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白白的小手捧著一束瑪格麗特舉在胸前,白色的花瓣如羽毛扇般攤開在黑色的營絲布料上,那抹珍珠般的白,從長袖及膝洋裝的領口沿著細長的頸項往精致的鵝蛋小臉上擴散,連那櫻桃般可愛的嘴唇也仿佛涂抹上一層白,色澤淡淡。
相對于白,同洋裝一般漆黑的顏色也佔領了自己的屬地,光潔額頭上兩道修長美麗的眉毛,眉毛下兩扇綿密彎涵的睫毛,睫毛下一雙深黑的眼眸,以及留住小臉、長度垂到肩窩的兩條粗大的辮子。
辮子的尾端各系了一只漂亮的白色蝴蝶結,顏色就同長度及腳踝的白襪子一般干淨,隱沒在光潔明亮的黑皮鞋里。
擺,白,黑,白……還有黑與自組合成的不同層次的光影變化佔據了她的視線。從遠方迷蒙的霧氣,一抬眼便可以看見的天空,身邊大人的穿著,到在場每個人臉上的表情……
曹璇感到暈眩,黑和白混合的顏色群突然像一道牆面朝她壓來……
肩背上的輕推緩和了胸口的壓力,她又可以呼吸了。曹璇如釋重負的抬起眼光,迎上父親深沉的眼眸。曾經俊朗、明亮的眼楮,如今被烏雲一般的濃濃傷痛掩蔽住,使得整張臉看起來沉郁得嚇人。她僵硬的點了點頭。稍早之前,牧師跟她解釋過程序,她踩出怯怯的步伐向前。
走到墓穴邊緣朝下看,棺材的表面反映著從開口照進去的光亮。一旁的牧師示意她往後退,她听話的照辦,眼楮卻離不開那道閃光。
如果掉下去,會跌得很痛吧。她胡亂的想著。
她知道棺材是用來裝死人的,姐姐睡在那里,姐姐是死了嗎?死又是什麼意思?是表示以後都不能再看到姐姐了嗎?
一種冰冷的東西流淌在她體內,她覺得好冷,明明沒有下雨,為什麼臉頰濕濕的?
她唯一的姐姐……死了,再不能溫柔的模著她的頭對她描述即將來臨的那個生日要怎麼布置了,有好多氣球、好多的糖果,還有好多的禮物……
「阿璇八歲的生日,除了爸爸、媽媽和姐姐幫阿璇慶生外,還要找所有的鄰居、親戚,和阿璇的朋友與同學一塊慶祝,好不好?」姐姐溫柔的笑著說,眼中的許諾逗樂了她。
「丁扮哥會送我禮物嗎?他送給你的糖很好吃。」
「好,讓丁扮哥送你糖。」
「萬歲!」
萬歲。
她瞪著棺木,無聲的蠕動著嘴唇。
你答應過的。
答應要讓丁扮哥送我糖,現在卻……
她機械化的伸平手臂,只要手掌分開,瑪格麗特就會掉下去……
一陣仿佛自靈魂深處嘶吼出來的聲音震動了空氣,曹璇嚇了一跳,瑪格麗特從她手中掉落下去,她怔怔的看著白色的花束在黑暗的墓穴里飄動,只幾個眨眼便落在棺木上。
她以為可以听見踫撞聲,可是周圍的聲浪太大了,她听不清楚。
吵什麼?像是在叫某人的名字,是在喊她嗎?
曹璇納悶的旋身,黑色的風暴立即充滿她的視網膜,她驚慌地瞪大眼楮,認出被人從後面架住的男子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丁扮哥。
「阿凱,你別激動……」
「阿凱,你鎮靜一點……」
「放……開我……」他用力的想掙月兌身後抱住他的人,向來溫和俊雅的臉龐扭曲成深沉的痛苦,像天空的表情,一張哭不出來的臉。
曹璇瞪著他,一種畏冷的感覺攫住她胸口,她害怕的往後退。
「阿璇!」驚叫聲響起的同時,另一道身影飄到她身邊,及時抓住曹璇一腳踩空的身體。
「啊……」
「別怕,我抓住你了。」
她余悸猶存的將臉埋在那副胸膛上,整個人被小心翼翼的保護住。
「別怕喔……’」那道好听的聲音說。
她感覺到他正抱著她離開危險的區域,她從他懷里抬起頭,對上一雙好溫柔的眼眸。
是子靖哥哥。
她哇的一聲哭倒在他懷里,在真正感到安全後,才曉得要害怕。
子靖手忙腳亂的安撫她,想把曹璇交給她父母,但那雙小手緊巴著他不肯放,只好權充保母哄她。
在他忙著照顧小曹璇的同時,另一群人也陷進一團混亂。
目睹至愛之人的棺木被放進墓穴里,眼看著就要覆上黃土,永遠的埋在泥土下,丁凱再承受不住失去曹瓔的悲痛,情緒崩潰了。
他不能讓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待在下面,她一向是怕孤單的,一個人在那里,她會受不了……
狂亂的意念令他不顧一切的想沖上前去,他逸出受傷的獸類般悲憤的嘶吼,站在他身邊的子端眼明手快的拉住他,這一耽擱,林父緊跟著抱住他,兩道力量頓時困住他為悲痛榨得幾近油盡燈枯的體力。
「放開我,放開我……」幾次掙扎,仍是徒勞無功的被他們拉回,丁凱心痛難當。一股積郁在髒腑里左沖右撞,他胸口一個劇痛,灼熱的血氣沖上喉頭,嘔出了一口一口的鮮血。
這頓時嚇壞了在場的家人,急急忙忙的想送他到醫院,丁凱說什麼都不願意去,盡避眼前一片漆黑,嘴里仍哺吶喊著曹瓔,拖著虛弱的身軀想到她的墓穴那里。
「表哥,你別這樣!」子靖看不過去,抱著曹璇到他面前。「你答應過阿瓔要好好活下去,你這個樣子,教阿瓔怎麼放心走?」
「我……」想到心上人臨終前仍強忍著心痛,依依難舍的捉著他的手要求他承諾,丁凱心如刀割。
「阿瓔要你照顧她父母,還有阿璇,你點頭說好的,你不可以不守承諾。」見他情緒緩和下來,子靖接著說,「她受了那麼多的苦,別讓她走得不安心。表哥,讓她放心去吧,這是我們目前唯一做得到的事,別讓她失望。」
丁凱抿緊嘴唇,俊逸的臉龐像忍受某種巨大的痛苦似的扭曲、抖動,他緊握著拳頭,良久,顫抖的嘴角逸出一絲苦笑,髒腑里強大的痛苦被壓抑回去。
被打斷的葬禮在牧師主持下繼續進行,一捧捧的黃土將曹瓔的棺木整個覆蓋,嶄新的墓碑被豎起,十字架在眾人眼前閃耀,光芒卻照不進他們心底深處的悲痛。
曹瓔的母親哭倒在丈夫懷里,曹瓔的親友人人眼眶濕潤,只有丁凱,他的眼楮干干的,籠上一層灰雲的臉色陰沉得嚇人,像天色,那是一張哭不出來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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幣雲籠罩的天空,像一張悲傷得哭不出來的臉。
走出舅舅家,子靖抬起的眼眸被陰沉的天色所充滿,腦中冒出連串的意念。
怎麼做才能讓天空哭泣?
周圍是窒悶得仿佛沒有在流動的空氣,何時才能起風?是不是只要起風,就能將陰沉的雲霧吹開?還是得讓雲霧堆積得更沉、更重,才哭得出來?
他搖了搖頭,悲傷堆積得還不夠重嗎?
阿瓔的生命有多長,表哥就愛她有多久,這麼深濃的情感,還不夠沉、不夠重嗎?
為何哭不出來?
像他,明明告訴自己別哭的,但送阿瓔到墓地的一路上,淚水無法禁制的流滿臉。想著阿瓔跟他同年,只十八歲,一條芳華正茂的生命就這麼走了,對她而言或許是種解月兌,卻留給深愛她的人無法挽回的悲痛和遺憾,令他忍不住要問,阿瓔,你泉下有知,走得安心嗎?
自幼將你呵在掌心里疼愛的父母為你哭啞了聲音,淒風慘雨的哭號卻喚不回你疲倦的靈魂;向來疼惜你的親友,為你惋惜悲痛,含著淚送你到墓地,每個人的心情都那麼沉重;而深情的他則為你欲哭無淚,盡避心頭滿是愛、滿是苦,仍哭不出淚來,所有的愛與怨全都化成鮮血一口一口嘔出。
怵目驚心的畫面重回眼前,陣陣灼熱的酸楚從子靖胸坎往上冒,他仰頭注視灰蒙的天空,視線仿佛想穿透層層封鎖的雲霧,看看上面是否有另一個世界,曹樓是不是就站在雲端看著他們。
你一向是最心疼表哥的。心疼他為你的病而煩惱,心疼他在你每次犯病時眉間的愁郁和擔憂。你總是忍著痛,伸手揉憂著他緊皺的眉頭;你總是裝著不痛了,隱瞞自己的病情,拉著他一起彈奏鋼琴……這樣的你,看到他為你傷心得嘔血,能不心疼、難受嗎?
要是也會心疼、難受,為什麼不肯為他、為我們再忍耐?我們都知道活著對你是件艱難的事,你忍到這時候已經很不容易了,可是我們舍不得呀,舍不得你嬌弱娉婷的身影,舍不得你忍著痛、強做無事的善體人意,舍不得你夜鶯呢喃的歌聲,更舍不得你如月色溫柔的眸光。
如今,這些都再看不到了,除了今天早上葬下你的冰冷墓碑,我們以後還能到何處尋覓那個令我們喜愛的你呀?
淚水模糊了子靖的視線,冰涼的雨絲濕潤了他的臉。
他眼里透著一抹驚奇,心頭酸苦著,這雨終于是落了,但因何而落?落干淨之後,是否能還大家一個清淨明朗的天空?表哥心里的傷慘沉痛,是不是能被雨水洗清一些?他又是不是能像這越下越密的雨般,哭出自己的眼淚來?
在曹瓔的墓前嘔血後,丁凱被家人強制送往醫院,但他一刻也待不住,眾人禁不起他的吵鬧,還是將他帶回家。于靖和大哥子端受長輩囑托,守在他身邊,但不管他們如何勸說,丁凱只是沉默以對,眼光視而不見他們的存在,望向遙遠的彼方。
房里的空氣窒悶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子靖感覺到難以呼吸,或許是他的表情泄漏了心中的情緒,兄長便要他回家,子靖也覺得自己要是再面對表哥那張悲痛到沒有任何表情的臉絕對會瘋掉,便接受哥哥的好。意。
像道游魂踱離丁家,他沿著熟悉的路徑,經過一道豪華的庭園門,知道彎曲花徑通向的是何等奧妙的深處。那里有著中國風的假山亭台,曾經是那道嬌弱的倩影最愛逗留的地方,她喜歡拿著魚食喂。池中肥美的錦鯉,眸光如月色溫柔的照亮了優美的庭園。
那里曾挽留了多少美好的記憶、甜蜜的笑語呀。
多少次他跟著表哥到曹家拜訪,曹媽媽的點心遠近馳名,每當他忙著吃點心時,表哥就陪在曹瓔身邊。他們傾靠在一起的身影,像幅畫般美麗,看得人好想。微笑、好羨慕喔。
表哥的聲音好溫柔,曹瓔的聲音也好溫柔,當時他就在想,將來交到的女朋友有曹瓔一半的好,他也一會像表哥那麼溫柔的寵溺女朋友。沒想到,那天還沒來臨,這對令人欽羨的情侶就遭死神拆散,曾有過的燦爛、繁華,轉瞬間變成淒冷、蕭索,徒然惹人痛徹心肺,令他不禁要想,愛得像他們那樣深、那樣濃,如何禁得起離別的痛苦?看表哥那個樣子,他突然……唉,這樣掏心掏肺的愛,到底好不好?如果可以重來一遍,表哥還願意愛得那麼深嗎?
然而,感情的事可以由人選擇的嗎?如果可以選擇愛深愛淺,那還是愛嗎?
子靖胡涂了,覺得愛情比微積分還要困難理解。「唉……」
落葉仿佛應和著他的嘆息聲飄下,絲絲小雨落在他臉上。子靖收回飄向曹家庭園的目光,往自家方向走去。
林家與曹家距離約五公尺,是棟兩層樓的建築,不像曹家庭園給人的深郁感覺,林家的院子開闊明朗,前庭種有扶疏的花木,主屋前方的空地還有籃球架,是林家兄弟的游樂場,這里除了打籃球外,還可以兼做羽毛球和網球的練習場,或像林家老媽說的,天氣晴朗時可以曬被子,可謂一舉數得。從這里可以看出主人的務實個性。
子靖掏出鑰匙開門,一聲貓咪叫聲般的嗚咽令他豎起耳朵。他狐疑的循著方向看過去,幾乎是立刻捕捉到縮在他家牆角的小小身影。若不是心情沉重,他應該早看見的。
「阿璇,你怎麼會在這里?」
他上前抱起蹲在地上的小人兒,一雙濕濡的眼眸在蒼白、瘦削的小臉上顯得特別大,他心疼的發現她比印象中瘦了許多。曹瓔在世時,曹璇的臉圓圓的,怎麼才一星期,隻果臉就失了好多。
「我想找你。」她可憐兮兮的說,仰著小臉看進他眼里,在那里看到了一如往常的憐愛疼惜,她釋然的笑了。
「怎麼不進去,在外頭淋雨呢?」他抱她進門,她身上有著濕氣,得找條毛巾幫她擦干。
「你不在。」她扁著小嘴,無限委屈。
「你可以按電鈴,我媽也不在嗎?」他沒有放下她,繼續將鑰匙插進玄關門,鎖了三層鎖,那表示——
「林媽媽和林爸爸都在我家。」
子靖將她放到沙發上坐下,他爸媽應該是確定表哥沒事後,到曹家安慰老友的喪女之痛。
「知道我家沒人,你還來?」他母親一向親自做家事,只請了個鐘點女工每星期來幫忙三次,既然她跟他父親都在曹家,曹璇應該曉得他家里沒人。
「我要找你嘛。」她嬌憨的說。
子靖幫她換上拖鞋,听見她的回答將頭抬起,迎上一雙依戀甚深的濕蒙眼楮。他發現自己無法移開眼光,曹璇仍穿著黑色洋裝,腳上也還是同樣的白襪,只有圈住小臉的頭發有些凌亂,幾絡不听話的發絲逃出發辮。
他忍不住伸手捧住那張可愛的小臉,迷失在她如天使的容顏里。
據母親說,他第一次看到曹璇時,緊緊抱著她不肯放下,還央求將她抱回家。結果當然不可以。後來,他幾乎每逃詡要到曹家看剛出世不久的小曹璇,著迷的程度讓大人嘖嘖稱奇。
其實一點都不奇怪,曹璇是那麼可愛,是每個男孩夢想要有的妹妹模樣。
「謝謝你,子靖哥哥。」她忽然很慎重的傾身過來,子靖扶住她,讓那濕軟的紅唇在他頰上印下一吻。「爸爸說,我應該為你救我的事向你道謝。」
「為了向我道謝,你等在外頭淋雨?」他挑起一道眉,表情質疑。
在他的注視下,曹璇垂下綿密的睫羽,花瓣似的柔唇微微顫抖著,楚楚可憐的模樣令人不忍心。
「傻瓜,你可以請我爸媽帶你回來,或是打電話給我,讓我去你家嘛。」子靖的聲音放得無比輕柔,擔心大聲一點說話就會嚇壞她。
曹璇沒有立刻回答,過了幾秒鐘才猶豫的說︰「媽媽很傷心,林媽媽安慰她。爸爸也很難過,林爸爸陪他喝酒…」
心像被某種力量緊掐了一下,子靖將那具嬌小的身體給摟在懷中。曹璇童稚的語氣里所透露出來的訊息,讓他心痛極了。大人只顧著自己傷心,忽略了小人兒也需要人安慰、疼惜。
是因為這樣,曹璇才自己跑來找他吧!
傻傻的在外頭等,連下雨了也不曉得要躲,可憐的小傻瓜。
「子靖哥哥……」嬌軟的嗓音吟哦似的響起,他低頭注視她半合著眼瞼的表情,心更疼了。
「阿璇也要人陪,所以來找我嗎?」他逗著她。
淡淡的紅暈飛上那粉女敕的額膚,曹璇沒有回答,只是睜開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望過來。
那雙眼楮呀,如星般燦爛,像有千言萬語在流轉,每一字每一句都觸動了他的心。
是寂寞吧,被人忽略的小小心靈在呼救,渴望有人陪。
想到這里,子靖有種噬心般的疼痛,卻不曉得該怎麼安慰一個八歲的孩子。
他模了模她的臉頰,感覺著手上柔女敕得不可思議的觸感。曹璇一向活潑好動,健康的模樣不似姐姐曹瓔文靜柔弱,總是需要人照看,所以她的父母就放心地以為她強壯得不需要照顧嗎?
可她才八歲呀。一個八歲的孩子,脆弱得仿佛最精致的琉璃,一個不小心踫撞就會碎。即使只淋一點小雨.即使只出外逛一圈,都可能出事……他心念一動。
「阿璇乖乖坐著,我去拿浴巾。」他放開她,站起身。
「子靖哥哥……」她卻牽著他衣服一角,不肯讓他走。
他低頭看她,那雙如星的眼眸里有著怯怯的懇求,讓人不忍心拒絕。
「要一塊去嗎?」
「嗯。」粉女敕的小嘴漾開一朵好柔、好美的笑,她開心的任他牽著,一大一小踩著樓梯,來到子靖的房間。
曹璇不是第一次來,一雙靈活的眼眸仍好奇的四處張望。
子靖本來想找條毛巾幫她擦一擦就好,但看到那件黑色洋裝上的灰點,索性拿了一件自己的T恤給她。
「阿璇會不會自己換衣服?」
她害羞的點頭,指了指洋裝背後的拉鏈。
子靖幫她拉下拉鏈,便背轉過身子。雖然是個小女孩,也不可以看,盡避自己早就看過阿璇的,還有她只包著尿布到處跑的可愛模樣。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怎麼一晃眼,阿璇都已經八歲了。
「我好了。」曹璇在身後輕喊道。
子靖轉身一瞧,發現自己那件T恤穿在她身上,倒成了長洋裝了。
衣服有點大,但一點都不減損她清新可愛的俏模樣。她實在是美,可以想像長大後,點漆的眼眸一溜轉,就能迷倒無數的男子,而此刻,他就被她的美貌給迷倒了。
他牽她到椅子上坐下,拿起吹風機小心的在她發上吹著,以不破壞她的辮子為原則。他深知她頭發放下來的結果,粗硬又自然松的發絲遺傳自曹爸爸,缺少女性的溫柔,放下來時,活像是張牙舞爪的刺螺,襯得那張嬌美可愛的臉龐看起來有點可笑。
噢,他無意取笑她,只是他並非手藝精巧的美發師,實在應付不來那頭刺……不,是頭發才對。
他很快吹干了她發上的濕氣,收好吹風機,低頭對她笑道︰「這樣子就不會感冒了。來,我們到樓下去,打電話跟你爸媽說你在這里。」
「子靖哥哥……」她沒有立刻牽他伸來的手,一雙欲言又止的眼眸浮著水氣。
「什麼事?」他蹲,讓兩人的眼光能平視。
「姐姐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心被扯痛,他想安慰她,卻連一個微笑都擠不出來。
「我希望姐姐回來。」眨眼間,豆大的淚珠滾出曹璇雲霧氤氳的眼眸,沿著她柔白的小臉滑下。「姐姐不在家,媽媽哭,爸爸難過,阿璇也好寂寞……子靖哥哥,是不是阿璇不乖,姐姐才不回來……」
「不關你的事……」他又驚又痛,她怎麼可以有這種想法!「姐姐是……太累了……」
「阿璇讓姐姐太累了嗎?」她憂慮的問,「姐姐找食譜,要幫我做蛋糕,是因為這樣才累的嗎?」
「不是……」該怎麼解釋,才能安慰她稚茬、脆弱的心靈?子靖頭焚心痛了起來。「姐姐感冒了,加上心髒不好……你知道姐姐的心一直是……疼著的,她忍得好辛苦,忍得好難過……這次……她再忍不住那痛了,上帝知道,不忍心姐姐繼續受苦下去,才接她走……阿璇,姐姐離開,不是你的錯,你不要胡思亂想……」
「這樣呀……可是,」她似懂非懂的點著頭,迷茫的眼眸蓄滿水氣,薄女敕似花蕾的嘴唇抖動著,「我再也看不到姐姐……」
「阿璇雖然看不到姐姐.可姐姐永遠會在你心中。想她的時候,可以看她的照片。」
「照片?」她困擾的攪起眉,看他的目光里除了濃濃的悲傷外,還有疑惑。「照片會告訴阿璇怎麼做才能讓媽媽和爸爸開心起來嗎?」
子靖被她天真的話問得心痛無比。不,這不是照片能辦到的事,也不是任何人短期間辦得到的事。失去摯愛的傷痛,只能靠時間來撫平。然而,面對曹璇脆弱的表情,他知道如果不能給她一個妥善的答案,將會對那顆小小心靈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
「照片不會說話,可阿璇會知道怎麼做。」他輕輕捉著她的肩,溫柔的看進那雙美麗的眼楮里。「只要阿璇像姐姐在時,每逃詡快快樂樂的,真誠的對每個人好,爸爸和媽媽會漸漸不再難過。可如果阿璇不快樂,跟著爸爸、媽媽哭哭啼啼,爸爸、媽媽的悲痛永遠不會好。子靖哥哥的話,阿璇是不是听得懂呢?」
「只要阿璇快樂,爸爸和媽媽就會快樂嗎?」她不確定的問。
「沒錯。阿璇要像平常一樣快樂,要將姐姐沒法擁有的快樂,也一並的快樂喔,這樣在天堂的姐姐會很開心。」
「天堂的姐姐?」
「對。」他牽著她到窗口,指著外頭厚灰的雲層。「我們的傷心就像厚厚的遮住天空的雲層,我們看不到晴朗的藍天,看不到在天上替我們擔心的姐姐,只有等到我們傷心的雲散了,天空才會出現,姐姐才能看到我們,到時候她將不再替我們擔心,跟大家一樣露出開心的笑容。」
「姐姐……」曹璇敞著稚女敕的嗓門對天空喊,一雙雲霧氤氳的眼眸漸漸燦起一抹光亮。「姐姐真的能听見嗎?這表示以後我有什麼話想跟姐姐說,都可以對天空說,這樣姐姐都能听見嗎?」
「嗯。」子靖附和,他真心希望曹瓔死後真的到了天堂,可以讓愛她、想她的親友的思念得到寄托。
他的確認為曹璇連日累積的傷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欣喜的望向天空,在雲霧深處里,仿佛看見姐姐正對她綻出鼓勵的笑容,可愛的櫻後立即綻出一抹令人炫目的笑容。
「姐姐,我看到你了,你沒忘記是不是?雖然沒有蛋糕、氣球和禮物,可阿璇只要有姐姐的祝福就好了。姐姐為我唱生日快樂歌好不好?阿璇要听你唱。」
那濃黑的睫羽密密的垂下,童稚的嗓音輕輕的哼出旋律,當眼淚如斷線的珍珠自她眼角滑下,一道道酸楚的熱流也自子靖震動的心房處不斷往上冒。他猛然記起今天是曹璇的生日,一個被哀傷所淹沒的應該歡笑慶祝的日子。
「阿璇……」強烈的心痛再無法禁制的化成淚水奔流,他是那麼心疼她呀,一個八歲的孩子竟要負荷這麼深的傷痛。她應該是無憂無慮的,為什麼要承受連大人也承擔不起的悲傷?大家只顧著為曹瓔的死傷心,都忘了曹璇了。
「子靖哥哥……」曹璇被他哽咽的聲音嚇了一跳,張開眼楮發現他臉上的淚水,混合著訝異、困惑,以及某種莫名疼痛的情緒,讓她有些著急的舉起白女敕小小的手掌為他拭去臉上的淚水。「你別哭啊,是不是阿璇做錯什麼,惹你不高興?」
「不,你沒有。」他趕緊擦干淚水,露出一抹笑容。「哥哥不曉得今天是阿璇的生日……」
「沒關系……」她綻出一抹好柔、好可愛的笑容,「姐姐有對我唱生日快樂歌喔,你剛才听見了嗎?」
「嗯。」他勉強自己回答,「那是姐姐的祝福,子靖哥哥也有給阿璇的祝福。」
她驚喜的瞪大眼楮。
子靖將她抱起,朝房外走。「我們到樓下看子靖哥哥的祝福好嗎?」
「好。」
子靖帶她到廚房,母親昨天買了一盒蛋糕做為他們兄弟的早餐,他記得沒有吃完,打開冰箱尋找,果然找到了。
他拿出精美的點心盤,將剩余的巧克力蛋糕放到餐桌上。
「蛋糕?」曹璇晶亮的眼眸里滿是驚喜。
「阿璇的生日怎麼可以沒有蛋糕呢?」他試著讓語氣顯得輕快。
「可是……」
「你不喜歡呀?」他垮下臉,她該不會嫌棄這個蛋糕吧?
「不是啦。」她將頭搖得像博浪鼓似的,「只是沒有臘燭…」
子靖松了口氣,從櫥櫃里找到兩個月前哥哥生日時留下來的蠟燭,小心翼翼的點著,插在蛋糕上。
「現在有臘燭了。」
她歡欣的綻出純稚的笑容,子靖按捺住胸臆間激動的情潮,清了清喉嚨,為她唱起生日快樂歌。
清朗的男聲一字一句的唱出最誠摯的祝福,當歌聲結束,子靖溫和的提醒她,「該許願了。」
「許願?」看著火光搖曳的蠟燭,曹璇的眼眶濕潤了,囁嚅的問︰「如果我許願姐姐回來,姐姐會回來嗎?」
子靖的喉頭像塞滿了沾水的棉花般難受,他無法給她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願望,他壓抑下心頭的傷痛,語氣輕快的道︰「我不是說了嗎?姐姐沒有走,姐姐永遠在你心里。」
這次她像是听懂了,靜靜的瞅著子靖一會兒,輕輕的點了下頭。「我知道了。那我可以許願……子靖哥哥明年還陪我過生日嗎?」
她口中吐出的微小願望,眸里盈滿的不確定,像一條火鞭打中他的心。難道連這微渺的願望,她都擔心不能實現嗎?
「傻瓜,這算是什麼願望?別說明年了,子靖哥哥永遠願意陪你過生日。」他硬咽的道。
喜悅像炸開的信號彈把她愁郁的小臉照亮,她歡呼一聲用力吹熄燭火,好落實他的承諾。雖然她不確定永遠是多久,但應該是比明年、後年更人吧。想到明年、後年,還有更久的生日都能有子情為伴,她的眉梢和後角都閃爍出純然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