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繼續做這種事?」景上竟往台階移步,聲音沉緩地發出。「移情作用,還是怎樣?這麼堅持伺候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女孩——」
「未央小姐是您的妹妹。」伊洛士不管身分差異了,沖口打斷景上竟。他雙腳跨步,身軀一半沉在側門廳屋檐陰影里,一半被陽光削白,猶如在審判罪人,站定頂階邊緣看著景上竟。「您是回來上墳告慰老爺,盡最後孝道,我馬上準備鮮花,讓您啟程;若是為了未央小姐繼承的單薄遺產——」
「這幢房子很值錢,各國收藏家對RA大樓里的珍稀鼻董也很感興趣。」景上竟直述的口氣刺了伊洛士一下。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那麼做。」話語跟著冒出。
景上竟回過身,藍眸若冰,對住伊洛士那副可笑的扞衛模樣,薄唇逸出無情的輕蔑冷笑。「行,你繼續抱著你的孝道忠誠做該做的事——」月兌下晨袍往伊洛士一丟,他徑自邁步。「上墳就不必了,把早餐送到泳池畔來,伊洛士管家——」
伊洛士撿起弄亂他頭發的絲絨晨袍,無聲轉入屋內。
她沒有允許他進入——
後花園的游泳池像一座湖,形狀不規則,仔細走一趟池畔,並非那麼不規則,它是個巨大的陰陽形——不知道是陰?還是陽?
看那水光顛爍,波紋漣漪鋪白,想來是陽,陰則是浮定池中的黑點,像鯨魚眼楮。那當然不是魚眼、不是個點,是個真正柔美的陰,一個縴縴絕麗少女。
她昨天穿睡袍,今天穿泳衣,兩次都教他深覺自己冒犯她,所幸他今早練過功課,腦袋清明,沒昨晚沖動,克制地當個旁人,靜觀幻幻夢景。
月兌離現實的草地,綠得發亮,宛如不是草地,是寶石,依順泳池形狀,流線地擴進樹林,林蔭下,石燈座小徑沒有盡頭地蜿蜒,這後花園無邊無際地大,高聳樹木叢生成綠林屏障,阻擋仙境外頭的阿克泰翁目光。是了,這像夢里仙境,鳥鳴婉轉悅耳,植物鮮沃碧翠,池畔遮陽棚用純絲、蕾絲搭築,儼如雲朵屋,里頭擺的沙發躺椅一色一體自棚壁衍生而出,有台骨董音響播放著德布西的〈棕發女孩〉,幾本雜志書籍丟在抱枕上,米白圓桌也布置了餐點飲料。
一個聲音——像在電影院賣爆米花的那種——對他說「請坐、請用」。他坐入床一般的舒適躺椅,喝著味道特別的果汁,想起家族麼堂嬸最近在研究迷藥的事。他認為,所謂的迷藥,大抵如此——他聆听恬靜迷蒙的〈棕發女孩〉,臉朝泳池,轉不開視線。
他在看她。景未央設法當羅煌不存在,她游自己的泳,在自己的泳池里,與過去每一天早晨相同,池畔的綠地凝著晨露,不,今日不一樣,管家說今天濕度不足,得開灑水系統——那埋藏于土里的小小機關,薄嘖水霧,弄濕空氣里的曦陽,風輕吐一道道飛虹,七彩染空,天不再是單調的憂郁。
今日不一樣,與以往不同,她翻身仰泳,躺在真正的水床,留意岸上多出來的男生。她知道他在看她,因為她也在看他。她看見他迷陷水霧陽光中,最後走進她的遮陽棚,還在看她。
她沒有允許他任何舉動,可他昨晚住進她的房子、今早自由在她的空間行走,讓來遮陽棚布餐的佣人服侍他落坐享用美食……當她覺得夠了,游向遮陽棚那頭岸畔,踩著梯級離開水面時,他拿起一本書籍擋去他們對個正著的目光。
像是小說里,那個中年男子的卑劣行為!
景未央甩甩頭,拉提小腿,要上岸,下一秒,腳部筋肉一陣僵硬疼痛,使她沒踩妥金屬橫階,摔回池水中。
落水聲很突兀,連接一串啪啪啪地凌亂撲打,擊中羅煌強烈的本能,他警覺地移開遮眼的書籍,神情頓凝,躍起身,飛快奔跑,毛巾自他頭上飄落,他像支箭,射出雲朵之外,穿進不平靜的水下。
透澈深漾的水波中,景未央過度掙扎,正在往下沉,羅煌撥開水阻,潛往深處,精準地抱住她的身子,長腿踢水,冒出池面,她不安地竄動,劇烈喘咳,他一手繞住她的下肋,一手肘彎纏護她的肩,讓她靠著他的頭,低語︰「別緊張,不要掙扎,我帶你上岸……」
「杭伯特說受愛慕的女孩是惡劣而殘酷的。羅煌,千萬別對這丫頭存任何心……」
忽遠忽近的男嗓音,有種空泛虛無感,她睜開眼楮,視清這個聲音是出自兄長之口。
「怎麼搞的?小丫頭——在自己的池子游泳也會溺水?」他出現在她上方,俯對的姿態,使她清楚那雙藍眸里的涼冷不是關懷。
「她腳抽筋,差點溺水。」另一個聲音,像在替她平反,告知人她沒有溺水,就算在她身上綁著千斤鐵錨,她也不會溺水。
忽而想起管家提醒她的——兄長這次回來的目的……
「我回來掃老頭的墓,可沒心理準備要參加小丫頭葬禮——」
「大少爺,請別說這種話。」她的管家護在她身邊,將兄長隔離她的視野。
一個踫撞聲。桌上有東西倒了。
「小心。」有點澀的嗓音又響起,不慌不忙,帶著礦石質地般的磁性。她認得這是兄長的跟班——他再一次,如昨晚那樣,蹲在她身前,一手抓著她的腳,一手接住賓落桌緣的水煮蛋,順勢般地例落,擺好遭兄長撞歪的蛋杯,把蛋放回去。
「羅煌少爺,我來——」
「伊洛士,」管家的聲調被她中斷,她的眼楮從兄長跟班身上轉開,安沈地,好像這遮陽棚只存她和管家似地說︰「今天的水溫有點過高,太熱了……」腳輕輕地抽離少年按摩的手。
「是。」管家應聲。
羅煌同時抬眸。她並沒有看他。他說了一句︰「溫水池比較適合你。」收手,站起身。
伊洛士上前一步,將手里的連帽浴袍往景未央身軀罩。
景未央拉戴帽子,掩著濕發、掩著臉龐,離開躺椅,趿好鞋,緩行往外。伊洛士亦步亦趨,緊跟小姐身影。
〈棕發女孩〉自骨董音響揚聲器飄泄,不著痕跡地一遍遍回旋。
「水溫低于二十八度。」少年喃喃自語。
「別對那丫頭存任何心,」景上竟移至他背後,大掌往他肩上搭。「她一點也不感謝你。」
羅煌轉回面對外頭的臉龐,收斂雙眸,說︰「她只是跟你一樣不在意禮貌這件事。」瞥睨打赤膊的景上竟。
景上竟沉眸一笑。這臭小子罵他無禮!很好。羅本不愧是他的摯友,借他兒子體驗「父子沖突」!他說︰「你父親要我監督你去拜訪祭廣澤,你可別把上岸的時間浪費了——」
「我知道。」羅煌應答得極快,恍若景上竟真是個唆的父親,處處與兒子作對。
「現在不是你談戀愛的時候。」這話確實有六分父親教訓兒子的意味。
羅煌眼神乜斜,對著白色地毯上的水漬。「我不知道你是擔心妹妹的好哥哥。」他撿起毛巾,擦擦滴著水的發絲,落坐躺椅,模著稍早翻閱的書籍。
景上竟搖頭失笑。「你這小子,非得這麼老氣橫秋?」從圓桌揀了塊抹好鮮女乃油、果醬的英式松餅,他咬一口,說︰「我好歹是你的長輩,在我身邊,得听我安排。」
羅煌沒說話,點了一下頭,翻起書來。
「不要逗留。」景上竟又道︰「晨泳功課今早就略過,去換掉濕衣服,準備出門。」交代完,他先行離去。
羅煌入定般地坐躺半晌,喝完之前剩余的果汁,讀著書里詩人被右翼人士槍殺的故事,再次翻頁時,一個影子閃進來,他以為是景上竟,正欲合書——
來人先搶書,一串低微幽甜嗓音糅進〈棕發女孩〉里。「你想當杭伯特,年齡還差一大截。」
羅煌頓住,目光瞅定返回的景未央。她閃藍的雙眸直視他,片刻,漠然回開,收拾躺椅沙發所有的雜志書籍,關掉音響,取出片子,走了。
一下子,靜得如貓打盹,冰塊在水杯里溶跌,兩個細細脆響過後,羅煌站了起來,走出去。他長腿大步,很快追上景未央,手一伸,拉下她的浴袍連帽,她轉頭,長發橫黏芙頰,他的下一個動作,就是勾開那一綹發絲,彎曲的指節滑觸她肌膚。
景未央重重皺眉,瞬間恢復清冷表情。他明了,她生氣了,鎮定地,生著氣,像個名門千金、大家閨秀該有的那樣,只除了剛剛在遮陽棚對他說的話。
「我認為桃樂麗•海茲是個粗蠻的少女,但你不是。」他說著,修長指頭緩慢移離她頰畔,不再糾纏她棕色的發絲。「把自己弄暖,別感冒了。」
景未央眸光隱顫,像是驚訝。「謝謝。」兩字從她紅唇騰冒而出時,反倒是他驚訝。
他覺得她比較想說「管好你自己」,倘若她這麼出口,他會告訴她游泳的姿勢可再將腰打直些,然而,這棕發女孩抱著自己的書、自己的物品,在他眼前,釋放她傲然的清雅,走出他的——夢境。
天,晴得有些諂媚且朦朧。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消息,最早由誰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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