一沉,丟開那名老宮女,狂風驟雨般地沖向辛慶宮。
辛慶宮今夜如吉慶宮一般死寂。
當朱世弘趕到辛慶宮門前時,值守的太監一邊行禮一邊說︰「殿下,陛下辛苦幾日,剛剛已睡下了,他有口諭,說是任何人求見都要等到明日。」
他看都不看那太監一眼,逕自就往宮內走。
倏然間,從四周涌出十幾名手持刀劍的護衛,齊齊向他跪倒,懇請道︰「請太子殿下回宮。」
朱世弘瞪著眼前一干人等,沉聲問︰「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領頭的侍衛長卻叩首不起身,「皇上有旨,今夜擅闖辛慶宮者,無論何人,都視同行刺皇上,要就地擒拿。請太子殿下不要讓我等為難。」
他赫然明白了,這陣仗不是為了別人做的,正是為了他設下的。
他冷笑一聲,「好啊,好個就地擒拿。你們可以隨意拿我,但要等我見完父皇之後,倘若現在動手,我就先在這里自行了斷!」
侍衛長頓時愣住。他雖然不解皇上為何要擋新太子的駕,但沒想到皇上招數狠辣,新太子竟然比皇上還要狠絕,他一時怔怔地也不知道該怎麼應對,而新太子早已面色鐵青地直闖正殿。
旁邊一名侍衛悄聲問︰「大人,要動手嗎?」
侍衛長回頭瞪了他一眼,「蠢材!你沒听到太子剛才說的話嗎?不管陛下是何意,太子總是他的親兒子,就算太子逆旨闖殿,陛下也不會殺他,而我們若是擅自動手,逼得太子自盡,你我能有活命的機會嗎?」
「站住。」
當朱世弘的一只腳跨過正殿的門檻時,從里面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如果你還想穩穩地坐在太子位上,穩穩地從朕的手上接掌江山,現在就退出去,無朕的口諭不許再擅闖辛慶宮。」
朱禎裕的喝令讓朱世弘的眉心糾在一起,手指情不自禁地抓緊了門框,硬生生將那楠木框捏碎了一角。
若現在進去,他就不再是太子了,退出去,才能執掌江山。這是他生平所接到最無理卻又最足以令他畏懼的命令。
但是他只遲疑了片刻,還是大步跨過了門檻,走到正殿中央,直視著坐在面前的父皇。
朱禎裕同樣皺著眉看他,「你這樣不顧一切地闖進來,有想過後果嗎?」
「後果父皇剛才已經告訴兒臣。」他的唇角似是扯動了一下,「兒臣已听過父皇的聖旨,現在是不是可以提問了?」
筆上盯著他看,又是一陣沉默,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緩緩道︰「你是要問朕依人的下落?」
「是。」
朱禎裕哼了一聲,「那朕是不是得先問一問,那條連接你們兩人寢宮的密道是怎麼回事?」
朱世弘最怕听到的事情此刻就這麼傳入他的耳中,如同有人在他頭上重重敲了一記,他眼前一片漆黑,心也沉到谷底。
他的雙腳有些發顫,在暗暗咬著嘴唇好一陣後,才又從牙間擠出一句,「父皇把她怎麼了?」
「她與你無關,你不要過問。」朱禎裕冷冷地盯著他,「世弘,朕現在就只有你這一個兒子了,朕也曾提醒過你,不想你再犯下大錯。所以朕現下再給你一次機會,若你現在退出去,朕可以既往不咎。」
朱世弘沉默半晌,忽然抬頭問道︰「父皇所謂的既往不咎,那其中的‘咎’是指什麼?」
「你心中明白,非要朕說出來嗎?」
他嘴角僵硬緊繃的肌肉忽然放松下來,似笑非笑地問︰「父皇是指兒臣與依人的奸情?」
「朱世弘!」見他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朱禎裕大為震怒,一下子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一手指著他的鼻子痛斥著,「朕顧忌皇家顏面,所以不想宣揚這等丑事,你倒像是引以為榮?你可知道就沖著這一件事,你與她就算不是死罪,活罪也難逃嗎?」
「兒臣不懂,這算是什麼重罪?難道她是寡婦就非得要守貞一生?兒臣就不能和女子有情?」朱世弘的笑意越發地恣意張揚,「這件事父皇是怎麼知道的?讓兒臣猜猜,該不會是大哥那張大嘴巴說出來的吧?」
朱禎裕氣喘吁吁地說︰「你也不要恨你大哥揭發了你們的私情。你用盡心機將他害進了冷宮,今世都翻不了身,他將這件事說給朕听,也不算是什麼了不得的報復。」
「他會入冷宮是他罪有應得,這也是經過父皇首肯,算不上是我害他。而他讓父皇將依人關押,至今仍下落不明,還不算是對兒臣的報復?」他冷笑道︰「請父皇告知依人的下落,否則兒臣今天是不會離開辛慶宮的。」
「放肆!你這是抗旨、犯上作亂,朕現在就可以治你的罪!」
朱世弘卻大笑出聲,「這一輩子都背個逆子的名聲又如何?自小您說我高傲自負,桀驁不馴,而後又說我忤逆太子,目無尊長,現在兒臣也不怕再背一個犯上作亂的罪名。只是在兒臣下獄之前必須知道——依人究竟在哪兒?」
他堅定而熾烈的眼神讓朱禎裕心中也為之震動,沉聲勸他,「為了一個女人,值得放棄江山嗎?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這些年辛辛苦苦,為了扳倒世隆做了多少事?如今你已登上太子之位,他成了囚徒,好不容易大權在握,掌握江山可待,何必為了一個依人和朕鬧得翻臉?」
朱世弘的手指模到腰畔的香囊,曼聲說道︰「縱然大權在握,兒臣的身邊沒有她,此生將孤老無趣,這又有何意義?」
「她是你的弟妹、是個寡婦!」
「她是兒臣今生唯一愛過的女人!」
案子倆針鋒相對,言詞堅決,誰也不肯退讓一步。
朱禎裕見說不動他,煩躁地在殿內快速踱步,在走了一圈後,倏然停住,「朕告訴你,你若是非她不可,今生你不但做不了太子,連皇子都做不成。你休想和她雙宿雙飛、同享富貴榮華!」
朱世弘的神色比先前從容冷靜許多,「父皇的意思是,若要依人,兒臣便是死路一條?」
他哼道︰「正是如此!」他跌坐回龍椅上,直勾勾地盯著兒子。「縱使你不在乎父母之恩,也不要忘了國家之重。世文在世時,是那樣地信任你,臨終之前還求朕將江山托付于你,你忍心辜負他嗎?」
提到三弟的名字,朱世弘的眉不禁又抖了一下,苦笑說︰「難怪依人常念那幾句詞……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這天下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我卻以為憑一己之力就可以翻雲覆雨、顛倒乾坤,實在是太過自信了。」
他身子一低,忽然跪了下去。
這一跪,讓朱禎裕心中大為驚懼。從剛才到現在,世弘從沒有說過一句軟話,甚至連最起碼的君臣之禮都忘了。現在他突然跪倒,實在不合他的性格!
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讓他忍不住問了句,「你、你這是……想通了?」
「兒臣三十年來如墜夢里,今日總算是想通了。」
說著,朱世弘極為莊重地向他叩首三次。
「第一拜,是兒臣謝過父母養育之恩,請原諒兒臣不孝,今生不能再侍奉膝下,承孝君前。
「第二拜,兒臣愧對世文生前囑托,不能盡兄長之責,圓他遺願,唯願他在九泉之下能理解我的苦衷。
「第三拜,兒臣有負施南百姓,于此國家不安、朝內大亂之時,卸一肩重任,撒手而去,是國之罪臣。」
朱禎裕顫抖地伸出一手指著他,「你,你這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子,是想借此威脅朕嗎?你以為朕膝下如今一片孤寡,便要朕屈服于你了?」
朱世弘仰起臉,平靜道︰「這是兒臣的肺腑之言,絕無半點恐嚇玩笑之意。父皇若是不信,兒臣可以留下信物為證。」說著,他忽然自袖中掏出那柄隨身攜帶的短匕。
當明晃晃的匕刃亮出時,朱禎裕的心底更加寒涼。他知道世弘亮出匕首不是為了刺殺聖駕,卻猜不到這個兒子想做什麼,因而更感恐懼。
「你、你到底想做些什麼?」
他將左手手指分開緊貼在地磚之上,「兒臣今日斷指還父,以明心智!」
听到這句話,朱禎裕大驚失色地一躍站起,喊道︰「住手……」
但刀鋒已至,頃刻間血花飛濺,朱世弘的左手食指已然斷成兩截。
這血流如注的驚心場面,連久經風浪的皇上都承受不住,立刻癱軟了身子,驚愕地跌回座位之上。他愣愣地看著面孔蒼白如雪的兒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朱世弘舉起斷指的左手,鮮血順著他的手掌很快染紅了他銀色的太子龍袍。他用匕首順勢將衣袍的下擺割斷,緊緊扎在傷口上,等阻止血液的外流之後,便搖搖蔽晃地站起身,輕聲說︰「兒臣告退。」
他踉蹌著走出大門,在外面等候的侍衛們見太子滿身是血地走出來,全都嚇到了,侍衛長急忙奔進宮內,見皇上還呆呆地坐在龍椅上,生怕出了什麼事,急忙喊道︰「快請太醫!」
「對,傳太醫、傳太醫!」朱禎裕回過神來,疾吼命令,「快傳太醫為太子療傷!他的手、他的手……」他看到那留在青磚上、血泊之中的斷指,身心崩潰,頓時暈厥過去。
朱世弘的手並沒有他想的那樣劇痛,也許是疼得讓他麻木了,但是他現在這個樣子著實嚇人……銀白色的太子袍上滿是血污,而他的面容毫無血色,唇色淡得幾乎如同白紙一般,但他的一雙眼卻清亮逼人得仿佛暗夜中的星斗。
他無視周圍的太監宮女以及侍衛們望著他的驚駭眼神,只是逕自走到內侍監的門口,叫道︰「叫監總來見我!」
監總便是內侍監的最高統轄者,掌管著後宮之中的車馬以及物資的調配。突然被傳喚召見太子令他十分緊張,見到太子這副樣子,更是驚得三魂六魄都飛了,哆哆嗦嗦地問︰「太子殿下這是……這是遇到刺客了嗎?」
朱世弘用帶血的手一把抓住監總的肩膀,聲音微弱,語氣卻十分強硬,「皇上把北平王妃送到哪兒去了?」
「啊?這個……臣只是奉命調配車馬,究竟去了哪里,臣也不知道……」
內侍監不停躲避的眼神分明顯示他心中有鬼,朱世弘冷冷一笑,那柄帶血的匕首已抵上對方的頸項,「你應該知道我向來不是個心慈手軟又有耐性的人,同樣的話我不想再問第二遍。」
刀鋒的寒冷和從他身上傳來的血腥之氣讓內侍監的監總雙腿發軟,卻因為被他抓住肩膀而動彈不得,牙齒一陣打顫之後,才勉強回道︰「听、听說是往皇陵的方向去了……」
朱世弘眉心一糾,放開手命令,「立刻備車馬!」
監總連忙點頭應下,親自一路狂奔去了御馬監。
當他勉強走到宮門口時,一輛雙馬快車已經停在了宮門前。
他一只手扶著車廂,正要坐上,身體卻酸軟得使不上力氣。
蚌然,旁邊有人驚呼一聲,「二、二哥?你這是怎麼了?」然後從旁一把將他撐起。
他微微側過臉,對上一張精致如畫的面容,糾結的眉心在這一瞬間舒展開來,身子一軟便靠在那人身上,低聲說︰「你怎麼回來了?回來的時機也真巧,我身邊正好缺少人手,你就負責駕車吧,我現在要去皇陵。」
說到這里,他的眼前又一片模糊,幾乎就要昏過去,但他硬是用力攥握了一下左手,霎時間那鑽心的疼痛又讓他清醒過來。
「依人……在皇陵。」他用力吐出這句話後,便徹底暈厥了過去。
先前簡依人坐著馬車一路來到皇陵時,天色已經灰暗了許多。這一路上她不吃不喝,心底蒼涼得像是處在荒漠般,無心欣賞路旁的風景。
馬車停下後,車夫在外面稟報,「王妃殿下,我們到了。」
到了,到了哪里?皇陵?還是她人生的終點?
揭開車簾,她第一眼望見的是一座高大的漢白玉牌坊,這也就是皇陵的入口。
數年前,世文入葬之時她曾經來過這里一次,但從未想過自己的後半生也將會埋葬于此。
出宮前,本想再見世弘一面,但是後宮總管太監傳皇帝聖旨,「請」她立即出宮,那代表他已是刻不容緩地要將她逼出宮門。她知道皇上怕她見到世弘後,會壞了整個計劃。
她想了一夜,起初還有些懷疑世弘是否知道並默許皇上對她的處置,但很快,這個懷疑就消失了,不僅僅是因為皇上刻意要求她向世弘隱瞞消息,這昭示著他不知情;也因為她不相信他們這些年的感情會脆弱得不堪一擊。
筆上必定是知道他們有私情之後,怕這件事會在哪天突然被昭告天下,使得世弘名譽掃地,破壞他身為一國帝王的威信,所以才將她放逐。
在皇上眼中,她必然是紅顏禍水,狐媚輕佻、輕浮放浪,是死不足惜的女子。而世弘即將站上他人生中最輝煌的頂點,她說什麼也不能成為這條路上的絆腳石。
她明白,所以,她沒有反抗,只是默默接受。即使心中有萬般的不舍、怨恨、惆悵和心痛,也只能承受。畢竟在這高高的宮牆之內、巍巍的皇權之下,她一介小女子,命薄得如飛絮一般,又能怎麼樣?
薄命如飛絮,薄命如飛絮……當年世文去世之後,她曾一度因自責和悔恨而不願見人,連話也不想多說,只在紙上自題一首薄命詩嗟嘆人生……
自是長憂嘆,薄命豈堪憐。
隨風如飛絮,墮塵似輕煙。
萋萋芳草翠,落萍殘荷圓。
誰道晨曦早,夕陽已近山。
那時世弘借口世文有未竟之事要與她商議,入宮來瞧她,見此詩後,便將它撕了個粉碎,並將她緊緊攬住,沉聲反問︰「你此生有我,何談薄命?」
此生有他……便是因為有他,才有了這麼多的無可奈何、纏綿悱惻、難分難舍啊……
等雙足落在冰涼的石板路上,才發覺這里的石板與皇宮中的一樣冰冷,都刺得她心疼。
施南國的皇陵佔地有三百余頃,而且還在不斷擴建,但即使修得再堅固、再莊嚴、再華麗,那都是身後之事。已死的人,還會計較這些再也踫觸不到的東西嗎?她不信。
「王妃,請往這邊走。」
有人引領她,她便茫茫然跟著,也不知究竟要到哪里。赫然再抬頭時,自己已經站在了皇陵地宮的入口處。
她心中一凜,不由得停住腳步。「怎麼到這兒來了?」
領在前面的那名年輕小闢躬身說︰「陛下有旨,說您到了皇陵之後,請您先行祭奠北平王的亡靈。」
也是。簡依人心中一嘆。把她打發到這里來,說是要她留守皇陵,而唯一能讓她名正言順留在這里的理由,就是因為世文葬在這。
施南國的皇陵是由一個大型的地宮構建而成,地宮入口由九龍石刻盤踞入口,地宮里面則千回百轉,路線極為復雜,若沒有人帶領是很容易迷路的。
地宮一共分三層。最下面一層是歷代皇帝的墓室,第二層葬的是皇子皇孫,第三層則有去世的嬪妃皇親。猶如皇帝在生之時,身邊有眾人環繞保護一般。
世文是以太子之禮下葬的,所以葬在第二層中較為更加安全的最內側。
那名官員挑著一盞宮燈,領著她走進了地宮入口。卻不知怎的,在三轉兩轉之後,竟然再看不到那人身影了。
她不禁詫異,四下環顧,地宮之中寒意森森,全無半點人影。
正當她不知該進還是該退的時候,突然之間,就听到身後一陣巨響,像是有什麼東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連她腳下的石磚都震得晃動起來。
起初她被這震耳欲聾的聲音嚇到,旋即就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妙,幸好地宮之中沿途點著幽幽燈火,她便順著這些燈火反身往回跑,一路跑到地宮門口時,寒意立刻滲入骨髓……
那塊據說有萬斤重的入口斷龍石已經轟然放下,地宮內外自此陰陽相隔。她已是徹頭徹尾的活死人了。
因為皇陵距離施南皇都有將近幾十里遠,所以即使朱世弘的車駕快馬加鞭,等他趕到皇陵時也已是後半夜的事了。
他的到來驚動了整個皇陵的守衛,原本已經睡下的鎮陵校尉幾乎是衣著不整地跑來見他。而他的傷手雖然已經簡單地包扎,衣服卻仍未換下,所以當點亮周圍燈火,火光照到他的身上時,那校尉也嚇得倒抽一口冷氣。
「太子殿下,您,您這是……」
朱世弘開口便問︰「北平王妃是不是到了這里?」
那校尉臉色一變,支支吾吾地說︰「末將不曾見過王妃……」
他閉上眼,「世瀾,我的身子沒力氣,就交由你動手吧。」
倏然間,一柄長劍的劍尖就抵在校尉的胸口上,剛剛返回皇都的四皇子朱世瀾笑眯眯地瞅著他,「我勸你還是說實話,否則我可說不準這柄劍會不會一不小心就在你身上扎出個窟窿來。」
校尉呆住,連忙道︰「四殿下這是何意?末將也是奉旨行事啊……」
「陛下的旨意在哪兒?」朱世瀾伸出手向他討要。
那校尉為難地說︰「是陛下派人送的密旨,並命令見後即刻焚毀,所以……」
「也就是說,你壓根兒沒有旨意在手?那你慘了,若北平王妃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只會和你要人。」他冷冷一笑,將劍尖又向前刺了幾分,一下子便挑破了校尉胸前的衣服,冰冷的劍尖就這麼抵在了校尉的胸口肌肉上。
校尉陪笑回復,「四殿下不要和末將開玩笑了。陛下的密旨向來都是如此,您若不信,可以去問問陛下。」
「我們就是從陛下那里來的,是陛下讓我們把北平王妃帶回去。」
「陛下要把北平王妃帶回去?」他狐疑地看著兩人,大著膽子問︰「那,兩位殿下可有陛下的手諭?」
朱世瀾立時變了臉色,「混帳!你自己拿不出密旨,倒向我們要手諭?膽子可真不小!太子就在這里,難道不足為憑?」
朱世弘擺擺手,「我不要听廢話,我只要人。」
他回頭道︰「太子殿下,這位大人愚忠又嘴硬,我看是問不出什麼來的,未免他事後到處亂說話,先讓我把他的舌頭給割了吧?」
「隨你。」
太子淡淡地點頭,惹得那校尉嚇得叫喊起,「別、別!兩位殿下有話好說!這真的是陛下親自下的密旨,要把王妃……把她……」
朱世弘赫然睜開眼,雙眸熠熠,目光似淬了毒的寒刀,冷冷射向他,「把她怎麼樣?」
「把她……永囚皇陵……所以她現在已在地宮之內了。」
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沖向地宮入口處,只見那高大冰冷的斷龍石無情地擋在那里,讓他一步也進不去。
他回頭聲嘶力竭地喊道︰「把門打開!」
那校尉被朱世瀾提著衣領帶過來,跪在他腳前,伏地叩首道︰「太子殿下,這斷龍石重達萬斤,一旦放下,再無開啟的可能。」
朱世弘的心底一涼,雙手死死按在斷龍石上,因為過于用力,壓迫著斷指,不僅讓他身體疼痛不堪,也令他從心底生出今生從未有過的淒厲絕望。
咫尺天涯,這便是真正的咫尺天涯嗎?她就在這巨石背後,生死不明,而他自以為有通天之力,可以將她一輩子庇護在自己的身下,而現在,他卻無能為力。這就是天意嗎?
不!他素來不信天意,也不認輸!
他再回頭,厲聲問道︰「我不信沒有別的辦法打開斷龍石。這皇陵尚未完善,父皇的陵寢也還在修繕,難道你們敢擅自作主,斷絕皇室子孫日後使用這皇陵的權利嗎?」
「太子殿下,若非陛下親自下旨,我們誰也不敢放下斷龍石啊。太子殿下也許不知道,這一、兩年,陛下已經命人重新修建了一處新陵,那是陛下百年之後真正長眠之所。」
朱世弘愣住,他真的不知道父皇竟暗自重新修了皇陵,難怪可以有恃無恐地命人放下斷龍石,困住依人,因為父皇根本就不打算把自己的骨頭埋在這兒!
「狡猾至此……父皇他還真是不擇手段!」他情不自禁地一陣冷笑,漸漸的笑聲越來越響,直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見他似乎快要瘋狂,朱世瀾忙又扶住他,同時轉頭急問那校尉,「難道這斷龍石就是唯一的出口?修陵之時,就沒有其他余路以防發生意外?」
「沒有。多一個入口或出口,就是給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盜墓賊多條道兒,所以除了這里,再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校尉每回應一句,都帶給朱世弘絕望。但是他的心仍沒有死絕,四下環顧,看到有幾人站在遠處正向這邊張望,他抬手一指,「你們幾個過來!」
那幾人畏畏縮縮地靠近,紛紛跪倒在他面前。他們並不認得他,但是見這里的最高長官居然對他如此敬畏,便知道這個一身血跡、臉色蒼白的俊冷男子,絕非等閑之輩,全都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你們是這里的工匠?」朱世弘看著他們滿身的石灰,如是判斷。
「是,小人幾個是在這里做事的。」有個年紀稍長的人叩首回話。
「你們有什麼辦法能打開地宮?」
那幾人驚異地偷偷瞥了他一眼,又互相對視了一番,年長的人搖頭,「斷龍石已落,已經沒有辦法了。」
朱世弘看到跪在他身後的一名年輕工匠嘴唇開闔了幾下,似是有話要說,便急忙向他問道︰「你有辦法?」
那工匠猶豫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說︰「也不是全然沒有辦法……」
「四兒,在大人面前不要胡說!」剛才回話的那個年長工匠正是四兒的父親,此刻趕緊出聲警告。
朱世弘厲聲道︰「讓他說,他若有辦法,我將重賞黃金千兩!」
這賞賜來得太過突然、太過驚人,那幾名工匠听得都嚇呆了。誰曾听說過一賞賜就是黃金千兩?這位奇怪的大人到底是誰啊?
四兒听見有重賞鼓勵,決定豁出去了,便大聲回答,「若是不計後果,草民有一個方法,就是用火藥把地宮炸開。」
「炸開?」朱世弘呆住。
別藥引進施南國不過十幾年,因為太過霸道、容易傷人,所以視為管制之物,無法輕易取得。即使是在戰場上,因為怕傷到自己人,也從未使用過火藥,他自然也想不到這法子,現在這個叫四兒的忽然提起,讓他的心像是被人猛地推開一扇窗戶般,象征希望的陽光立刻透了進來。
「哪里有火藥?」他急問道。
「這里就有。」四兒回答。
是了,這里因為在擴建皇陵,有時候需要炸山開路,以前傳統的方法都是靠人力挖掘,但這太過緩慢,又勞民傷財,現在有了火藥就方便多了,難怪會有火藥。
「火藥能把斷龍石炸開?」
「雖然從未試過,但草民想,這火藥既然連山都能炸開,一塊石頭大概也炸得開吧?」四兒是初生之犢,膽子比父親大了很多。
朱世弘欣喜若狂地下令,「去拿火藥!快去拿!」
四兒和父親都看向校尉官。畢竟他們不認得此人,不知道是否該听他的話。
只見那校尉嘆道︰「你們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還看我干什麼?這是太子和四皇子,他們要什麼,你們就立刻去辦吧。」
不知被困在地宮之中多久了,簡依人緩緩抬起頭,由于地宮中太過冰冷,她的身體已經開始打顫。一盞從牆壁上取下的燭台就放在她身側,但也只是能勉強令她感到一點點的暖意,並不足以抵擋寒冷。
地宮之中長年不見天日,即使是夏季進來都要穿上幾層棉服,更何況是現在。
她就要被活生生餓死在這里了嗎?
發現斷龍石放下的那一刻,她對生還幾乎不抱希望,但她也不甘心就此死去。
但在地宮中轉了圈之後,她沒有找到其他出口,只好坐回到剛進來的地方,靜靜等待。
等待什麼?等待死亡,還是等待有人施以援手?她說不清,只抱膝坐在地上,心中猜測著外面的天色變化。眼看著燭台的燈光一點點暗淡下去,燈油即將熬干,隨著光線越來越微弱,對死亡的恐懼也不受控制地開始滋長。
她原以為自己是不怕死的,可是身處皇陵之內的她,還是軟弱得無法堅強。
她不是什麼不怕死的英雄好漢,她只是一個弱女子,一個想愛卻又無法光明正大地愛的可憐人……上天為何要如此殘忍地對待她呀?
難道讓她幼年喪母、無法與相愛之人結為連理,又讓她在未滿雙十的年紀就死了丈夫,這一串的淒苦還不足夠?難道還要讓她最終孤獨地餓死在地宮之中,上天才滿足嗎?
她的人生,也許只是一個冰冷的笑話。而朱世弘,是這笑話中最美又最不真實的存在。
「世弘……」她幽幽嘆息,將臉埋入膝蓋。
蚌然,隱隱約約地,她好像听到有敲擊之聲傳來。她的心一震,屏住棒吸仔細傾听……沒錯,是敲擊之聲!兩長一短,有節奏地,一遍又一遍敲擊著!
一瞬間,酸澀滾燙的淚水涌上雙眸,因為她知道這敲擊之聲是誰做的!這是他們定下的暗語,只有他們在急迫尋找彼此需要求助的時候,才會使用這個暗號。
簡依人跌跌撞撞地奔到了斷龍石旁。迫不及待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重重地敲在石壁上,亦是兩長一短。
彼端,石頭的背後,傳來朱世弘驚喜的喊叫聲,他正呼喊著她的名字。
這一刻,眼眶再也撐不住淚水,只能任它傾泄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