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揚州城南門。
到了制粉的時節,遍布大街小巷的香粉鋪子又開始忙碌起來。揚州城整個沐浴。在一片馥郁的芳香里,只要站在城門口,就不時能聞到一股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
城門口,等待入城的人排成了一條長龍,長龍中,梅笑白下意識模一模掛在頸間的羅漢香錢。
時間已經過去四年了,香錢上的香味也差不多消散了,可是每次觸模這香錢,他就仿佛看見那個喊自己「笑白哥哥」的善良女孩。
斃惚中,他似乎仍是那個跋涉在逃亡路上的襤褸少年,背上則是他那剖舍不下的小小人兒……
「公子?這位公子該你……」
「我要成為斗粉狀元,笑白哥哥你呢?你以後要做什麼?」小人兒軟軟的趴在他背上,柔女敕的胳膊環繞著他的脖子,呼吸暖暖的吹拂在他頸間……
「我以後要做神醫。」說這話時,他的視線落在她那只已經腫得穿不下鞋子的光腳丫上,「你的腳還痛不痛了?」
「不痛。」她的聲音清脆,笑容卻有些扭曲。
「真的嗎?」他故意踫一踫她那腫得發紫的腳踝。
「真的,寧兒一點都不痛。」她笑得好甜,只是明眸里明顯有可疑的水光。
「走嗎?」
「當然了。寧兒沒撒謊,撒謊的是小狽,汪汪……」看見他仍是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她干脆又加上一句。
「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記憶里的可愛表情,讓他忍不住笑出聲。
「喂,該你了,你還在傻笑什麼?!」喊了幾聲都沒得到回應,排在他身後的壯漢終于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必憶倏然消失了,連帶小小悅寧的笑靨也一起不見了。
懊死,竟敢打攪他!梅笑白心頭火起,手指輕彈。
「啊……什麼鬼東西扎了我?」一連串淒厲的慘叫聲沖出壯漢的大嘴,而他胡亂揮舞的右手分明插著一排亮晃晃的……
煩!那破鑼般的尖叫讓梅笑白皺起眉頭,正思忖著要不要讓這家伙多吃點苦頭,一陣馥郁的芳香從城門里飄出來。
「笑白哥哥,就連揚州城的青石板也是香的呢!」
斃然間,他似乎听見一個甜甜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言細語。
心頭的怒火一下子消散不見,對她的思念更濃了,而原本想再教訓那壯漢的念頭也淹沒在這潮水般的思念里。
斑!算你這家伙走運!梅笑白輕哼,質地良好的布料拂過壯漢的手背,借著衣袖的掩飾拔下那些亮晃晃的金針。
「咦?怎麼忽然就不見了?」壯漢眨眨銅鈴般的牛眼,面對只剩下一排針孔的手背,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梅笑白沒再理他,迅速走進讓他思念不已的揚州城。
當年他倆一路歷盡吧難萬險,等回到揚州時已經入冬了。第二年還沒開春,他就被毒醫看中,抓去強收做徒弟,從此再也沒能踏進揚州城一步。
可是在這一千多個日夜里,他從沒一刻忘記過悅寧,更沒忘記過位于埂子胡同那個清貧卻溫馨的家。
是這一切支撐著他,讓他熬過毒醫的試煉。
而現在,他就要回家了!
正值七月制粉時節,就像寧兒所說的那樣,連街上的青石板也帶著香味兒,不知在這些香味兒里可混有郎家的粉香?
四年里的濃烈思念如陳酒,越沉越醇。
「寧兒,我的寧兒……」低喃她的名字,梅笑白歸心如箭。
他加快前行的腳步,很快的離開熱鬧的主街,拐向一條小小的岔路。轉過幾個彎,大約一盞茶工夫,就能看見那條熟悉的小苞同了。
他記得很清楚,郎記粉鋪就在埂子胡同的中間,總共只有四塊門板的門面,小得一不注意就可能會忽略,但只要走到胡同口就能聞到郎家香件那種獨特的奇香,因此常常會有人循著香味而來。
「寧兒,笑白哥哥回來了!」才走到胡同口,梅笑白就忍不住大喊起來。
他期望著能夠看見她飛奔著迎出來的身影,可是等了一會,別說是看見人了,就連記憶里的香味兒也沒聞到啊!
難道是家里出什麼事了嗎?一想到這,他就心急如焚。
梅笑白一口氣跑到胡同中間,郎記粉鋪依然在,只是油漆剝落的門板緊閉著。
「我回來了,寧兒,你快開門啊!」他一邊拍門一邊大喊。
可——里面沒有回應。
「里面有沒有人?我回來啦!」梅笑白提高了嗓門。
憊是沒有回應。」
「寧兒,難道你還在氣笑白哥哥的不告而別嗎?我可以解釋的,寧兒你快出來啊……」他一邊敲門,一邊沖著里面大喊。
可是他敲了好久好久,連手掌都敲痛了,除了灰塵被敲下一堆之外,門里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說你別再瞎費力氣了,里面早就沒住人了。」驀的,身後響起一個聲音,是隔壁鋪子的人跑過來阻止。
「沒住人了,怎麼會呢?」像是有一大盆冷水兜頭澆在他身上,梅笑白這才注意到郎記的門板、窗戶,甚至是招牌上都掛滿了蜘蛛網,確實不太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你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搬走的嗎?」
「好像已經快四年了吧!我記得那年到春天還在下雪,而且雪不得特別的大。」鄰人回憶道。
「怎麼可能?」寧兒說過要將郎記粉鋪發揚光大的,怎麼可能丟下粉鋪離開呢?梅笑白越想越覺得有蹊蹺,眉心不由深鎖。
「唉∼∼說起來這家人也真夠倒霉的,當家的男人死在外面,連個尸骨都沒能運回來︰養個女兒呢!懊端端的又瘸了一條腿;再後來這家娘子又病了,差點就死掉了……」鄰人沉浸在往事中,兀自在那兒絮絮叨叨。
「胡說,怎麼可能差點死掉?!」梅笑白攫住鄰人的肩膀,大聲咆哮。
他的師父毒醫脾氣古怪、為人刻薄。當年為了收他為徒,甚至說出諸如「如果不馬上跟我走,我就毒死郎家母女」之類的話;可是不能否認的,他的醫術絕對是一流的,照理說他既然開了藥方給娘,就不應該治不好啊!
「你、你、你就別再問我了,我、我什麼也不知道。」鄰人被他凶神惡煞的樣子給嚇到,一顆腦袋搖得像搏浪鼓似的。
「好,其它的我都不問,你只要告訴我她們搬去哪里就行了。」梅笑白按捺住脾氣的問。
「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他的臉色難看得像要殺人。
「這、這胡同里沒人不知道啊!她們好、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沒出現過。」鄰人結結巴巴的解釋。
「人間蒸發?!」怎麼可能!
「真、真的,我沒必要騙你啊!」鄰人趁他失神的時候狠命掙開他的手,一溜煙逃回自家鋪子去了。
「你別走啊!我還有話要問你……」梅笑白立刻追上去,可「砰」的一聲,他高挺的鼻子差點被鄰人合上的門板給夾住。
「你走吧!其它事我真的不知道。」鄰人只敢隔著門板回道。
梅笑白只得垂頭喪氣的回到郎記粉鋪前。隔著門縫往里面張望,他發現里面雖然塵土滿地、蛛網密布,可是器具什物都還在。
郎家家境貧困,如果是搬家的話不可能丟下這些東西不要啊!他心里納悶極了。
他隨即問遍整條胡同,得到的說法也和先前的鄰人差不多,只有一個人提起在她們母女失蹤之前,曾經看見陌生人來過,而這是唯一的線索。
懊死,她們究竟去了哪里,為什麼就不能等他回來呢?
梅笑白雙手抱頭,沮喪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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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家大宅,正堂。
「孫老太爺,這回你該相信我沒有騙你了吧!」一名長相英俊可態度輕佻的年輕男子,一臉得意的道。
「一樣,真的一樣!怎麼可能會一樣?怎麼會……」老人顫抖著雙手,聞聞蘇家的香粉,又聞聞自家的香粉,越聞臉色就越難看。
「制粉的人我也已經帶來了,這回你們孫家該痛痛快快的認輸了吧!」年輕男子——蘇詹元一把拖過躲在身後的悅寧,讓她站在孫家人面前。
「啊!」悅寧的右腿明顯不便,被他這一拉差點摔倒,而孫家人怨恨的目光更是讓她心情沉重。
蘇老爺給的時間太緊迫,而孫家的秘方又太復雜,她根本不可能在規定期限內將秘方完全破解出來,所以她只能取巧。
她所制的那盒香粉雖然乍聞和孫家的香味一樣,可是聞久了就會發現這香粉的後味和孫家的還是有些差別。只是這差別非常細微,一般人可能根本發現不了,但是想要瞞過制了幾十年香粉的孫老太爺卻有些困難。
于是悅寧就只有賭一賭了。而她賭的就是孫老太爺對自家秘方太過自信,在乍聞「一模一樣」的香粉時,他必定會覺得震驚,如果他月兌口說出承認一模一樣之類的話,那麼大局就已是定了,即使他後來發現其中有差異,也是于事無補。
如今她確實是賭贏了,可心虛和內疚的情緒就快要壓垮她了。
「這次我們蘇家能夠打敗孫家,表妹可是蘇家的第一功臣哪!這麼好的揚名立萬機會,表哥怎麼忍心讓你錯過呢?」蘇詹元一臉「笑意」的道。
生為蘇家的長房長孫,他蘇詹元生來就是要繼承蘇家家業的,自小圍繞在他身邊的就是眾人的夸獎和矚目,可是這個跛丫頭卻像是專門來克他的。
自從她來到蘇家之後,爺爺的心眼里就只剩下這跛丫頭了,平時有事沒事就喜歡說他的本事不如這跛丫頭,而這回她立了這大功,他更是要被踩到泥里去了。
斑!蘇詹元老早就想尋悅寧的晦氣,只是苦于她深居簡出找不到機會,這次好不容易逮到機會,不藉機整整她,他又怎能甘心?
「原來制這粉的是你!」孫老太爺的目光鎖定了她,憤怒的眼神幾乎要把她單薄的身子給射穿了。
「當然是她了,她可是我們蘇家的秘密武器。」似乎沒看見那兩道怨毒的目光,蘇詹元抓著她不退反進。
「秘密武器?」孫老太爺的目光更是幾近怨毒。
「當然了,要不我們蘇家干嘛在家里養個瘸子呀!總不會是為了養著逗樂吧!」蘇詹元話中帶刺。
「詹元,你放開我!」悅寧難堪極了。
「你算是蘇家的什麼人啊?本少爺的名字是你喊的嗎?」一直「笑盈盈」的蘇詹元忽然變了臉。
「呃……」好痛!他的五指掐進她的臂肉里,悅寧疼得眼淚都掉出來了。
「你有什麼好不滿的,我這可是給你機會露臉,你不是該感謝我嗎?」蘇詹元假裝不知道她的痛苦。
「少爺,老太爺可是交代過要您要保護好表小姐的。」倒是跟著他的下人記起蘇老爺的關照,出言提醒他。
這死丫頭,就是會在老頭子面前裝模作樣!蘇詹元在心里狠狠罵一句,一把推開她。
猝不及防之下,悅寧往後跌出一步,差點摔倒在地,她才剛穩住身體,縴細的手腕就又被人抓住。
「啊!」她驚叫之後才發現抓住她的是一臉憤怒的孫老太爺。
「你、你、你做、做……」孫老太爺的眼楮里似乎能噴出火來,嘴巴卻怎麼也吐不出完整的話,臉上的表情詭異極了。
「爹,您怎麼了?」
「老太爺……」
孫家頓時大亂。
孫老太爺臉上的肌肉一陣扭曲,嘴巴里格格作響,歪斜的嘴角流出唾液,而他的手卻反而抓得更緊了。
香粉從他膝上滾落下來,散了一地,濃郁的粉香充斥每一個人的鼻子。
看見這情景,悅寧的素顏一片慘白,而被兩家請來的證人也有些坐立不安了,唯獨蘇詹元在一旁看好戲,欣賞著這一團混亂。
「既然已經分出輸贏,我們就來談談房子和鋪子轉手的事吧!你們孫家打算什麼時候搬出‘我們蘇家’的房子啊?」蘇詹元沒心沒肺的道。
「蘇詹元你——你已經把我爹氣成這樣了,還一心想著要霸佔我們的房子,你到底還是不是人啊?」孫老爺氣急敗壞的指責。
「什麼霸佔,說得真難听。願賭服輸,天經地義。現在證人都還在堂上坐著,莫非你們孫家就想反悔了?」蘇詹元步步進逼。
之前,孫蘇兩家曾有過約定,如果蘇家能制造一模一樣的香粉,孫家就將祖屋和店鋪拱手相讓,反之則由蘇家讓出他們的祖屋和店鋪。
本來孫老太爺是仗著孫家秘方百年來從未有人能破解,想藉機吞掉蘇家祖屋和店鋪,沒想到棋差一著,結果兵敗如山倒。
「你……」孫老爺氣得說不出話來。
「正所謂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也該是你們孫家離開的時候了。」蘇詹元火上加油的說。
「蘇詹元你不要欺人太甚了,至少現在這地方還是我們孫家的,容不得你在這里撒野!」孫少爺氣不過他的囂張,跳出來罵道。
「這地方過不了多久就要易主了,到時候還不知道是誰撒野呢!」蘇詹元嗤之以鼻。
「你……」
驚呼聲里,孫老太爺忽然站起來,又頹然倒下。
「爹,您怎麼了?!您緩口氣啊……」看見情形不對,孫老爺趕忙沖過去,一邊幫孫老太爺揉胸口,一邊喊道︰「錦綾,你快來看看你爺爺怎麼了?」
听見父親淒厲的叫喊,正和蘇詹元理論的孫錦綾回轉頭來,正好看見祖父噴出一口鮮血。
「走開,都給我走開!」一路推開擋路的人,他狂奔到孫老太爺身邊。
悅寧被他推了下,差點就摔倒在地。
借著這一推之勢,她的手總算從孫老太爺的手里滑月兌,可是那尖利的指甲已經在她的手臂上劃開幾道血痕,而那口血就噴在她的胸前,呈現出一片觸目驚心的鮮紅。
「爺爺,您張開眼楮看看,我是您最疼愛的孫兒錦綾啊!」
「老太爺,你醒一醒啊!你可不能出什麼事,要是留下我這老太婆可怎麼活啊?嗚嗚嗚……」
「……」
悲痛的喊聲充斥悅寧的耳朵。
她害死那老人了嗎?她驚慌的望去,只看見圍成一團的人。
「孫老太爺不會有事吧?」她求救的目光投向蘇詹元,希望能從他的回答里得到救贖。
「我還以為你很希望他死呢!」蘇詹元冷冷的道。
「我沒有!是你不該逼得這麼狠的!」悅寧激動的否認。
「我逼得狠?哼哼!郎悅寧你可別忘了,香粉可是你做出來的。」蘇詹元攫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頭看著自己。
「我……」在他的眼里,她看見了極度丑陋的自己。
「當然是你了。你總不至于到了現在這般田地,還以為自己是無辜的吧?」蘇詹元一臉幸災樂禍的,「如果孫老太爺真的死了,你郎悅寧就是凶手。」
他的聲音如冰冷的蛇鑽進她的耳里!
悅寧的表情呆呆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有牙齒仍在格格作響。
「你少在我面前裝無辜了。」蘇詹元最討厭她這副故作純良的樣子,攫住她的大手就更用力了。
「少爺,老爺吩咐了要您好好照顧表小姐的。」看見那大手都快在她下巴捏出瘀青來了,蘇家僕人冒死進言。
「要是讓我知道你在老太爺面前亂說話,我就要你好看!」蘇詹元斜睨著他。
「小的不敢。」蘇家僕人忙點頭哈腰的。
「哼!算你這凶手好運道。」蘇詹元悻悻然放開手。
她再也無法承受了!悅寧大叫一聲,推開擋路的僕人,跌跌撞撞的往外逃去。
「表小姐,老爺吩咐了您不能亂跑……」
「不準追!」蘇家僕人正要去追,卻被蘇詹元阻止。
「可是……」
「你連本少爺的話也敢不听?」
「小的不敢。」蘇家僕人只得退回來。
斑!她能識趣不回來是最好,省得他還要費精神對付她。望著那一路跌跌撞撞跑開的瘦小背影,蘇詹元的眼神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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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逃離了孫家,卻逃不出自己內心的牢籠。
她的耳邊一直有個聲音在喊著︰凶手!凶手!凶手……
「不,我不是,我不想,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害孫家啊!悅寧捂住耳朵,可是那聲音卻越發響亮。
她只是想母女倆能夠在這嚴酷的世間生存而已,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再也無法忍受了,她要逃開這一切!
悅寧腳步不穩的在大街上狂奔起來。
失神中,她不斷的撞到東西,不斷有人伸出手要拉住她,恍然間,那一雙雙手都變成了孫老太爺的,它們拉她、糾纏她……
「放開我……」她拼命掙月兌這些伸過來抓她的手。
她跑過的地方引起驚呼連連,可是她卻充耳不聞。
這時她的腳下忽然踩到了硬硬的、滑滑的、一粒一粒的小東西,整個身子頓時失去了平衡——
「哎呀!我的黃豆呀!」在小販的尖叫聲里,悅寧踩著黃豆一路滑到了車道中間。不遠處,正有一輛馬車疾駛而來。「你這瘋丫頭總是這麼莽莽撞撞的,總有一天數馬車給壓了!」「有阿爹關照著才不會出事哩……」「你就會貧嘴,還不到後頭去待著……」「……」耳際風聲呼呼,風兒撩起悅寧鬢邊的柔發,也帶來了記憶里的聲音。「阿爹……」灼熱的淚水滑落在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