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沉在枝葉濃郁的睡夢里,梁鳳岳但願長睡不願醒,可惜事與願違,一道比一道淒厲的鈴響比岳飛接到的十二道金牌還要緊急地鑽進耳內,不管在枕上翻左翻右,把被子拉到頭上整住,還是緊緊捂住耳朵,都逃不過穿腦的鈴響,最後只得挫敗地撐開沉澀的眼皮,手臂掙扎地伸向床頭櫃上的電話。
"喂?"听筒里悄無聲息,催命似的鈴聲仍是響個不停,鳳岳慢半拍地恍然想起,凌晨三點入睡時,他將電話插頭拔掉,以為這麼做能給自己一段不受外力干擾的舒適睡眠,忘記把門鈴如單炮制,才會讓某個擾人清夢的家伙有機可乘,破壞他睡到自然醒的奢侈夢想。
究竟是哪個誰,這麼粗野、蠻橫、不體貼地在假日一大早撳他的門鈴?咬牙切齒問,鳳岳瞄向床頭櫃上的鬧鐘。
十點半。
十點半!
忍住尖叫的沖動,他無語問天花板。
連續在研發中心呆超過七十二個小時,凌晨兩點鐘才與小組成員結束會議,三點鐘方上床的他,要求一段至少二十四小時無人打擾的補眠時間並不為過吧!
為什麼十點半就來吵他?
怒氣填滿因睡眠不足而遲鈍的腦細胞,鳳岳想不出認識的人當中,會有這麼不識相且鍥而不舍地把門鈴撳得震天響的家伙,除了——
他老媽!
這意念驚得他差點滾下床,但隨即鎮定了下來。
九一一恐怖攻擊事件後,老媽不再每隔三個月搭機到美國看他,倒是他過年回家度假,返美工作時,她擔心地求了一堆靈符掛滿他身上。听老爸說,從他上飛機後,老媽一天一夜都沒合上眼,跪在家里的佛堂念經,直到他平安抵達公寓,打電話向她報平安,才昏昏沉沉地睡死過去。
這樣的緊張女王怎麼可能在華航空難不久,便克服搭機恐懼癥到美國來?而且事先都沒有通知!
可是除了她之外,鳳岳想不出認識的人中,誰會做這種猛撳門鈴、不怕觸怒他的事。
實際上也不容得他多想,空氣中變本加厲振動的門鈴聲一再催促,如果他不想成為第一個被門鈴聲逼瘋的人,只能認命地拖著沉重、疲累的身軀去開門。
可是他不甘心,最好撳門鈴的人有天大的要事,不然……
詛咒聲連連地披上睡袍,腳步踉蹌地跨出寢室,惺忪的睡眼因看清楚安置在玄關牆面上的監視器里的影像而猛然大睜。鳳岳手忙腳亂地打開門,對上仍將犯罪的手撳在門鈴上的婦人那雙無絲毫罪惡感的清澄眼眸。
"媽!"他錯愕地喊出聲。
"我就知道你在家。"梁母的聲音蘊含著克制住的平靜。
"梁先生。"站在她身後的大樓門廳經理表情局促,不安的眼光頻頻瞄向穿著典雅的米黃色套裝的東方貴婦。
今天的遭遇令他對梁夫人的印象全然改觀,之前對這位東方貴婦典雅高貴的儀態生出的滔滔仰慕,此刻已轉為全然的敬畏。
他還是頭一次遇到這麼強悍的女人,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猛撳門鈴十分鐘,任他在一旁苦口婆心勸導,依然微笑以對,堅持地按門鈴。
"令堂……"他苦著一張臉。
"布朗先生,謝謝你送家母上來。"鳳岳以流利的英語向對方致謝,俊臉繃緊。"這里交給我就行了,你請便。"
他是很想轉身逃……呃,是離開,可是那張布滿胡碴子、和疲累線條的酷臉,怎麼看都令人放心不下。
布朗先生一點都不怪鳳岳生氣,換成他被人猛撳門鈴吵醒,臉色也不會好看到哪里去,忍不住為吵人好夢的梁夫人擔心。
"謝謝你陪我上來,還幫我打點行李。不多打擾了。"梁母優雅地朝布朗先生微微頷首,澄靜的眼眸放出令人安心的柔光。
"我的榮幸。"體格壯碩的門廳經理結巴地回應,向兩人點點頭,隨即離去。鳳岳將行李提進屋內,大門關上,車轉過身,一陣強風撲進懷中,將措手不及的他撞得踉蹌倒退,抵在門上。
"嗚……"
這是什麼情況?他知道自己的臉有點臭,但他什麼都來不及說,老媽便先發制人地哭給他看,這也太……不像他媽了!
"媽!"
"嗚……鳳岳……除了你……媽不……知道還……能找……誰……了,嗚……"
"發生了什麼事?"他呼吸一窒,感覺到濕熱的水液沿著領口滑進光果的胸膛,那是真實的眼淚。
鳳岳醒悟到事情的嚴重性。老媽雖然有時候會窮緊張,像現在這樣情緒失控,是頭一遭。
"鳳岳……嗚……鳳岳……"扁喊他名字他就知道了?鳳岳暗暗嘆氣,輕手輕腳地扶著泣不成聲的母親到三人座的沙發上坐下。
"您別顧著哭,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他以令人心安的醇柔音調哄著她。
"好嘛……嗚……"然而,獨自隱忍了一段時日的傷心,一旦潰決出理智的堤防,哪能說收就收,粱母不斷的吸著鼻子依然哭得無法言語。
"不會是跟爸爸吵架了吧?"月兌口而出的疑惑連自己都覺得不可能。
案親向來對母親言听計從,從來沒听過他大聲對母親說一句重話,再說,母親也不太可能舍棄近在跟前的娘家舅舅阿姨,大老遠地飛到美國找他訴苦。
"你爸爸……嗚……"
一顆心提到喉腔,真的被他說中了?
"……才……不會跟我吵呢……嗚……"
緊繃的心弦陡然放松,鳳岳暗怪母親吊他胃口的同時,心中的疑雲更濃。
"不是爸爸,難道是鳳荃?"
這也不可能。
鳳荃雖然特立獨行,但向來是父母的驕傲,老媽疼她跟命似的,怎會氣她氣到美國來。
"鳳荃她……嗚……"
鳳岳等著母親像上句話-樣地否認,听到的卻是——
"媽不曉得該怎麼辦,除了你外,找不到人可以商量……我不敢告訴你爸爸……嗚……事情怎會這樣子?好好的人……嗚……怎會這樣……嗚……"
鳳岳心頭大驚,真讓他胡亂蒙中了!
"她發生了什麼事?"
"她……她……"梁母悲痛得眼淚、鼻涕直流,"嗚……"
見母親哭得越發傷心,鳳岳心情直往下沉,腦中掠過鳳荃可能會遭遇到的不幸事件,俊臉上堆滿無法置信,以及全然的恐慌。
不,鳳荃不會出事的!她出事,他應該會有感應。
可如果鳳荃沒出事,老媽干嘛哭得這麼傷心?他深深吸氣以平撫焦急的心情,警告自己在弄清楚事情真相之前,別因胡思亂想而自亂陣腳。他顫抖的手伸向咖啡桌,夠著面紙盒,胡亂地抽了好幾張,擦在母親臉上。
"您別顧著哭了。鳳荃出了什麼事?她是被車撞了,遭人綁架、懷孕,還是得了絕……"
梁母越听越不對勁,護女心切地急收淚意,破口大嚷了起來。
"呸呸呸!小阿子亂講話!不準你詛咒鳳荃!"
"啊?"鳳岳一呆,"媽……"
"叫媽也沒用!"梁母一反之前淚漣漣的悲慟,水光淋灕湖眼瞳里充滿母雞護小雞的凜然威鳳,語氣襤含深惡痛絕的譴責。"枉費鳳荃這麼疼你!為了成全你的任性,她不能像一般富家千金,只要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參加宴會就好。從上大學開始,便進公司實習,一拿到碩士學位,連喘口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毅然扛起該你負起的責任,進公司為你爸爸分憂解勞,你說這種混帳話詛咒她,還是人嗎?嗚……我可憐的女兒,可惡的兒子……嗚……"
母親罵到臭頭,鳳岳無語問蒼天,心里一陣圈圈叉叉。
他任性?
他亂講話詛咒鳳荃?
鳳荃是為了他的任性而不能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參加宴會?哇咧——梁鳳荃若能僅僅滿足于當個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參加宴會的社交名嬡,他就放棄在 谷開創的事業,乖乖回梁氏操勞到死!
明明就是鳳荃熱愛爾虞我詐的商場斗爭,母親卻推到他不肯回去承家業上。
梁氏又沒大到可以容得下兩頭獅子,他還擔心姐弟鬩牆,成逃讜吼呢!倒不如他在外頭發展,讓手腕活、熱愛商務的鳳荃有足夠的空間大展手腳。
沒想到母親非但不了解他的苦心,還罵他是詛咒鳳荃的壞弟弟!氣憤難平呀,在母親哭聲暫歇,睜著一雙狐疑又氣憤的眼眸瞅過來時,鳳岳再也忍不住心頭的委屈,沖口道︰"您這麼說太不公道了!我沒有詛咒她的意思,是您只顧著哭,什麼都不講,我才會亂猜一通……"
"這麼說……是我的錯嘍?"粱母哆嗦著唇,眼中的水霧再度聚集,鳳岳原本就脹痛的左半邊腦袋這時更像有一千個小人同時在那里打樁似的疼了起來。
"拜托!"他無力地低喊,"我沒力氣跟您爭論。請體諒我連續工作七十二個小時,直到凌晨三點才合眼休息,不到十點半就被門鈴聲給吵醒,身心都處在極度缺乏睡眠的虛弱狀態,別跟我計較了。"
身為吵醒兒子、害他沒睡飽的元凶,梁母涌到喉頭的怨氣徒然一消。
那個門鈴……她撳的。她想做一件事,便執意要完成的壞毛病總是改不掉。當時一心想要見到鳳岳,篤定他在家的她,完全沒考慮到工作狂的兒子會利用假日補眠,不理會布朗先生的勸告,指頭像黏在門鈴上放不下來,沒注意到時間到底有多久,直到鳳岳現身。
當時,她專注地控制著一見到兒子的面便瀕臨崩潰的情緒,沒發現鳳岳的臉色有多蒼白,直到現在。
像是重逢後首次將視線焦點放在鳳岳身上,梁母看到了兒子充滿血絲的眼楮里的疲憊和委屈,看到了他滿臉于思的憔悴,看到那件松垮地套在他身上被她的眼淚鼻涕糊得亂七八糟的睡袍,悲傷和羞愧同時涌上心頭。
她是怎麼做人母親的!
只會怪兒子,卻沒注意到他的氣色這麼差!
"你……說得對。"梁母愧疚地低聲道,"是媽不對。沒把事情清楚,還怪你想歪。可是媽……"她吸著鼻子,強忍堆積在心頭的沉重傷痛,"如果不是慌得亂了方寸,又怎會這樣不體貼?"
"我沒怪您的意思。"鳳岳揉著疼痛的額角,溫聲寬慰母親。"究竟什麼事讓媽亂了方寸,跟鳳荃有關嗎?"
"她……"提到愛女,粱母再度悲從中來,但愛子臉上的疲憊讓她很快克制住,毅然道︰"等你休息夠再說。媽不是故意吵你的,媽……"
"媽!"母親後知後覺的體貼令鳳岳難以消受。"您話都冒了一半,這會兒叫我還怎麼睡得著!"
"說得也是。"梁母苦笑地附和,眼神復雜地瞅著兒子,"至少去沖一下澡,媽趁一這段時間幫你做早餐……"
"家里沒材料讓您做。"鳳岳撫頰嘆息,雖然很想吃母親為他做的早餐,可惜老媽再厲害,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什麼意思?"
"我有一星期沒在家里吃飯了。"他解釋,注意到牆面上掛鐘走到十一點的方位,已經不能叫早餐,胃部應景地咕嚕叫提醒他是早午餐才是。"叫餐廳外送吧,我餓得可以吃下一頭牛!"
這棟華廈采飯店式的經營管理,不但有自己的中廚房,還與附近好幾家餐廳簽約,提供住抱多元化的選擇。
梁母一年前常來這里住,當然也知道這點。"媽來打電話,你去沖澡!"她說,催促兒子進浴室後,拿起電話,撥了出去。
***
崩算了餐點送來餐點的時間,鳳岳沖澡之後進入檜木材質的按摩浴白里,躺了十分種起身,套套上休閑襯衫和條紋休閑短褲,神清氣爽地來到客廳。
外送人員在梁母指示下,在原木餐桌上擺好餐點,包括前菜、濃湯、主萊、甜點、飲料都齊全的套餐,令人食指大動。鳳岳簽好帳單,送走外送人員,才在母親的催促下坐下用餐。
"快點吃,晚點可以陪媽逛超市,你好久沒吃媽做的家常菜了。"
算算,母子有五個月沒見面,鳳岳承認自己的確想念母親做的菜,不過——
母親氣定神閑的模樣,還是令他感到驚訝,納悶她對先前哭腫的眼楮做了什麼樣的處理,竟看不出來一絲哭過的痕跡,典雅的臉龐散發出慈母的光輝,似乎正為餐點盤算,哪里還有之前涕泗縱橫的悲痛,轉變之大,令人嘖嘖稱奇。
"快吃呀,看我干嘛?"梁母被兒子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您不是要說……"
"吃飯皇帝大。那些事等飯後再說,免得影響食欲。"理智一旦回籠,粱母決定喂飽兒子是目前最優先的事。
鳳岳也不強求,大約四十分鐘後,他泡了壺熱茶移座客廳,以眼神示意母親可以說了。
"我看到了……鳳岳,我看到了……"梁母掩著臉,語音破碎地喃念而出。
"您看到什、麼、了?"不要告訴他,是目擊了謀殺案現場才好,他眼里寫滿狐疑。"請直接說重點。"
"我看到了……"話到嘴邊,喉頭像被什麼梗住,先前一心想找到兒子一吐為快的沖動轉變為猶疑,鳳岳的個性像丈夫一樣耿直,梁母懷疑他能否接受。
"您大老遠的從台北飛來這里,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鳳岳提醒她,"我們是母子,有什麼話不能講?"
是呀,還有什麼好猶豫?她到這里,不就是為了向鳳岳求救,怎麼話到嘴邊,反而不好開口了?
"媽!"
"你別催,我要講了。"梁母苦澀地彎起唇,事情到了這地步,就算她不說,鳳岳也會追究下去。她深吸了口氣,平撫心里的慌亂,嚴肅地看進兒子蘊滿探究的眼眸里。
"答應我,這件事先別跟你爸爸講。"
"媽是擔心爸爸受不了嗎?"鳳岳眼中有抹了然,父親三年前曾有一次輕微的腦中風,幸虧救治得宜,沒有留下後遺癥,但醫生囑忖他不能過于操勞、受刺激。"這是媽克服搭機恐懼癥,飛來美國找我的原因吧。"
"你爸爸對鳳荃的期望那麼高,我擔心他無法承受,才來找你商量。鳳岳,媽只能指望你了。"
"鳳荃做了什麼事,讓您這麼擔心?"
"她……"梁母又是一陣欲言又止,眼光復雜地瞧了兒子好幾秒鐘,方審慎地重新開口。"還記得媽跟你提過的何苕萸嗎?"
"記得。"這兩三年來,母親最常掛在嘴邊念的名字就是何苕萸了,教鳳岳想忘記也難。"您總是苕萸這,苕萸那的,弄到後來我都以為苕萸才是您的女兒呢!"
不理會兒子話中的調侃,梁母辯道︰"我的確把苕萸當成親女兒疼呀,而苕萸對我跟你爸也著實孝順……"
"我沒說她不好,只是……"他頓了一下,"她跟這件事有什麼關系?"
梁母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避開兒子銳利的眼光。"苕萸這三年來一直住在我們家,我看她從一個羞怯、沒有自信的女孩,轉變成如今的充滿自信、艷光四射,就像看一塊璞玉在鳳荃的雕琢下褪盡包覆著她的石塊,白玉無瑕地展現光華,心里比誰都開心。更可貴的是,私下的苕萸慧質蘭心,沒有因此而變得虛榮。她在我們家時,每逃詡親自做早餐還善用自己所學,為我們量身規劃菜單。這段日子來,你爸爸的高血壓能控制住,苕萸居功甚偉。就因為她是這麼好,我才常常對你提起她,想要撮合你們,可惜……"
母親不說,鳳岳也明白。可惜,每次他回去時,總踫不到苕萸。她不是回自己家,便是去哪里旅行了,兩人總是緣慳一面。但母親給他看過苕萸的照片,雖然不是頂尖美女,甜美的笑容倒十分討人喜歡。
"這些年來,數不清多少親朋好友巴著我介紹苕萸,媽礙于人情,也為苕萸安排了好幾次相親宴。那幾個男孩都很不錯,但苕萸……"梁母臉上閃過一抹恍然大悟,像是直到此刻方明白什麼。"我早該察覺到不對勁了。那麼多追求者,竟沒一個能打動苕萸的芳心,原來是鳳荃從中作梗……"
"這跟鳳荃有什麼關系?"鳳岳越听越不明白。
"當然有關系!"粱母悲憤地叫了起來,"我親眼撞見她……"
"撞見她什麼?"
"撞見她……她們……"不堪的一幕再度浮現腦中,盡避是親眼所見,梁母始終不願意相信那是真的,偏偏再真實不過。"抱在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