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向來以各式花卉烹制成糕餅而聞名的「寶珍齋」,在午後時刻糕餅剛蒸熟出籠時最為熱鬧,不算太大的店面常被城內各家名門富戶所派出來的奴婢、僕人給擠得人聲鼎沸。
這日午後,「寶珍齋」熱騰騰美味糕餅出籠時刻,店里面依然擠滿了搶購糕點的人潮,忙得店主夫婦滿頭汗,嘴角卻掛著滿足的笑容。不一會兒,好幾大籠的花卉糕點立時被搶買一空,人潮也漸漸退去,這時店主夫婦才有辦法喘口大氣,兩人有默契的相視一笑,不約而同朝門口處瞧去,彷佛在等待著什麼……
丙然,沒多久時間,一抹縴細身影悄然現身于門口處……
「啊……我來得太晚了嗎?」瞧著店內除了店主夫婦外,空無一人的景況,莫憐兒立即明白自己來慢了。
「不晚、不晚!」漾著親切笑意,老板娘將她給拉進店內,一面吆喝著店老板去取東西,一面笑眯眯說道︰「早給你留著了,要‘廣寒糕’是吧?」
這「廣寒糕」是以桂花為主料的糕點,其高雅香氣融入糕中,入口即化,清甜細致滋味充盈于舌間,讓吃過的人永生難忘,可說是「寶珍齋」的招牌,往往是所有各類糕點中,第一個被搶光的。
「真不好意思,還讓你幫我留了……」莫憐兒輕聲低語,清秀小臉盡是赧色。
「說這啥話!一年半前若非你的幫忙,今日我與大寶哪還有命存活,說到底該是我夫婦倆謝你呢!」回想一年半前,老板娘仍舊是滿懷感激。
那日,大雨滂沱,向來繁榮的街道冷清無人,夫婿因事不在,家中只剩懷六甲的她,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本還有一個月的產期,她竟提早陣痛,本想忍痛前去找產婆,在半路上卻痛得無法行走,還好遇上了莫憐兒這好心的姑娘,不僅攙著她回家,還冒著大雨去找產婆來幫她接生,所以她與大寶才能母子均安。直到夫婿回來,在得知過程後嚇得發白的臉色下滿是感激之情,至此之後,他們夫婦倆就與她常有來往了。
「你又提這事!那沒什麼,只要是人都會出手相助的。」低聲輕斥,不愛他們夫婦倆動不動就拿她當救命恩人看待。真正心腸好的人是艷歌小姐與星魂少爺才是,若非他們二人,她莫憐兒早就……
想到這里,她搖了搖頭,不願再去回想親人皆亡的傷心、孤單,僅是柔柔輕笑。「大寶呢?該不會又頑皮去了?」
「剛睡醒呢!」店內的布廉一掀,店老板一手抱著睡眼惺忪的胖娃兒,一手提著用油布紙包好的「廣寒糕」,笑著自內走了出來。
「姨……姨……」猶與朦朧睡意抗戰的胖娃兒一見櫃台前的縴細身影,馬上精神全來,樂得手舞足蹈,馬上背棄他老爹,要那有著好聞味道的姨抱。
見狀,莫憐兒馬上接手將胖小子給抱過來,細細聞他身上的女乃香味,在粉女敕面頰上親了親後,才笑問︰「大寶有沒有乖乖?」
「乖……大寶乖……」模糊不清喊了幾句,大頭便熟門熟路自動摩蹭到溫香軟玉的胸前,還在上頭留下了一攤口水。
「這小子,長大後這老毛病可別犯,不然怕不被眾家姑娘追著打才怪!」老板娘呵呵直笑,將大寶接了過來,眼角一個示意,要夫婿將包得緊實的「廣寒糕」給人。
「謝謝!」頷首道謝接過,照慣例掏錢付賬。
「不是早說不用了嗎?」頭大地拍額,老板娘對她這執拗的性子沒轍。
「不成的!你們也是做生意賺錢養活一家人,怎麼可以不收!」柔笑卻堅定的將銀子塞進老板娘手中,莫憐兒經過一年多來的訓練,早已身經百戰,知道怎樣能快速的將銀兩給付出去。
同樣有過一年多的經驗,老板娘明白在她柔弱的表相下,骨子里那股拗勁有多強,不收下,她絕對有辦法和你磨到地老天荒,直到你認輸為止。當下也只能無奈瞪眼,瞅著她盈盈然步出店門。
「這憐兒姑娘真是太見外了……」忍不住向一旁失笑不已的夫婿抱怨。
察覺妻子的懊惱,店老板也只好溫言安慰,一邊還逗著像只毛蟲般蠕動不已的兒子,臉上的笑容有著說不出來的心滿意足。
莫憐兒出了店門,悄悄回頭看了他們一家三口溫馨幸福的畫面,唇畔不禁泛起一抹動人笑意,眸底漾著欽羨之色與淡淡哀愁。
在記憶的深處,她也曾有這麼一段快樂幸福的日子啊……
達達的馬蹄聲規律而富節奏感地由遠處逼近定遠王府,直來到朱紅大門前,高大黑亮的駿馬才在嚴肅、冷面男子的控制下,精湛而穩定的停在眾多迎上前來的奴僕跟前。
將愛駒交給等候在旁的馬夫,南靖-一面往里頭走,一面發出一連串的命令。「小李,你先別忙著幫‘旋風’洗澡,等會兒我想親自幫它刷洗。趙叔,若有人送帳冊來,麻煩你送到我房里。王總管,府內可有啥要事……」
「小少爺,夫人要您回來後去找她。」王總管趕緊將夫人交代下來的事稟告給小主子知道。
娘有事找他?南靖-微皺了下眉,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頎高偉岸的身形拋下眾人,馬不停蹄往內院行去,一路上遇到不少丫鬟、奴婢問好,直到好一會兒後,他忽感怪異。怎麼那抹自兩年前小舅硬塞給他後、就緊纏著他的縴細身影,至今依然不見蹤影呢?以往通常他才一回府,她就迎上來服侍,趕也趕不走,怎今日竟反常了?
蚌地頓足于花園回廊下,他叫住一名小丫頭。
「小少爺,有啥事嗎?」小丫頭難掩仰慕之色,緊張地候著在丫鬟圈中極受崇拜歡迎的主子吩咐。
「嗯……那個……沒、沒事,你走吧!」幾番開口欲言,卻又不知該如何向人問起幾乎被他漠視的姑娘,最終還是在小丫頭疑惑的眼神下,揮手讓她走了。
奇怪!他今兒個是怎回事?怎生去介意起那個名喚憐兒的姑娘沒在他身邊?是因兩年來,她亦步亦趨跟隨著,讓他不知不覺中習慣了她的存在,是以今日才沒瞧見她,便感渾身不自在?還是……
「-兒!」
一聲嬌吼打斷他的沉思,才一抬眸瞧清是何人後,南靖-額際便開始隱隱作痛……
「不是要你一回府就來見我,怎麼還在這兒磨蹭?我就知道你越來越不將娘放在眼里了,嗚……顥哥哥,你得為芽兒評評理,說說你兒子啊……」夸張地將毫無眼淚的臉龐埋進夫婿胸懷里,月芽兒哭得甚假。
「-兒哪敢不將你放眼里,是你想太多了。」溫言撫慰愛妻,南宸顥依舊一派平和,對自家兒子沒半句重話。
娘肯定又在乘機吃爹的豆腐了!想親熱也別現給旁人看,妨礙觀瞻哪!南靖-甚覺頭大,頗為認命地問道︰「娘,您找我有事?」唉……可千萬別是他心中想的那件事才好……
「廢話!找你當然有事了!」一听他自動挑起話題來,月芽兒精神全來,一改方才悲情模樣,臉上笑嘻嘻。「來,告訴娘,遇到喜歡的對象了沒?」
「沒!」白了娘親一眼,南靖-萬分不明白他這個娘是怎麼了,自半年前就一直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別說他沒有了,就算有,她又想怎樣?直接讓人去提親嗎?她是不是最近太閑了?
「唉……」充滿期盼的小臉霎時間黯然,月芽兒真不明白她這個兒子出了啥毛病?依他這種年紀不是該是對姑娘家最感興趣的嗎?怎他完全沒個鍾情的對象?糟!懊不會像他爹年輕時一樣,想出家當個禿驢?可從沒見他吃齋念佛過,應該是沒啥慧根的人啊!
「您找我就為了問這個?」俊目微眯了下。
「是啊!」回答得很順。
「無聊!」冷冷回應,南靖-邁步往馬廄走去,與爹親擦身而過時,忽地拋下一句。「爹,管好您老婆,別讓她淨找我麻煩。」
聞言,南宸顥低笑不已,月芽兒卻跳腳嬌怒。「兒子,你這話是啥意思?回來把話給我說清楚……」
不理她的聲聲叱喝,南靖-連頭也不回,光只是舉起一只手臂揮了揮,筆直朝馬廄方向而去。現在在他心目中,為他的愛馬洗澡可比听娘親毫無意義的嬌罵重要多了。
目送他身影消失,月芽兒忽地感傷。「-兒越來越不可愛了,想他小時候多愛膩在我身上喚著娘,可現在呢?瞧瞧他那副模樣,真叫人氣結……」
「兒子總會長大嘛!」南宸顥輕聲低笑,摟著她勸慰。「自卜完卦後這半年來,你天天追著兒子問有沒有中意的姑娘,他當然覺得煩了。」
「哎呀!人家是想說早點問清楚他喜歡哪家姑娘,我這個當娘的可以幫他追求嘛!不然依他那種死性,會有姑娘家想嫁他才怪!」唉……她這個當娘的多苦,心心念念著要幫兒子追老婆,沒想到還被罵無聊,世間沒有比她更歹命的娘親了,嗚……好想為自己掬一把同情淚。
「時間到了緣分自然來,這種事急不得的……」輕柔低語,南宸顥為她的乾心急而失笑。
「話可不是這麼說,搞不好-兒已經有喜歡的姑娘,只是不告訴我們……」被摟著往房間而去,她吱吱喳喳推論著自己的猜測,卻只喚來夫婿寵溺的微笑……
清松軒──南靖-獨居的院落,在傍晚七彩霞光的輝映下,一條縴細身影正安坐于房門外的回廊下,手中抱著剛縫補好的男衫,神情輕松、愉悅地享受著清風吹拂,那舒服的涼意讓她不禁閉起水眸……
她──睡著了嗎?
南靖-幫愛駒清洗完後回到住處院落,第一眼便瞧見莫憐兒閉著眼、神情安逸地坐靠在回廊下,那安寧甜美的模樣,讓人不得不懷疑她禁不住周公的誘惑而直接在外頭睡著了。不過……她不覺得冷嗎?現在已快入秋,早晚都會帶點寒意的。
怔忡凝視著她,他微微擰了下眉頭,莫名感到有些不悅。
彷佛感受到灼熱的視線,莫憐兒睜開眼眸就見南靖-立在不遠處盯著她瞧,這讓她心下不免一驚,深怕有話柄供他說嘴,畢竟他本就厭惡她這個不請自來的丫鬟,若非星魂少爺的堅持加威脅,他才不可能讓她留在身邊。
「-、-少爺,您回來了!」慌張地跳了起來,她顯得緊張無措。
「嗯。」淡淡應了聲,南靖-對她的態度向來冷淡,如今雖不悅她輕忽了自己的身體,卻也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最終也只是輕應了聲便進房去了-
少爺沒指責她偷懶呢!暗暗吁了口大氣,莫憐兒抱起衣衫趕緊尾隨跟了進去,準備收拾預料中的混亂……
丙然,才一進房,便見他早已褪下沾滿汗漬、干草的衣衫,露出健壯寬厚的胸膛,身上僅剩下一條白單褲,而床榻、地板上卻被月兌下到處亂拋的衣物給侵佔了。
唉……男人,不管他在外的衣著有多麼的清爽干淨,回到自己私人的小天地,通常也是亂得一塌糊涂,而這種「表里不一」的最佳典範,當屬她服侍的這位主子可掄元奪冠。
默默將滿地紛亂收拾干淨,順手將剛縫補好的青衫送上,而南靖-像是早已習慣她的動作,默契極佳地接過衣衫後,便直往房間內另闢的小浴間而去。沒多久,里頭即傳出入浴洗滌聲。
趁著他清洗的這段時間,莫憐兒飛快地將晚膳給端來,整齊排放在桌面上安置好後,這才得空地去敲了敲浴間緊閉的門扉。
「進來!」合眼享受熱水泡澡所帶來的舒爽,敲門聲第一聲才響起,南靖-連眼都未睜開便開口讓人進來。
蓮足輕移來到澡桶邊,絲毫未受氤氳水面下赤身露體的偉岸身軀影響,她盡責的做著所有貼身丫鬟都該做的工作──抓起一塊濕布,力道適中的幫忙擦背,末了還在他寬大的背上按摩、舒張筋骨。
啊──真舒服!南靖-忍不住想輕嘆。每當在這個時候,他就不得不對自己承認,收留她在身邊不是沒好處的。不過,她那手精湛的按摩技巧是從哪兒學來的?真叫人納悶!
懊一會兒,使勁按摩一身銅筋鐵骨的莫憐兒額際便沁出香汗,同時也察覺他緊繃一整天的肌肉放松了不少,這時她才住手,取了條乾布巾給他後,又默然無語走出去,整個過程兩人未曾有過交談,默契卻好得可怕,彷佛兩人都知道對方下一步的動作,而自己亦清楚該如何接招反應。
出了浴間的莫憐兒未等多久,南靖-已然著好青衫,來到桌前坐下。瞄了眼僅擺放一副碗筷的桌面,他沉聲低喝。「坐下,一同用!」
這女人當真是固執!自從兩年前受了自家小舅一喊她就動、而自己命令了老半天,她卻怎麼也不肯同桌用飯的刺激後,每當用膳時刻,他便會一再重申要她陪他用飯的命令。不過兩年下來,他至今尚未有任何勝戰的紀錄。
「憐兒不敢。」眼觀鼻,鼻觀心,兩年的訓練下來,她已從一開始的膽戰心驚到現在的神情不波,淡然奉送老話一句。
額上青筋隱隱跳動,南靖-始終懷疑她是小舅故意派在他身邊臥底、專司惹怒他的。「你偏要與我作對嗎?」強忍了兩年的惱怒,今兒個終于攤牌。
作對?-少爺想太多了吧?她是僕,他是主,本來就不可平起平坐的,否則不就亂了分寸嗎?
「憐兒不敢的。」奇怪瞅了他一眼,莫憐兒眼泛不解,依然是那句老話。
不敢?兩年來,最常听到她對他說的話就是這一句,難道她就沒別的話可對他說了嗎?南靖-莫名的怒火大熾,嘴上卻冷冷的吐出嘲諷言詞。「若真不敢,你就不會死賴在我身邊了,真要報恩,何不去找我小舅,他才是你該服侍的對象!」
卑音方落,他馬上就後悔了,尤其在瞧見她眼底閃過的受傷神情,真恨不得自己從沒這麼沒品的說出這種話。
「我……」非常不齒自己的惡意,想表明歉意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少爺說的是,若憐兒在這兒會惹您不快,那憐兒馬上出去,以免壞了您的食欲。」強抑下心中委屈,她靜靜說道。果然馬上回身走了出去,甚至還不忘細心的闔上房門,免得讓他瞧見她靜守在外的身影而又壞了心情。
「該死!」眼看著兩扇緊閉的門扉,南靖-不禁低咒,只是不知咒罵的對象是自己,還是外頭那抹縴細身影?
望著滿桌的精致美食,他頓時失去胃口,可心底清楚他若沒用膳,外頭那個固執的姑娘肯定也不會用。幾番思量下,勉強自己吞了幾口,又故意以玉筷將菜肴撥弄得凌亂,假裝已用過後,這才微微勾起一抹輕淺笑意,大剌剌拉開房門,故作沒事朝靜坐在廊下的人喊道︰「我吃飽了,茶呢?」
這麼快?有絲愕然回頭凝睇他,莫憐兒啥麼也沒多說,默默起身進房沖了壺頂級鐵觀音給他,同時還不知從哪兒變出一盤「廣寒糕」出來,送到他習慣邊喝茶吃糕、邊處理公事的小矮幾上。
一見她如往常那般安排好他所有的作息,南靖-暗暗松下一顆心,坐落于矮幾前,趁自己還沒一頭埋入公事前,冷靜的嗓音下了命令。
「你該用晚膳了,用完後就下去休息吧,別陪我熬夜。」話完,頭一低,思緒已鑽進一本本的帳冊中。
直到此時,莫憐兒才敢在桌前坐下,吃著主子用剩的晚膳,畢竟奴僕不都是這樣嗎?不過……奇怪地瞄了瞄幾乎分毫未動、分量沒啥減少的菜色,莫憐兒心中感到疑惑……-少爺今兒個好像胃口不大好呢!
小口、小口地將飯菜送入嘴里,偷偷覷了他一眼,瞧他大手無意識地拈起一塊「廣寒糕」送入口中時,那專注于公事的神情便會有瞬間的滿足喜意,莫憐兒伺候他兩年來,依然對這件事兒百思不解,覺得是件懸案。
明明是個厭惡甜食的人,怎麼偏偏對「廣寒糕」這般喜愛?搞得現在天天非吃不可!不過說來他會愛上「廣寒糕」也該怪她啦!若非她從「寶珍齋」帶回這糕點,又在陰錯陽差下讓他給吃下,他怎麼也不會去踫這種甜食,更不會去愛上它,害得她現在得天天去買。
心不在焉的用膳,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莫憐兒思及他方才的一番言詞,心中有些黯然,卻也只能無奈苦笑,暗自計量著該怎麼做才能伺候他又能將自己隱于無形,以免又惹他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