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吵醒你了?」頭上戴著他的貝雷帽,身上的醫師袍潔淨得發光,她說︰「我故意的。你不能睡,我才有資格睡。」笑著一張清靈甜美容顏,她拉起他的手,把口琴放到他左掌,沒將貝雷帽還給他。
她站在床邊看他,表情好像在問他到底要賴床多久,接著,她說起她今天有多勤奮——跑了前線一趟,躲過槍林彈雨、飛機轟炸,將載回醫護營的傷患診療急救,大部分的人都活下了,不過,她還是簽了幾張死亡證明,可有一張她無法簽。
她遞出像他故鄉北國雪地一樣色澤的紙,語氣慢慢、柔柔地說︰「安秦,這張,就這張,由你來簽——」
他們戰地醫師天天得簽上大迭此類文件,他不明白她今天何以為這一張苦惱?他接過文件。
「你幫我簽結。」嗓音再起,嬌脆好听,仿佛她交給他簽的,是他們的結婚證書,不是一張陌生人的死亡證明。
他看著她,甚至覺得這一秒她笑了,垂眸瞬間,他瞧清手上真是一張死亡證明,姓名欄寫著「田心蜜」。
安秦醒了過來,徹底醒了過來,汗水淋灕地坐起身,在粗重的喘息聲中,轉頭瞥看,床邊微掩的帳幔冷幽幽地飄飛,無人無影。
他模模身旁床位,覺得有股溫澤馨香。「你來過嗎?」好久不曾了。她吝于現身他夢中,好像怨怪他多年沒來加汀島。他不來看她,她也不給他看。
臉龐往雙掌埋,他懊喪地低語︰「你這樣,我會把你忘記的……」不入他夢,一來就要他「簽結」。他記得她說「簽結」,到底要他簽結什麼?他對她的思念嗎?
他清楚她的一切。她對花過敏,他從不買花給她,她愛唱歌,他吹口琴為她伴奏,她喜歡石榴口味糖果,他把那糖做成一束束甜美花送她……
看看床畔桌,糖沒了。她再也不來拿,他從此隨興給人,給受診時哭鬧的孩子、給叫他叔叔伯伯的佷兒輩、給嗜甜唆的家伙……就是不給她。來這一趟,他已打定主意不在她「永遠出航」的船首擺放一根糖。他告訴她了,要的話,得來找他,讓他看看她,對他說說話。她來,說了「簽結」。
「我會把你忘記的……」安秦模出枕頭下的口琴,顫抖地湊上嘴,吹起〈WishYouWereHere〉。
陽光穿梭在口琴聲中,趴纏窗台軟榻,無力驅逐一夜冰冷。
「你空調開太強了。」女性嗓音和進口琴聲中。
安秦氣息一屏,琴音凍結似地凝定。他沉緩抬眸。房里多了穿白袍的女性,朦朧形影直到她走到床尾掀撩絲紗帳幔,他的視線才像精準的畫筆,把她繪制在眼底。
「你醒了?」她端著一只托盤,將托盤放在床尾凳,上頭擺了醫療用品。「你發燒,有月兌水的現象——」
「嗯……」安秦抓緊口琴,拳頭抵著額鬢,覺得精神難以集中,虛實之境各佔他左右,將他意識撕裂。
「你還好嗎?」她拿起針劑,走向床的左側,得上床方能給他這一針。
尖銳的刺痛使他偏轉臉龐對住她,干啞的嗓音逸出喉嚨——
「心蜜……」
田安蜜抬眸瞅睨他。「我是田安蜜。」利落抽針,在他手臂貼上酒精棉,她說︰「你從沒將我姊姊忘記,為什麼現在才來看她?」
安秦一震,目光緩移,從手臂上的酒精棉盯向田安蜜。
田安蜜也看著他,似在等他解釋。
那些年,姊姊寫給她的信,十封有九封會提及這個男人,他的事跡在五頁信紙里佔四頁半。她手邊有本他的傳記,他呢?他還記得姊姊多少?清不清楚她死了幾年?他沒來參加告別式,姊姊的遺體甚至不是由他護送回來……
「你當時也受傷——」
「對不起。」
男人語氣猶若一種哀求,哀求她別問別說。田安蜜靜默下來,眼楮沉眄安秦眼神渙散的臉,嘴唇一動,說︰「好好休息,海英把發表場次調整了。」她遞給他一杯特殊的水,讓他喝完,她才下床。
「安蜜——」
她走到床尾時,听見他叫她的名字,很清楚,好像他早就認識她。
田安蜜回首。男人躺進枕被之中了,床幔輕垂,纏綿飄,他的聲音越來越像一串夢囈。
「你……最心愛的……最心愛的妹妹……」
田安蜜歪著頭,轉正身子,退一步,覺得應該離開,但卻往前,跪上床,小心緩移至男人旁側,拉好被子掩蓋他的身軀,輕輕、輕輕地抽走他緊握的口琴。
安秦喜歡吹口琴、很會吹口琴,伴奏音吹得更是華麗,他的舌頭靈活極了……姊姊寄給她的信里曾這麼提到。
田安蜜盯瞅手上的口琴,把弄了片刻,拿到嘴邊,吹出一個濁顫混音。男人動了一下。她目光往他身上停睇,他沒再動,仍沉睡。比大部分男性長的發型,遮住他側枕的臉。她伸手,指尖一觸及那黑雲般的發絲,猝地收手,凝神沉思,她將口琴擺回他掌中。
她不該吵這個男人。他現在是病人,而她是醫師。
田安蜜無聲下床,松開床柱扶桑花吐蕊系帶,讓第二層簾幔將這宮廷國王大床四合、圍密,傳不出任何囈語,也傳不進一絲雜響擾他安眠。
這一覺睡得夠久,還作了夢。安秦清醒,猶記夢境。首先,他想起他夢見心蜜,她吹他的口琴。
口琴在他手中,他握了握,坐起身,被毯從胸口滑到腰月復。他恍惚。他什麼時候穿了衣褲,還蓋被?床鋪薄薄厚厚的帷帳簾幔都放下了,這床,一個幽麗迷幻空間般,亂了他的夢——他夢完心蜜,夢她妹妹。他從未看過心蜜的妹妹,不知她長相。夢里,她竟是那個他在香檳山遇見的女子,她說她叫田安蜜,那確實是心蜜妹妹的名字,但應該不是她,雖說她同樣對花過敏,同樣哼唱〈WishYouWereHere〉,甚至在夢里拿起他的口琴吹……
這夢亂糟糟!安秦抓抓頭,往床沿移身,撩開簾幔。窗台上緣暗瓖半月鉤,夜色如初,看樣子,他其實沒睡太久,只是夢長。
下床走到軟榻邊,他邊吹著口琴,愣神。小茶幾上的餐食不是海英叫的roomservice,換了新,一個開著扶桑花的加蓋陶碗,還多張字條。
有人說,到一個地方,水土不服,吃當地的豆腐比吃藥有用。
我不信。
畢竟不是每個地方都有豆腐,加汀島剛好有,那麼,你請用。好運的男人!
Segeln醫務室田安蜜醫師
「好運的男人?」安秦放下口琴,兩指挑起紙條。「好運的男人……」他嗎?是啊。他能不死,在這兒遇上她的妹妹。
「你最心愛的妹妹——」
不是夢,淡淡諷刺的現實,像她給他的那一針。
安秦記得了。這個Segeln醫務室的田安蜜醫師,真是心蜜的妹妹。她最心愛的妹妹!
她來過,他記得。他挽起肘臂衣袖,撕掉貼在皮膚上的酒精棉,一個小紅點幾不可辨。
「你最心愛的妹妹,她的打針技術不錯。」安秦坐入軟榻,放下口琴與紙條,掀開陶碗蓋,是胡桃豆腐粥。他看了一會兒,取起壓在口布上的湯匙,舀滿匙斗,吃進嘴,咽入喉,低語︰「煮粥的技術差了些……」
「抱歉。」有人響應他。
安秦循聲睇望。起居室留了一縫的門,悄然滑敞,兩抹人影潛透過來。
「醒了?!」男中音微訝地提高一度,遂又持穩。「我以為你會昏睡到明天中午,正擔心場次再調就難看了。」
「安醫師體質強健,應該很快可以恢復、適應——」
「就說他們這些寒地來的家伙麻煩,你知道嗎,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識這些怕熱、不耐曬的白皮家伙倒在路邊和沙灘哀哀申吟……」
海英走在田安蜜後頭,負責關門,一張嘴說個不停。
田安蜜不再吭聲,行往窗台軟榻,身上白袍泛著壁燈斑駁的光印子,她站在安秦面前。「好些了嗎?」
安秦定住進食的動作,抬眸看著田安蜜的眼楮。「你好——」
「這位是田安蜜醫師。」海英過來補道︰「加汀島最美麗的旅店駐醫——」
「我知道……」
安蜜成為旅店駐醫了,她一定可以做得比我更好,她是有史以來最美麗的駐醫——
比你美嗎?
當然。你要記住,她是我最心愛的妹妹,她叫安蜜……
「我知道她是最美麗的駐醫。」安秦低斂雙眼,繼續吃粥,目光凝向口琴映射的閃晃倒影,扯緊的思緒又松飛。
你最心愛的妹妹,你說她叫安蜜,安是我的安,蜜是比你還甜蜜的蜜。
田安蜜忙了一整天。
原本打算請假或調班,去共襄盛舉安醫師的研究發表會。到了Segeh,來不及進醫務室,櫃台服務員一見她走出旋轉門、腳尖觸及迎賓毯,倏地丟下話筒,沖到櫃台外,直朝她獻送一份住客資料,急聲喘調,說是海英少爺擔心總統套房的安醫師出事,請她盡快上樓探看,醫學研討會會場已因安醫師的遲到起了點混亂,他走不開。
「海英少爺的口氣听起來,好像安醫師罹患急癥……」接過文件夾,田安蜜要菜鳥服務員別緊張,畢竟對方是個醫師。她沒有立刻上頂樓,先進醫務室一趟。醫務室鬧空城,面海那扇落地門大開著,迎進清晨帶鹽昧花香的繽燦海島旭日。她走過去,解放遮陽簾.印花布料下降一半,她發覺走廊台階下的沙灘有些不完整腳印,明顯有人踮著腳從那兒走過——蹺班、早退,去朝聖!
安醫師好魅力!
她扯抿紅唇,回身走往辦公桌,把隨身包也丟進皮椅座,一手仍拿著資抖夾,猶疑半晌,置放它于桌上,轉去打開包包,取出一頂白色貝雷帽。她摩挲帽子繡徽,垂眸看著,然後穿妥自袍,將貝雷帽往口袋塞,若有所思地盯瞅桌鐘扶桑花蕊畫圓一圈,開始翻閱那份住客資料——
安秦,無藥物過敏,無食物過敏,無特殊疾病,無宗教信仰……這個無國界醫師的資料,真像《傳道書》開頭。
他捕風般地晃過姐姐墳前,在這麼多年之後。
他到底記得姐姐多少?
這個無、無、無……可能也無心的男人!
他會出什麼事?最大的事已經出在她姐姐身上!
田安蜜從不無禮待人,她無仇無恨無怨尤,尤其對待傷病中人,她會秉持比十分多一分溫柔與三分體貼的真心關懷態度。
她應該同情安秦,最好馬上去看看他是否出事。這男人多年不來,突然出現,像疙瘩冒在她心頭,她忽有所感,他未必為的是研討會,搞不好他從沒自戀人死亡的幽谷走出!
腦內復雜的想法如此盤轉,田安蜜拋開資料夾,提著醫療箱至頂樓。她得當面問清那男人為什麼出現?為什麼把白色貝雷帽摘下,留在姐姐墳前?最好他不是一個痴情的男人!
安秦說話時總定看著對方的眼楮,傾听也如此,那是種刻骨銘心而神秘的眼神……他是個專注的男人,有顆執著的真心。
那封在幾年前傍晚寄到的家書,內容與家無關,說的是一個男人的好。
田安蜜打開總統套房大門,恍若打開那年姐姐寄回加汀島報平安的第一封信。
沒瞧見酒瓶酒杯碎玻璃,也沒發現藥罐或沾血刀片,站在奢華的總統套房里,田安蜜渾身哆嗦。當醫師的人,真想殺死自己,一定拿捏藥劑百倍以上,割那條血流最快、止也止不住的脈。
幸好這客廳清淨得可以當禪室,要不是螺旋梯那頭的吧台有幾個啤酒罐,簡直不似人間地。安醫師太潔癖,喝完啤酒,空罐像積木排列整齊。有這閑情逸致,不至于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