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在杭州紅葉山莊,新晴將傷心、氣憤的玉笙拉進樹林里,欺霜賽雪的縴手無限憐惜地撫上他濕漉漉的眼眸,而自己滾燙的淚珠也悄然無聲地滑落。
原本以為從今而後,兩人可以相近相守,再沒有人可以分開他們,卻沒想到半路殺出個武威親王,將他們硬生生地拆散。
新晴不是沒想過要逃,但杜家家大業大,而和自己有血親、姻親關系的揚州綠柳山莊、蘇州金刀山莊、玉劍山莊,全是像紅葉山莊這般世代立基于江南的豪門,倘若自己和玉笙逃走,萬一武威親王一怒之下對他們不利,她和玉笙也活得不心安。
就為了這個原因,她委屈地讓武威親王朱麒擄走她,希望能以誠意說服他放她走,卻沒想到反而引來更大的凶險。才從狼口逃生,又落入虎穴里。
饒是像她這般冰雪聰明的人,也想不出法子打消帝王的邪念。至于她的孿生姊姊郁疏影,就算那精靈古怪的腦袋里真有助她月兌困的妙計,但遠在江南,卻也救不了她的燃眉之急。
新晴知道現在只能靠自己。
但她考慮的不只是自己啊,還有玉笙。
他切莫忘了兩人在紅葉山莊分手時的許諾,千萬要為彼此珍重,否則一旦雁失伴侶,剩下的孤雁必定以身殉情。玉笙是杜家的獨子,負有傳承香火的責任,她再怎麼自私,也不忍斷了表舅家的香火,讓年邁的外婆、舅父、舅母白發人送黑發人。
可是她也知道,玉笙若失去她,絕不會苟活。他天性中的熱情、執著,讓他無法顧慮到其他人有感受。他這輩子只為她活,為她歡喜而歡喜,為她悲傷而悲傷。
如此深情,她也只能傾盡一生回報。她能為玉笙死,但絕不願玉笙為她殉情,所以她必須堅強地活著,不管眼前的情況如何艱難,不管已身受到何等的痛苦、屈辱,也一定要堅持下去。
有了這樣的想法後,困頓多日的愁容,終于轉為釋然。養華軒外的一盆盆菊花,在她眼里霎時變得萬紫千紅、儀態萬千。
她記得紅葉山莊里玉笙住的「清音雅舍」也養著各色菊花,有幾盆菊花還是兩人親手栽植的,此刻必也開得分外燦爛。她的眼角濕潤起來,越想越痴。
想到有一次生病時,玉笙捧了盆紅菊到她床畔慰問,兩人執手無語,只望著菊花發呆。無言的甜蜜充塞在這對少男少女的胸懷,懵懂之間,她知道自己在表弟心里是特別的。
那時候他們還小,不懂得這就是情愛,直到外婆將她許配給賀飛白,玉笙為她跳下蓮池,她才猛然發現兩人不知什麼時候早已兩心互屬,再也分不開。幸好天可憐見,讓飛白姊夫愛上大姊無情,她和玉笙才從絕路中又活了過來,而和玉笙指月復為婚的青黛又一意退讓,成全了她和玉笙在風雨飄搖中更形堅定的情愛。後來雖又有朱麒來搶親,但終究化險為夷,這次被皇帝強行留置在宮中,料必也是如此。
只要她和玉笙堅持所愛,老天爺一定會可憐他們,讓他們在山窮水盡時,終能找到活路通向柳岸花明的桃花源。
所以她一定要堅強,為玉笙堅強,為兩人的情愛堅持下去。
新晴嫣然一笑,掛在頰邊的珍珠般淚水,令她平時的溫婉端莊外又添了幾分楚楚動人的嬌柔,而晶瑩淚影中的那抹笑容,更映襯得未經人工粉飾的玉容明艷無比,教闖進這座幽雅院落的帝王看得目不轉楮,情思漸漸痴了。
他到這時候才能明了曹植那篇洛神賦中的真義。活生生的洛神便在他眼前,無論是姿貌、神韻,不管是或顰或笑,都深深撼動著他的靈魂,讓他渴望擁有。
後宮三千佳麗,加起來全比不上她。
他貴為帝王,本該擁有天下間最美最好的事物,如此傾國傾城佳麗,他怎舍得拱手讓人。
不,郁新楮是他的,他絕對不放手。
他深深地吸口氣,恍惚之間,有股清郁如蓮的香澤也納入體內,更加令他如痴如醉。他示意周遭的侍從不要出聲,悄悄走近新晴。
近看之下,更覺得玉顏光潤如玉,明眸皓齒,這下更是色接魂與了,他伸出手便要模向那粉色生春的俏頰。
「皇上……」新晴及時回過神,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他伸出的毛手,不慌不亂地盈盈下拜。「民女不知聖上駕到,失禮之處,望祈聖上恕罪。」
「別這麼說,是朕來得魯莽。」皇帝笑咪咪道,待要伸手扶她,新晴嚇得倒退數步,故做虛弱地倒入身後宮女的懷中。
「快宣御醫。」皇帝驚慌地吩咐道。
「不用了,聖上。」新晴立刻拒絕,「民女生來體弱,休息片刻便行。」
言下之意,大有送客的意味。但也不知道皇帝是太笨,還是故意裝做听不懂,不但沒有離開,反而涎著臉道︰「讓朕送你回房,命太醫調制幾味強身健體的藥方,給愛卿調養。」
「多謝聖上隆恩,新晴只需要多休息即可。」
「光休息怎麼行?吃幾味營養的補品才是良策。」
「多謝皇上關愛。但新晴的體弱不是任何藥物能調理的,許是離家太久,染上思鄉情懷;新晴是南方人,過不慣北地的生活。」
「原來是吃不慣,怎麼不早說呢?」皇帝避重就輕地道,「聯這就命人調理南方食物,讓愛卿享用。」
「皇上,」新晴臉色一沉,清澈的眼眸染上薄怒。「心病憊需心藥醫。新晴是想家,請聖上允許民女返回江南。」
「那怎麼行。」皇帝俊挺的眉宇微微弓起,清峻的眸光令眾侍從微感害怕。這是皇帝不悅的前兆,眾人皆替眼前嬌柔迷人的少女暗暗擔心。「莫非愛卿認為朕的宮殿不夠華麗,御廚做出來的食物不合口味,一切都比不上江南的民家?」
「民女不敢。」新晴顫抖的垂下臉,「宮里的東西自然比民女家中的鄙食陋物精美,只是民女過慣簡樸生活,宮里奢華的用品,非民女賤軀所能消受。」
「愛卿為何如此說呢?以卿之才貌,也只有在皇家才不致委屈了。」皇帝得意洋洋地說,眼光賊溜溜的直往她縴柔合度、娉婷婀娜的體態打轉,見她不過穿了件銀河讜襟襖,繪有朵朵紅花的月華長裙,簡單的發髻上隨意插了一支蝴蝶簪子,便比任何打扮得珠翠滿頭、羅衣繡裙的後宮妃子還要來得清艷動人、雍容華貴。
而她一雙柳眉,麗如秋水的潭眸,更是不笑而媚,令皇帝心中狂燒的一盆火有若烈焰燎原。但她把自己賞賜的華衣珠寶全棄在一旁,卻令他高傲的自尊心像被冷水當頭澆下般升起一陣寒意。
她若肯換上宮裝,戴金翠的首飾,綴飾明珠寶石,必然明艷若天人,什麼西施、洛神,全被比了下去。
「聯不是賜了你不少華服、首飾,莫非愛卿不喜歡?」皇帝不悅地哼道。
新晴咬著粉唇,听他左一句愛卿,右一句愛卿,實覺萬分刺耳,但對方貴為一國之君,喜怒無常,她又不敢得罪,只好忍氣吞聲。
「皇上忘了大明律令有言,平民妻女不許用大紅、鴉青及黃色嗎?新晴一介平民女子,若用宮中貴婦所穿的服飾,豈不是以下犯上,有違國法?」她不卑不凡地提醒皇帝,直把他說得啞口無言。
「可是……聯沒把你當成平民女子。」他眼中射出熾熱無比的光芒,緩緩地道。
「多謝聖上厚愛。但新楮只不過是一介平民,不敢僭越。」她冷冷地開口。
「什麼僭越?只要朕一句話,你就不是平民了。」
新晴心中一凜,知道皇帝想來硬的。她小心翼翼地回道︰「聖上當日在坤寧官當著皇後、公主、武威親王及定遠公爵的面,承諾要替新晴和玉笙完婚的恩澤,新晴心中十分感激,不敢再有非分之求。僅希望皇上能速下聖旨,讓新晴和玉笙早日團聚。」
「如果我不想這麼做,要留你在宮中呢?」
「皇上是明君,當知為所該為。」
「該死的,朕是皇帝,天下美女財寶盡遍朕一人。」他霸氣十足地喊道。
新晴心頭一震,無助的怒氣在胸中徘徊,身軀顫抖得有如秋天樹上的枯葉。听這昏君說的是什麼話?若不是她要顧忌的實在太多了,早就跟他翻臉,也不用在這里浪費唇舌。
她咬緊牙,盈盈下拜。「新晴是聖上的子民,尊聖上如天如父。新楮只知道那日聖上親口允婚,所謂君無戲言,以聖上的英明,當不至于跟這些小老百姓開玩笑吧?」
「朕當然不是開玩笑,朕只是……」皇帝的口氣軟了下來。
「既然皇上不是開玩笑,新晴便再次叩謝聖恩。皇上整日忙于國事,民女的婚事不敢勞煩皇上費心,只要皇上準許新晴返回江南,新晴和玉笙的尊長會自行籌劃。
「朕不許……不許你走。」皇帝听她口口聲聲說要離去,心頭漸感煩躁,再也顧不得帝王的威儀,上前一把捉住新晴。
新晴錯愕萬分地瞪著他,一雙向來溫柔似春水的潭眸,霎時冷冽若寒冬的冰潭,容光凝凍,如雪地的白梅般聖潔,看得皇帝自慚形穢。
「請皇上自重。」她輕輕道出的言語,卻比千斤重錘還要沉重地擊向皇帝的心。
眼前這張絕色的容顏,他說什麼都舍不得放棄。皇帝紅著臉,一逕的搖頭。
「你……」新晴氣得胸口急速起伏,沒料到他是這種無賴,在眾內侍面前連帝王的尊嚴都撇下。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她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想?
「新晴……」嬌滴滴的呼喚自庭院口傳來,皇帝輕輕放開她,惱怒的眼光轉向聲音來處。
「皇兄,原來你也來看新晴。」天香公主嬌憨地道,表情無辜。
「嗯。」皇帝輕輕應道,板著臉轉身離去,眾內侍連忙跟上。
新晴松了口氣,無力地倚在玉欄上。
總算逃過一劫。她向朝自己走過來的天香公主感激地一笑。
☆☆☆
「我已經見過玉笙,把你的話轉告給他,他說他絕不會忘記的。」天香命宮女將新晴嬌弱的身軀扶進寢室後,坐在床沿道。
新晴听後只是微微苦笑,臉上不見歡容。
「新晴……」天香喚了她一聲,似乎明白她抑郁的心情,卻不知道從何安慰起。「皇兄剛才……」
「公主……」新晴瞥了一眼在身旁伺候的宮女,欲言又止。
天香連忙命眾人退下。
「新晴現在是如履薄冰,若公主不能救我,只有死路一條。」她從床上坐起,眼中籠罩著濕氣,神情哀切地望著天香。
「你別這麼說。」天香感到為難。「我自然是願意幫你,可是是兄好像很固執。
「我不管他有多固執,我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新晴眼中露出的決絕之色,令天香為之驚愕。
她怎麼也沒料到看來溫婉端莊的新晴,會說這種無轉寰余地的話。她所抱持的理念居然跟趙珞一致。
「新晴,好死不如賴活,你千萬……」
「不……」新晴搖頭,蒼白的柔唇綻出白菊花般清冷的笑意。「不僅是因為我心已屬于玉笙,再也無法許諾另一人;也不是為了什麼貞節觀念,只是皇上的作為令我齒冷,我豈可委身于這樣的男人?」她一雙清澈的眼眸射出堅定的光芒,令天香心悸不已。「我既不貪富貴,也不畏死,只擔心會牽連親友。若是公主真有心幫我的話,只要周全我那些親友便行。」
「那玉笙呢?難道你也不管他了?」天香心慌意亂的問。
「公主,」新晴再度苦笑,眼光越過她,看向那茫茫不可知的未來,眼神哀傷無比。「我跟玉笙相處了十七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不管我是另嫁他人或是身亡,對他都是死路一條。就算他為了年邁的祖母、雙親不致立即殉情,但從此之後,他也只是行尸一具,他的心終將隨我而去。既然,不管我順不順從皇上,玉笙的命運都一樣,我也就不用做太多的考慮。」
「可是……」天香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拚命想阻止她尋死,卻又無法可想。「事情還沒到絕境啊!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
「多謝公主提醒。」新晴淡淡一笑,重新聚集的目光焦點,突然顯得奕奕有神。「我會繼續忍耐,只要皇上不要逼人太甚,我不會自尋死路。」
「這樣就好。我會勸皇兄死心,你一定不可以尋死喔。」天香嬌憨地道,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天真無邪他睜著。
新晴眼眶一熱,曾經她也像天香公主這般不識人間險惡,天塌下來自有舅父和姊姊擔著,但在見識到強權勢力下的小老百姓有多麼無助後,才認清原來她不過是砧板上的肉,只能任那無情的權貴一刀刀割宰,卻無處躲逃。
上一回是武威親王,但他不得尊重她;現在換成為所欲為的帝王,連理都難講成。只因為他是天子,天道地理都由他一個人制定,她有再多的委屈也沒地方可以申訴。但就這樣任他隨意妄為嗎?她不甘心。她到底還有條路可以選,死亡便是她逃離他的捷徑。
但那是下下策,為了玉笙,除非萬不得已,她是不會選擇這條路的。
她向天香公主點頭保證,「除非我沒有別的選擇,否則為了玉笙我會珍重自己。」
天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感情的事,不是稚女敕如她所能通盤了解的,但對新晴和玉笙眼中那種溫柔又傷懷的光芒,卻產生某一程度的憧憬。
她突然想起春秋時代桃花夫人的故事。息媯為了背棄丈夫息候,嫁給楚文王做桃花夫人,最後撞牆自盡,而息候也以身殉情。天香望了一眼新晴臉上清冷、幽懷的表情,憶及玉笙對她的一片痴情,芳心陡地不寒而栗。
☆☆☆
楚行雲日夜兼程地趕回蘇州玉劍山莊時已是午夜。
他腳步輕快地走進和妻子所居的院落。
撥開錦床上的簾帳,疏影呈大字形佔據兩人的大床,蓋到下巴的錦被在月復部隆成一座小山。
他萬分寵溺地注視愛妻甜美的睡相,輕悄地坐在床沿,將手放在那隆起的部位,仿佛感應到兩下踢動。
「嗯……」疏影在睡夢中申吟,迷迷糊糊地張開眼楮,「行雲……」她欣喜若狂的睜大眼,掙扎著就要起身。
「小心點。」行雲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將那看似笨重卻無限嬌娜的身子摟進懷里。
「你回來了。」她深深吸入專屬于他的氣息,心中充滿溫暖、忠實的感覺。夫妻倆分別近一個月,自有無盡相思要傾訴。
「想我嗎?」行雲深吻著妻子嬌甜的小嘴,平復了幾日來的渴望後,才笑吟吟地問。
疏影滿足地點點頭,一雙眼楮亮晶晶地盯著夫婿俊美的容顏,他真是好看啊!她愛不釋手地撫模著他漆黑的眉宇,挺立的鼻形,以及那兩片熱情又溫柔的美好嘴形。
她深深看進那對盈滿笑意、像春水般嫵媚深情的眼眸,再次為能擁有這般文質洵美的夫婿而深感滿足。
兩人歷經一番險難,才能有今日美好的結局,疏影萬分珍視這份幸福。
「好想、好想你喔。」她在他懷里撒嬌,似嗔惟喜地橫了他一眼。「你也想人家嗎?」她攀住他的頸子,往他下巴處呵氣。
「傻瓜。」行雲抵住她柔女敕的額頭,笑得無限深情。「每逃詡想。
「真的。」她像孩子般開心,滿足地偎在他胸膛,懶懶地打個呵欠。
「吵醒你了。」他的語氣充滿歉意,但疏影只是搖搖頭。
越到懷孕後期,她便越渴睡,日也睡、夜也睡,連食量都大得驚人,活像只母豬。幸好眾人也不嫌她懶,仿佛她睡得越多、吃得越多,他們便越開心似的。
行雲扶她躺好,月兌了外袍睡在外側,疏影主動地偎進他懷里,睡意濃厚地問︰「事情解決了嗎?」
行雲一愣,凝視妻子渴望睡的模樣,不忍將煩惱帶進她夢里,只淡淡地說︰「皇上要替兩人完婚。」
疏影一愣,張開眼困惑地望進夫婿眼里。但行雲只是笑著,她的背部,輕聲道︰「睡吧,明天再把詳情告訴你。」
疏影還等多問,行雲已經合上眼瞼,她注意到夫婿眼下的黑影,料想他必是日夜兼程趕回來的,心中涌起無限憐惜,也不想吵他,遂閉上眼和他一道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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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于秋的氣息已漸漸淡了,干冷的長冬幾乎是在一夜間降臨,晝夜的溫度相距頗大。新晴因為多日來的愁悶,和夜間突然變冷的氣候,內外交相逼迫,染上了輕微的風寒。
天香見她一日比一日憔悴,日常三餐只草草吃了幾口便算解決,心里著急無比。她知道心病憊需心藥醫,便想找機會勸皇兄,讓他同意把新晴送出宮去。
這一日下午,她得知皇兄有空,連忙來到御書房,托總管太監上前稟報。
皇帝同意接見她,天香懷著忐忑的心情走進御書房。
「皇兄。」她輕喚了一聲,語氣中有妹妹向哥哥撒嬌的意味。
皇帝合起手上的奏章,「天香,你想跟我說什麼嗎?」他狀似不經心地問著。
「皇兄,」她扮出個笑臉,走向前去。「新晴病得不輕,是不是可以讓杜玉笙來看看她?」
「不行。」皇帝板著臉不理她。
「皇兄。」天香見他一副鐵石心腸的模樣,緊張的咽了一下口水,大著膽子說︰「皇兄不讓杜玉笙來看她,想必是顧忌宮中的規矩,既然如此,何不干脆把新晴送到定遠公爵府,好讓她的親人能就近照顧她?」
「不行。」他懶懶地回道。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要眼睜睜地看新晴越病越重,最後憔悴而死嗎?」天香不滿地低嚷。
皇帝的心像被蜂針螫到般難受,一再被郁新晴拒絕的憤怒像水閘也攔不住的洪水般傾瀉而出,他一拳擊向桌面,凌厲的眼光怒氣騰騰地射向天香。
天香登進嚇呆在當場,她從沒見過皇兄這麼生氣。皇兄向來對她十分寵愛,沒想到現在卻對她發起火來。她頓時覺得十分委屈,濕濡濡的眼中涌出大量的淚水。
皇帝見到她扁著小嘴,拚命忍淚的可憐模樣,也覺得自己太過無理。他輕嘆口氣,眼光緩和下來。
「天香,不是朕狠心,而是朕根本無法讓自己放新晴離開。」
兄長苦澀的語氣,令天香大吃一驚。她雖然看出皇兄對新晴動了心,卻沒想到執迷到這種地步。
「可是,皇兄不是當著皇後和大伙的面,說要幫新晴和玉笙完婚嗎?怎麼這會兒卻……」她的眼中充滿困惑。
她說到一半便沒再往下說。但皇帝可不是笨蛋,自然知道妹妹的意思。
他蹙起濃眉,微感不悅。
那日天香闖進御書房,硬拉著他往坤寧宮,沿途將朱麒強搶民女的惡行數落得不知有多難听,還央求他一定要幫那對被拆散的可憐鴛侶作主,務必要讓朱麒放了新晴。
只是,連皇帝自己也沒想到,他會做出和朱麒相同的卑劣行為。憑恃自己是帝王的身分,強留住弱質可憐的閨女,硬是不讓她和親人團聚。
對這一點,皇帝也很鄙視自己,但他仍找到理由替自己辯白。他是一國之君,難道不夠資格擁有像新晴這般美性情、好容貌的紅粉佳麗?
那個杜玉笙是什麼身分?有什麼資格來跟他爭奪?
他越想越覺有道理,也更對新晴的不識抬舉感到憤慨。
「皇兄……」天香輕嘆口氣,「新晴對玉笙情根深種,絕不可能移植別戀。如果你真心愛惜她,就該成全她,而不是將她留在宮中。」
「別說了。」皇帝沉著臉道。
「這……怎能叫我別說了?我都快急死了!」天香仗著皇兄對她的寵愛,嘟起唇埋怨。「人家好好的一對,卻因為我的多管閑事而落得各分西東。眼看新晴郁郁寡歡,病勢日益沉重,而杜玉笙也是衣帶漸寬,深深為相思所苦,我良心可不安哩。萬一兩人真被我害死了,天香也不想活了。」
說完,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皇帝看了又好笑又無奈。突然,他眼光一轉,一個奇異的念頭襲上心頭,看著天香的眼光變得若有所思。
「天香,你似乎挺關心他們兩人。最近也常去定遠公爵府。
「我……」天香沒來由地漲紅臉,連忙避開皇帝若有所指的眼光,縴縴十指將一條手絹絞得歪七扭八。
「人家是……代替新晴去看杜玉笙,替他們傳些話嘛!誰教皇兄不準他們見面。」最後一句話雖說得理直氣壯,但酡紅的臉頰、含羞帶怯的閃爍眼光,還是泄漏了她心底的小秘密。
皇帝微微一曬,輕哼了聲,眼中閃過算計的光芒。
那一日在皇後寢宮里,他雖然被新晴柔美清絕的動人嬌容迷得神魂顛倒,但依稀有天香瞪著杜玉笙豐神俊朗的面貌發呆的印象。他不得不承認,這個情敵的外貌的確勝過他許多,郁新晴對他傾心不是沒有道理的。
如果他想得到新晴,就必須先除去杜玉笙這個障礙。下手殺害情敵是最為不智的,因為新晴將為此痛恨他,甚至尋死。只有將杜玉笙從新晴心里徹底拔除,毀滅她對他的所有好感,才能讓新晴死心塌地地跟從他。
想像著那個倔強的絕色美女順從自己的旖旎畫面,皇帝便覺得身心舒暢,多日來郁積在心頭的煩悶全都煙消雲散,臉上不禁泛起得意的笑容。
天香哪知道皇帝這麼多心思,只覺得他的表情古怪,便呆愣愣地望著他。
「天香,」皇帝好心情地喚著,但過于和藹的眼神卻讓她心生警訊。「你是不是喜歡上杜玉笙了?」
突然被人說出心事的困窘,令天香睜大眼,兩頰燒得像被火燙過,一張櫻桃小嘴張了又合起來,抖動半天才氣急敗壞地嚷道︰「我哪有?你……你別胡說!」
「天香,咱們是親兄妹,有什麼好瞞的?」皇帝嘆了口氣,眼中充滿寵溺,「你年紀也不小了,何況杜玉笙生得俊秀,文質彬彬,也算配得上你。」
「可是……」天香扁了肩嘴,委屈的淚水再度充盈眼眶。「他早有了心上人,今生今世除了新晴,他是不會喜歡別的女子了。」
「話不能這麼說,天香。」皇帝站起身,環住妹妹瘦削的肩膀,語氣越發的可親。「你雖比不上新晴的國色天香,但也稱得上貌比芙蓉、麗似春花,玉笙和新晴有多天沒見面了,此時必然心情空虛,你若肯溫言安慰,還怕沒機會嗎?更何況你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他若娶了你,便是堂堂的駙馬,前途不可限量;他若是執意跟朕作對,只怕性命難保,還會牽連家人。兩相權衡之下,杜玉笙是個聰明人,一定會明白這個道理。」
皇帝的話讓天香死沉的心又活絡過來,但隱隱覺得這麼做不妥。玉笙若是個肯為名利放棄愛情的男子,又豈會不辭辛勞地追蹤擄走新晴的朱麒到京城?若是這份感情這般脆弱,青黛決計不會甘心退出,另覓幸福。然而,心中的強烈渴望,卻讓她自私地想要相信皇兄的話,讓這番內藏毒餌、外包糖衣的言語蒙蔽她的心。
她垂下頭,默默地咬著粉唇不作聲。埋藏在心底的那條叫做「自私」的毒蟲,一張口就吞噬掉她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