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創作時,其實很少留意時間的變化,要不是農場又經歷兩次釀葡萄酒的熱鬧日子,梁望月完全不知道時間過了兩年多。
「月之游記」第二冊「月、精靈、橄欖樹與檸檬甜酒」在花了兩年又十個月時間創作後,總算出書了。
梁望月在一個夏日午後,抵達台灣的祭家飯店。
一進入飯店大廳,立刻有一名男子上前跟他攀談。
「請問是梁望月先生嗎?」對方很有禮貌,胸前別了飯店名牌。
「是。」梁望月微微頷首。
男子隨即接過他手中的行李,道︰「請跟我來,梁先生。」
梁望月神情閃了閃,但沒遲疑,跟著男子往飯店內部走。
這飯店還真是大,儼然是座小城。男子帶領他坐電梯,不知上了幾樓,電梯門一開,外頭是一道城堡式的垛後走廊。走廊呈圓弧形懸在半空,兩側有參天樹林,薔薇藤攀爬著牆垣凸堞,延伸至走廊盡頭那一戶人家的外牆。梁望月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在飯店內!這兒根本就是一座巨大的溫室森林!
男子帶他走到那戶人家門口,放下他的行李,說︰「這是多婕醫師的住所。」然後退下。
梁望月盯著那扇漂亮的白格霧面玻璃門,門邊有個小巧的按鍵。他突然覺得心里涌起復雜的情緒--他想見門內的人,想極了,卻不想按門鈴,門鈴是給訪客用的,他應該是拿著鑰匙開門的人!
突然,門開了,那人兒一身羅馬式露肩白裙袍,長發梳成一束,垂在胸前,襯得美顏更顯嬌艷。
「望月--」她看著他,神情沒有驚訝,而是平靜。「你回來了?」紅唇漾開一抹微笑,說話的方式,好像他們只有十五分鐘沒見面,他只是出門買個鹽巴回來而已。
梁望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進來吧。」多婕拉起他的手,轉頭對門內輕聲喚著︰「驕陽,趕快來看看誰回來了--」
門內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音,接著一個粉雕玉琢似的小女娃兒從多婕裙襬後探出臉來。
梁望月強烈地震了一下。
「爸爸。」小女娃兒開口,小身軀穿著跟多婕一樣的裙袍,紅撲撲的臉蛋上沒什麼表情。
多婕放開梁望月的手,抱起小女娃兒,溫柔地說︰「驕陽要對爸爸笑一笑喔。」她一手抱著女兒,一手牽著梁望月,走進門。
小女娃兒摟著多婕的頸子,一雙墨綠眼楮直瞅著梁望月。
一踏進玄關,多婕將女兒交給梁望月。梁望月幾乎是反射性地抱住小女娃兒。多婕關了門後,徑自往客廳走。
「我有泡茶喔……快過來坐吧,望月--」
「媽咪在叫爸爸了。」見梁望月沒有動作,他懷里的小女娃兒發出稚女敕但清晰的嗓音。
梁望月回過神,俊臉對著小女娃兒。「驕陽是嗎……」他低語,走進客廳。
驕陽,
月之女
辦紅臉兒,綠眼兒……
坐在客廳靠窗的沙發上,懷里抱著唱歌的小女兒,與溫柔賢良的妻子一起喝下午茶,應該是每個男人的夢想吧……
客廳里的古典掛鐘悠悠擺動鐘擺,數不盡的時間就這樣搖蕩過去,看著地毯上的絨毛熊布偶,他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長成會玩玩具的小泵娘,這中間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就這麼被時間晃過去。
梁望月撫著坐在自己懷里的女兒的柔軟發絲,表情深沈,雙眼一瞬不瞬地盯著多婕。
多婕低垂臉龐,隔著桌角,落坐他斜旁的軟矮凳,正優雅地將香味四溢的佛雄伯爵茶從茶壺里倒進瓷杯。「蓮邦早上打電話跟我說有客人會來,原來是指你……」她說著,取下扣在杯緣的濾茶器,抬眸看著他,把倒好的茶輕輕移向他。
梁望月皺起眉。「皇蓮邦--」才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怪聲。
「你等我一下。」多婕笑了笑,站起,翩然旋身,離開客廳。
一會兒,一只大動物撲跳進客廳。
「聖徒,坐好。」多婕走進來,命令道。
大狼聖徒乖乖趴臥在裝飾壁爐前。
「啊!聖徒回來了!」驕陽欣喜地叫了一聲,撇開梁望月,溜下沙發椅座,咚咚咚地跑到聖徒的長鼻子前,跪坐著跟牠說話。「聖徒……散步好玩嗎?下次,讓驕陽去好不好……驕陽好喜歡聖徒喔……」小手撫撫狼耳朵,可愛的嗓音嘀嘀咕咕不停。
「果然是皇蓮邦……」梁望月低喃一句。
多婕走到他身邊坐下,說︰「你最近出了新書,蓮邦暫時回意大利的出版社--」
「他一直在這兒嗎?」梁望月眼楮盯著聖徒和女兒,心里頗不爽快。兩年多前,皇蓮邦突然帶著聖徒離開菜園灣,他以為總算可以不用天天見到那煩人的家伙,原來……有很多事,他完全被蒙在鼓里。陶垚農也是一個--
我跟你說喔,望月--多婕可是一個溫柔完美的女子,你不好好守著,她很快會被追走,搞不好你寫完第二冊去見她時,她已經當母親,是別人的妻子了,
……等你寫完第二冊,去見多婕,就知道了。
他現在終于知道,陶垚農當年講的話是什麼意思了。
將近三年的時間以來,除了他自己以外,恐怕全世界都知道他當了父親吧!
「妳為什麼不告訴我?」梁望月轉頭瞅住多婕。
多婕定定看著他,臉龐像被風拂過一樣清美,好一會兒,她微笑開口︰「我來台灣後,才發現懷了驕陽。」
梁望月神情沈了下來,胸膛緩慢地起伏。好吧、好吧--女人並不需要每件事情都向男人稟告!他猛然站起,往客廳外走。
「你要去哪里?望月……」多婕跟著起身,走在他後頭。
梁望月走到玄關,打開屋門,提起門外的行李。
多婕恍然一笑。「我太高興了,忘了把你的行李拿進來。」
「是嗎?」梁望月淡淡應了聲,關上門。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太高興了」的樣子。「房間在哪里?」他問著,但沒等她回答、帶路,徑自邁大步,在屋里走動。
這屋子有兩層樓,他很快就在二樓找到房間,而且是主臥室!
直接進入臥室,那張羅曼蒂克的蕾絲簾幕四柱大床上,有三顆枕頭,兩顆大的是一對,一個小的擠在中間。
「驕陽還小,晚上讓她跟我們睡,好嗎?」多婕輕輕靠著他的背,柔荑踫觸他腰側。
梁望月將視線從床鋪拉回,轉頭看著她。
多婕踮起腳尖,吻一下他的唇。
梁望月放開行李,回身摟住她的腰,低俯臉龐,看著她許久。這個美麗的女人是不是有點狠心呢?他心里想著,然後放開她,說︰「我想休息一下。」
「嗯。」多婕頷首。「睡一下吧。」她又吻他。
梁望月忍不住吸吮她甜美的唇,直到她離去。他才摘下眼鏡,躺上床,大掌抓握著身旁的枕頭,青筋僨起。
「爸爸的手手好大……跟蓮邦爹地一樣……驕陽的小小而已……」
睡夢中,一個柔軟的東西持續在他手上拍著。梁望月睜開眼楮。女兒小小的身子跪在他旁邊,張著雪亮的墨綠眸子看他。
梁望月盯著她。「什麼事?」話氣有點僵冷。以往,他和多聞相處,感覺自己就是個父親,現在面對自己的女兒,他竟不像個父親。
「爸爸……媽咪說,吃飯飯了,要驕陽叫爸爸起床。」驕陽口齒清晰地傳達母親的吩咐,歪歪頭盯著梁望月的眼楮。
梁望月坐起身,發現自己身上不整齊地蓋著一條薄被子,彷佛被纏住似的。
「這是妳弄的?」
驕陽點點頭。「媽咪說,不蓋被被會生病……」
梁望月哼笑了聲。這小丫頭--她都要來叫他起床了,還幫他蓋被子?他拉開被子,說︰「謝謝。」
驕陽小臉飄紅,似乎有點羞赧、不好意思,蹭著身子往後退。
梁望月回身拿眼鏡,一轉頭,就見女兒退到床緣,身子一晃。「小心!」他叫了一聲,拋掉眼鏡,快手撈過去,將差點摔下床的女兒攬進懷里。
驕陽躺在父親臂彎里,嬌憨地眨了眨眼。
梁望月呼了口氣。「妳要嚇壞爸爸呀?」驚嚇之後,他的語氣自然多了。「坐著等,別亂動。」他將女兒抱坐在床中央,起身找眼鏡。
眼鏡掉在柔軟的地毯上,他撿起,低低笑了。這麼軟的地毯,床又不高,就算女兒滾下床,也不會受傷,他卻緊張得沁出冷汗--就那麼一秒鐘而已,他覺得自己果然是個父親。
梁望月站在床邊,抹一把臉,戴上眼鏡。
驕陽注視著父親的每一個動作。
「過來,驕陽。」他對女兒招手。
驕陽站起,踩著床鋪,走向父親。
梁望月抱起她,大掌模模她的發,朝向房門口。待他繞過床鋪後,才發現聖徒伏在床邊地毯上。他又笑了,有這只大狼當肉墊,他實在不須緊張的……
「聖徒跟驕陽一起來叫爸爸喔……」察覺父親在看聖徒,驕陽連忙解釋道。
梁望月點點頭。「你們真乖。」他凝視著女兒的小臉。
驕陽粉女敕的頰畔又飄起兩朵紅雲。
梁望月笑了笑,有點明白女兒為什麼叫「驕陽」--這小丫頭太容易臉紅了,真可愛!
他抱著女兒,走出房門。大狼聖徒跟在後頭。下樓梯時,女兒用那嬌甜的聲音數著數,每數一階,跟在後頭的聖徒就用強健的尾巴拍一下樓板,走過樓彎平台後,聖徒突然竄前,往下奔,女兒也蠢蠢欲動。梁望月放下女兒,看她想快、快不起來地一階一階下樓。
他笑著。「還是爸爸--」
「蓮邦爹地、泰清叔叔!」梁望月話還沒講完,驕陽已爬完階級,往樓梯間外沖。
蓮邦爹地?梁望月皺起眉,朝下走。他有沒有听錯女兒叫了什麼……
「蓮邦爹地,爸爸回來了喔--」
「是嗎?」男人敷衍地應了句,轉開話題︰「驕陽有沒有想蓮邦爹地?」
「有啊,驕陽每逃詡想蓮邦爹地……」小女孩貼心地回答。
「那泰清叔叔呢?」另一個男人的嗓音穿進來。「驕陽有沒有想泰清叔叔……」
「驕陽想蓮邦爹地而已--」
「驕陽沒想泰清叔叔啊……泰清叔叔好傷心,嗚……」
小女孩格格的笑聲傳開。
梁望月走到客廳,看著皇蓮邦抱著自己的女兒,皇泰清逗著自己的女兒,聖徒搖著尾巴圍繞著他們。他下意識地握起拳,一步一步走過去。
筆蓮邦看到他走來,抱著驕陽,往背窗的長沙發坐,故意地問︰「驕陽有沒有想過爸爸?」
「喔!說人人到。」皇泰清挑一下眉,看著梁望月。「好久不見了,Luna。」他走向單人椅落坐,對著驕陽重復皇蓮邦的問題︰「驕陽還沒回答喔--有沒有想過爸爸?」
梁望月停在桌前。
驕陽抬頭,看著梁望月,很抱歉似的搖搖頭。「驕陽不知道耶……」嗓音好無辜。
筆泰清笑了起來。「幸好是不知道,要是沒有,你就可憐了,Luna--」
梁望月不響應,面無表情坐到皇蓮邦旁邊。
「Luna就是爸爸……」驕陽看看梁望月,又抬頭對皇蓮邦說︰「媽咪有告訴驕陽,驕陽知道爸爸是Luna喔……」天真的視線回到梁望月身上。
筆蓮邦開口︰「既然回來了,就去看一下你父母--」
「我的家務事,外人不需要多嘴。」梁望月打斷皇蓮邦的聲音,做了一個手勢。聖徒突然耳朵一揚,走向梁望月,伸出舌頭舌忝他的手。
聖徒還記得這個手勢、記得他是牠小時候的救命恩人,動物果然是有記憶的--這就是天性。
梁望月將女兒從皇蓮邦懷里抱回來。
「驕陽小小年紀卻不怕生,個性里果然遺傳了小婕「隨遇而安」的基因,她真的完全像小婕。」皇蓮邦說著,像在示威般,刻意點明梁望月是「陌生人」。
「她像她美麗的母親,自然是件好事。」梁望月看著女兒的眼楮,語調平穩地道︰「只要她知道自己的爸爸是我,就夠了。
驕陽坐在父親腿上,小腳朝聖徒晃著。聖徒頑皮地舌忝著她,逗得她叫癢、格格笑,小身驅直往父親懷里縮。
梁望月大掌包住女兒的小腳,將她往上抱,避開聖徒的狼口。皇蓮邦把聖徒叫開,聖徒走到皇泰清椅邊,乖乖趴伏著。
「聖徒壞壞,對不對,蓮邦爹地、泰清叔叔……」驕陽笑紅了雙頰,轉頭望一下意態悠閑的皇泰清,又回看皇蓮邦。
「驕陽--」梁望月嗓音低柔地喚著女兒。
驕陽仰起小臉蛋。
梁望月和藹地對女兒一笑,說︰「妳叫泰清「叔叔」,就得稱呼蓮邦一聲「叔公」,懂嗎?」
驕陽困惑地搖搖頭。「什麼是「叔公」?驕陽不知道耶,爸爸……」
梁望月馬上解釋︰「蓮邦是泰清叔叔的叔叔,像妳媽咪的爸爸輩,就是「爺爺」的意思,所以妳不可以再叫他「爹地」,要叫「蓮邦叔公」,他是妳媽咪的爸爸輩。」他強調最後一句。
聞言,皇蓮邦額鬢抽動一下,冷冷地看著梁望月,說︰「你如果想認干爹,我不介意你叫我一聲「爸爸」。」
梁望月撇唇,將女兒轉向皇蓮邦,道︰「驕陽,快叫「蓮邦叔公」--」
「哈哈哈……」皇泰清大笑起來。「蓮叔,這次你又輸了,你從Luna那兒贏來的,勉強算起,大概只有這頭狼吧……」他撫撫腳邊的聖徒,笑個下停。「也許你可以考慮把牠做成狼皮大衣,再回送給Luna--」
「泰清,你在說什麼呀?」多婕走進客廳,背後跟著一名看似飯店廚師的男人。「我請唐師傅教了我幾道特別的菜色,已經可以吃飯了,你們還要聊多久?」
「小婕親自下廚呀!」皇泰清訝異地叫道,疑問的目光移向飯店大廚唐師傅。
唐師傅微微點頭,但笑不語。其實多婕只擺盤而已,但她不是不會做菜,只是她今天想學的,不可能在一個小時就學起來,干脆由他完全「示範」給她看。
「怎麼會想要自己下廚?」皇蓮邦第一個站起身。
「我想幫你們接風。」多婕一笑,走到梁望月面前,伸手欲抱女兒。「驕陽來--」
梁望月拉住她白皙的柔荑,單手抱著女兒站起身。多婕看著他墨綠的眼眸,掌心一翻,與他十指交扣,低語︰「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