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裹在雲里一般,被一種好柔軟、好溫暖的感覺包圍著,鼻子聞到一種好聞的燻香味,而不是她熟悉的那股霉味……
呃,這事情好像有些不對勁。
裴靜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雪白,她怔了怔,才意識到那是糊得雪白的樓板。
裴家老宅的樓板一年四季都泛著漏雨留下的水漬,怎麼可能變得如此雪白?她該不會是在作夢吧?
裴靜將手指放在齒間,正想用力咬下去,誰想牙齒還沒踫到手指,耳邊就傳來一個男聲──
「-沒有作夢。」
「呃?!」她受了驚嚇,猛地彈起身,一雙大眼不住的往四處搜尋。「誰?誰在那里?」
幾聲木頭摩擦地板的聲音,一張有輪子的木椅出現在她面前,一個陌生男子端坐其上。
他雖然不良于行,卻有一種強者的風範,讓人無法忽視他那種壓迫人的氣勢。
「拓拔雷。」他的聲音也有一種震懾人的力量。
「呃?」才剛醒來,裴靜的腦子還有些胡涂。她一時無法跟上他的思路,只能怔怔的看他。
「我叫拓拔雷。」這次他多說了兩個字。
「哦,是雷爺啊,」又過了好一會兒,裴靜才有些清醒過來。「我怎麼會在這里?」
她記得自己跟一個人進了客棧,後來好像不小心在大廳里睡著了……
「-睡著了。」拓拔雷簡單的道。
「哦,很抱歉佔用了雷爺的床。」裴靜脹紅了臉,好不尷尬。
沉默籠罩著房間,拓拔雷只是一徑看著她,好像在評估一只花瓶或是什麼東西是否值錢般。
雖然暖暖的床褥很誘人,雖然外面的寒冷讓人望而卻步,雖然身上的破棉襖根本擋不住嚴寒,可是他那種專注的眼光實在看得她心里發毛。
裴靜咬了咬唇,小聲問道︰「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他不置可否,而她自己將他的沉默解讀成默許。
房門才打開一條縫,刺骨的寒風就鑽了進來。
懊冷哦∼∼裴靜忍不住瑟縮起身子。
可家總是要回的!
她打起精神,挺直了瘦削的肩膀,正要邁步出去──
「怎麼,就這麼走了嗎?」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難道他還想要她交房錢不成?!
裴靜煞白了一張小臉,僵立在那里動彈不得。
她的兜里確實還有一些銀子,不過是準備去買糧食用的,若用它來支付房錢,夠不夠還是個問題。再說了,那些馬肉早就吃完了,如果不買些糧食回家,他們就只能學那馬兒吃草去了。
「還不過來?」拓拔雷命令。
「你──不可以!」她的手捂住了口袋,神情緊張極了,大有要為錢拚命的架式。
「什麼不可以?」拓拔雷皺起了眉。
「不可以,那個房、房錢……」裴靜口吃的說。
為了裴家牧場的存亡,她是打定主意要賴帳了,反正她既沒要求他給她開房間,也沒說她會付帳,一切都是他擅作主張。
再說,看他的衣著也算不錯,應該不至于為了這區區一點房錢就破產吧?
她的小腦袋瓜子轉過許多念頭。
「喏,再不過來就要-付房錢了。」拓拔雷看穿了她的心思,要挾道。
他這威脅比什麼都管用,只見她快步來到離他最近的地方。
「哪,我們說好了哦,這房錢我是不會付的。」她丑話先說在前頭。
「可以。」拓拔雷一開口就給了她一個定心丸。「不過……」
「不過什麼?」她大為緊張。
「不過,我似乎听說-有意用身上這件棉襖來交換我的四匹駿馬?」他的語氣戲謔。
「那……那時我是凍胡涂了,都、都是胡……胡言亂語的。」裴靜的臉整個脹紅了,語無倫次的解釋道。「呃,那些胡言亂語怎麼可以當真呢?」
「我可以給你四十匹駿馬。」他好整以暇地道。
「四、四十匹?!」這、這怎麼可能?他的話有如石破天驚一般,將裴靜轟得暈頭轉向的。
「確切的說,是四十匹大宛種的駿馬。」拓拔雷又道。
「呃──」
裴靜的一雙眼楮本是臉上最具有特色的地方,眼楮又長又深,佔據了最醒目的位置。此刻驚愕之下,眼楮瞪得又大又圓,就像兩粒圓滾滾的黑葡萄,一不留神就要滾下來似的。
「呵呵呵……」好可愛的反應哪!拓拔雷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可他的微笑看在裴靜眼里,就是另外一層意思了。
看吧,人家果然是在耍-呢!要真有這樣好的事,這沙城人還不早搶破頭了,哪論得到她們裴家?
「敬謝不敏了!」裴靜氣沖沖的丟出一句。
如此的喜怒形于色,如此的單純可愛呀!拓拔雷忍不住靶慨,嘴角的笑容也愈扯愈大。
可是看在裴靜的眼里,這分明就是嘲笑的升級版了。
「告辭了。」她拔腿往門口沖去。
「等一等!」拓拔雷眼捷手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阻止她。
「你有完沒完哪?」裴靜氣急了,嚷嚷道︰「就算我們裴家再窮,也不代表你有權嘲笑我們!」
嘴里說得委屈,心里更是委屈,豐潤的下唇硬生生被自己咬出一道齒痕。
據說厚唇的人大多比較多情。
莫名的,拓拔雷的腦海里忽然蹦出這麼一句話。
「你究竟想說什麼?」從一數到十,裴靜終于控制住情緒。
「-還沒穿鞋呢。」拓拔雷指指她的腳,慢條斯理的回答。
「啊?!」順著他的視線往下,裴靜果然發現自己那雙突兀的大腳正大剌剌的暴露在空氣中。
原來之前她一心想著要逃離,竟然忘了先穿上靴子!
從李後主那曲有名的「金蓮舞」之後,世人皆以女子「步若生蓮」為美,自宋以來,女子纏足漸成風氣,時至今日,更是連那些貧門小抱的大閨女小媳婦也以纏足為美了。
就連媒婆說媒時,首先看的也不是女子的容貌,而是石榴裙下的這雙縴足。
不過,裴氏姊妹由于得去牧場吧活兒,為了方便起見,兩人都不曾纏腳。
也因此,在這三寸金蓮盛行之時,她倆從小就為這雙大腳受盡他人的嘲笑。
「你……」看著在外的一雙大腳,裴靜不由難過至極。
她低著頭,蜷曲著十根腳趾頭摳地,一下又一下。
拓拔雷看得分明,那弓起的足背上分明生起了暈紅,襯著玉也似的肌膚顯得分外嬌媚,就連那新月狀的疤痕也可愛極了。
「-若再這麼摳下去,這地板都快被-摳裂了。」一向嚴肅低調的他,竟也不由生起了幾分戲弄之心。
「呃?」裴靜反射性的將雙足藏進及地的裙-里。
「-這樣赤著腳不覺得冷嗎?」拓拔雷不禁莞爾。
「冷?」她一怔,這才感覺到地面就像一大塊寒冰,絲絲寒意透過柔女敕的足心往身上竄來。
「啊……」她一個顫抖,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喏,-的鞋,還是先穿上吧!」
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伸到她眼前,粗大的手指頭正拎著她那雙有些破舊的皮靴。
「呃……」她的臉瞬間脹成了大紅色。
「莫非姑娘還需要我為-服務?」拓拔雷迷上她臉紅時的可愛模樣了,忍不住戲謔道。
「告、告辭了!」她一把搶過他手里的皮靴,簡直是落荒而逃。
「呵呵呵呵……」
裴靜跑了好遠好遠,依然可以隱隱听見拓拔雷放肆的大笑聲。
包要命的是,等碎石子弄痛了她的腳,她才意識到自己逃得太過匆忙,竟忘了將抓在手上的靴子套回腳上。
☆☆☆
懊久不曾听見大哥如此暢快的大笑了呢!
申元躲在外面偷看,樂得差點沒喊出聲。
扒,這趟尋妻之旅還真是來對了呢!也不枉他花費了一番唇舌說服大哥了。
他愈想愈得意,只差沒手舞足蹈起來。
「你還打算在外面站多久?」驀地,屋里傳來拓拔雷的聲音。
「就來、就來。」申元立即沖進屋里。
反正他也知道憑自己那點小伎倆是瞞不過大哥的法眼啦,被當場逮到也是理所當然的。
「看樣子,金烏城的副城主最近染上了躲在牆邊偷听人家說話的壞習慣了。」拓拔雷淡淡的嘲弄道。
「我這也是關心大哥呀!」申元試圖以傻笑蒙混過關。
「你最好有足夠的理由,否則──」拓拔雷冷睨他一眼,神情再次恢復以往的冷峻。
「當然有了。」申元趕緊打哈哈,雙手奉上一本大冊子。「這些都是需要大哥親自過目的。」
大冊子的封皮上龍飛鳳舞的寫著「選妻冊」三個字。拓拔雷隨手翻開,發現里面記載的都是「周芳瓊,芳齡十七歲,善琴、嗜辣,周大戶之女」︰「許瑤,芳齡十五,工刺繡,許鐵匠之女」的內容。
林林總總的一大堆,甚至連人家閨女喜歡什麼顏色、有沒有口臭、睡覺打不打鼾之類的無聊事都出現了。最後一行則是申元的個人評鑒,總體說來也是屬于廢話。
「這是什麼意思?」拓拔雷擰緊了眉。
「這都是未來大嫂的人選呀!」申元故作詫異狀。「大哥不是說過選妻之事由小弟全權負責嗎?」
「我不看,拿下去!」拓拔雷丟下選妻冊。
「小弟明白大哥的意思了,」申元壞心眼的道︰「大哥一定是想把這上面的十位姑娘都娶進門,對吧?」
「荒唐!」拓拔雷惱怒的斥責。
「是是是,大哥教訓的是。」申元一臉的誠惶誠恐,可是若仔細看他的嘴角就可以發現那是上揚的。
本來嘛,大嫂的人選竟然要由他這個小叔子來決定,未免太過荒唐了,多虧這位破棉襖姑娘及時出現,讓事情有了轉機,真是萬幸啊!
「你下去吧!」
「是。」申元乖乖抱著選妻冊離開,走到一半忽然又回頭道︰「對了,我剛才好像看見有位姑娘從大哥房里走出來。」
「……」拓拔雷沒有回應。
申元在心里嘆氣。唉,他本來還想乘機好好整整拓拔雷這悶騷的家伙,誰想他竟像老僧入定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
真是悶得可恨哪!
申元不甘心,腦里轉著壞點子。
「我記得那位姑娘好像沒穿鞋,一雙腳凍得紅通通的,看上去讓人好不憐惜呀!」他故意道。
「哼!」拓拔雷哪會不知道他在打什麼鬼主意,他重重一哼,暗示申元少作怪。
可想起裴靜那雙果足紅通通的誘人模樣,他的心神竟不由得一蕩。
以申元的老奸巨猾,怎會沒看出他的眼神悄悄變得柔和,嘴角也泛起一抹笑影?
「唉,要是換作在我的家鄉,被男人看過赤腳的小娘子,可是得一輩子跟著那男人-!」
一輩子都跟著他嗎?
拓拔雷不禁出神了。
「大哥你想,這一路上的行人那麼多,會有多少人看見呀,那──這小女子得嫁多少個男人呀?」申元故意調侃道。
「住嘴!」拓拔雷訓斥。
想到她赤足走過雪地,他的心中就忍不住升起憐惜之情,而想到那些男人色迷迷的盯著她的果足,他更是覺得無法忍受。
他壓根就忘了,世人都偏好三寸金蓮,哪會懂得欣賞自然之美,更渾然不覺自己被這僅有一面之緣的女子攪亂了心湖。
「你負責去打听她姓啥名啥,家住哪里。」拓拔雷吩咐道。
「是,我這就去。」申元樂得應道。
「還有,記得先去沈記鞋鋪買雙皮靴,要這麼大的。」拓拔雷想了想,伸出手來比畫個大小。
「會不會太小了些?」申元詫異極了。
別說他們這些大男人穿不進,就算穿得進也沒道理去那兒買呀,沈記鞋鋪的皮靴如何比得上金烏城下屬的鞋莊呢?大哥怎麼會……
「怎麼,你還有意見嗎?」拓拔雷不悅的道。
「不、不敢。」申元不解的搔搔頭道︰「莫非大哥新收了一個小廝?」這樣才能解釋大哥要他買小皮靴的事。
申元自以為聰明,誰想拓拔雷竟狠狠瞪著他,凌厲的眼神盯得他心里直發毛。
「女靴!」良久,他才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
「女、女的啊?哦哦,大、大哥,我去了!」申元狼狽的落跑了。
唉,真是失策呀!沒想到大哥和那破棉襖姑娘已經進展到買靴子送佳人的地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