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二十分,關靖辦公室的電話響起。
「關董!好消息!」電話被接了進來,是新聞部經理。聲音听起來興奮得好像中了樂透彩。「收視率百分之三十八!這回我們真的大出風頭了……」
「等等,你到底在說什麼?」他冷冷地打斷地。
「呃……噢,對不起!關董,請您立刻轉開電視——」
那不難,關靖桌上的液晶螢幕立刻顯現了T台的畫面。
那婕放大的臉出現,讓他蹙緊眉頭,可是關靖同時也清楚地听見她以沉穩冷靜的口吻報出新聞——
「本台獨家深入犯罪現場,拍下無黨借立法委員馮翊走私毒品,並且勾結警界高層人士的一切罪行……」
杯面出現大批檢警人員搜索貨櫃,起出來層中大批毒品……另外還有臉色灰敗,被帶走的楊局長。
「本台獨家錄下馮翊與楊局長通話的內容……」畫面是馮翊和楊局長的照片,背景聲音沙沙地,但仍听得出是馮翊的聲音,內容正清楚地顯示他與毒品交易有關……
從接下來的新聞里看見那婕采訪海關人員、檢警人士,和一路追著檢方的公務車到台北地檢署的情形。
杯面正充分說明,她是如何度過驚險的一夜……關靖無法將視線自她身上移開,她的眼有層濃妝也蓋不住的淡淡黑圈,但她整個人煥發出一種耀眼的光采,那是種融合自信、專業所散發的神采。
相較之下,他對她的指控顯得可笑。
他不自覺揚起唇角,她的眼神好似在睥睨著正在看電視的他。
必靖正目不轉楮的注視她時,辦公室門口傳來秘書的聲音。
「關董,新聞部的程羽珊想見您。」
「嗯。」全神專注在螢幕上的關靖,其實並沒有听進秘書的話。
「關董。」可憐兮兮的聲音傳來。
揚起頭,關靖對上一雙含淚的大眼,程羽珊咬著下唇,神情有著難掩的委屈。
「你知道這是那婕做的了?」她看見他桌上的螢幕,臉色更蒼白了。
「她好無恥是不是?!居然剽竊我的點子!」她哽聲泣訴,不一會兒,成串的淚珠便滾至衣襟。
必靖看著眼前的女人,疑惑那張神似前妻的臉為何不再令他失措。
「點子是你的沒錯,但這回那婕做得實在很好。」他中立的評論,不加一絲個人情感因素。
程羽珊聞言,臉色一白,停止了啜泣。
怎麼回事?她慌了手腳,原本相當確信能掌握關靖的反應,現在卻有了絲不安。
不行,她要再加把勁說服他。
「那不公平!她會得到獨家,其實是我之前就搜集材料,她在會議上還故意說對這個案子沒有興趣,逼我放棄,可現在她倒好了,一個人搶走了所有風頭。她的心機好深,我想她一定早計劃好要行動了。可是昨晚我在場,她居然什麼都沒說,她分明是故意擠掉我。」
必靖沉吟不語,如果程羽珊說的是事實,那婕的行為不無可議之處……
「她確實應該知會你——」
「你相信我,好不好?這個Case真的是我辦的,是那婕搶了我的功勞。」她淚光盈盈的小臉凝住他。
必靖繃緊臉。「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受委屈。」
那婕一直忙到中午才有得閑。
她打了一場漂亮的仗,現在全國的人都沸沸揚揚地在討論這個案子,其他媒體也趕忙出動SNG車守在地檢署和馮翊家門口。
可是盡避他們再努力都是枉然,除了她,沒有人能有第一手的畫面和錄音帶。
她走下主播台,超過二十四小時沒睡的她應該是疲憊的,可是她卻一點也不想睡,整個人都飄浮在成功的喜悅之中。
「恭喜啊,那主播!」
「今年金鐘獎一定非你莫屬了!」
「你真是太厲害了!」
她一律回以微笑,忽地,她的笑容僵住。
她看見關靖和程羽珊迎面走來,心好像被戰了一記,隱隱作疼。
那婕武裝起自己,面無表情地走過去。
「那婕!」經理的召喚粉碎她想要避開的念頭。
「什麼事?」她有種不好的預感,那預感來自經理明顯的不安,來自程羽珊掩不住的得意,而關靖……不,她看不出來他真正的情緒。
他偽裝自己的功力,跟她一樣強。
「咳,呃……是這樣的,有關七點鐘的晚間新聞……我想……呃……作一些調整……」
那婕挑起眉。
「是這樣的,關董的意思是說……呃……」經理瞄了
眼關靖,似乎想從他那兒得到支援,可是關靖依然沉默,
他也只好硬著頭皮說下去︰「采用雙主播的方式可能……可以給觀眾帶來新的視覺效果……所以……所以……」
「你要我讓出主播的位子?!」那婕不可置信地怒吼,她不敢相信經理會說出這種話,在她剛剛為T台獲得轟動社會的大獨家之後?!
「不、不是,你當然是主播!」經理忙不迭地安撫。
「只是,只是搭配羽珊——」
「為什麼?!」那婕甩開經理的手,她直接走到關靖面前,冰冷冷地瞪視著他。
她的胸部因憤怒而急速起伏,晶亮的黑瞳正噴出激烈的火花。他沒想過怒氣勃發的她,看來竟會如此美麗,關靖勾起唇角,他發現自己還蠻享受她的怒氣。
也許他會這麼做不是為程羽珊出氣,而是想見她失控的樣子。
「我認為羽珊的能力不錯,這回要不是她,也拿不到馮翊的新聞。」關靖不動聲色,內心卻暗驚,什麼時候他對她有了這種異常的沖動?!
「因為她?」那婕暴跳如雷。「她做了什麼?馮翊這件事是我‘一個人’去追的,是我‘一個人’發現的,她什麼也沒做。‘我’才是那個超過三十個小時沒有闔眼的人,‘我’才是那個冒險偷听他們談話過程的人!」
必靖面無表情的听完她的吼叫。
「正是因為你什麼都‘一個人’做,你只想著個人表現,沒想到新聞工作是要TesamWork才能成功的。」他從容不迫地面對她,只有黑眸一閃而逝的戲謔,泄露出他的作弄。「我認為這是個很好的機會,讓你可以學習摒棄個人英雄主義。」
那婕有一刻不能會意他說了什麼,她無法置信地瞪著他,各種不同的情緒在她胸口翻騰,憤怒、委屈、受辱,然後只剩下火紅的憤怒,她的臉漲得通紅。
「夠了,少裝了!」她再也無法克制自己。「其實你不過是想把我換掉,讓你新任的情婦坐上主播台,不是嗎?」
四周傳來抽氣聲。顯然剛剛攝影棚里的人一直都豎起耳朵,專心听他們的談話關靖並沒有如所有人預期的惱怒,只是挑起眉。
「你最沒有權利作這種指控,不是嗎?」他嘲弄的冷笑,捏緊她的手臂拉近他,而低沉、惡魔般的嗓音就在她耳畔響起——
「別忘了,你又是怎麼坐上主播台的。」
那婕在一瞬間刷白了臉。
這是一處山上的空地,剛由那婕買下來,讓顏媽養家里再也容納不下的大型流浪動物。這里距離她們家,騎車約二十分鐘的距離,有些遠但好處在于沒有鄰居,自然也就不會有人抗議。顏媽每天帶著小莉上山來照顧動物們,那婕則只有假日會來。
僻靜的山間傳來可怕的聲音。
「阿婕……你要不要……呃,休息一下?」顏媽遲疑地開口。
「不用了。」那婕回頭,目光炯炯。「我今天一定要把這狗籠給修好。」
她咬牙切齒的模樣不像在修理狗籠,倒像在敲某人的腦袋。
「事實上……」顏媽擠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從那婕手中解救出那根快被她捏碎的鐵捶。「鎮上的鐵匠已經答應明天要義務來幫忙……所以,你別忙了,好不容易休了假,呃……你就回家去睡吧?「好不好?」
她再這麼沒命的槌下去,不只狗兒,連她都要精神崩潰了!
「我不想睡!」
那婕的回答讓顏媽簡直快瘋了。幸好她急中生智「啊,那你幫我拔雜草吧,這里好大又都還沒整理,你把草拔一拔,我好種點什麼的——」
讓她拔草應該可以消耗她「過人」的精力,而且又不吵人吧?!
那婕終于點頭,顏媽也放下心來。
她蹲在地上開始拔草,顏媽看著她。
那婕的模樣,讓人完全無法和出現在電視上那個冷艷的女主播,連在一起。
藍白條紋的襯衫、泛白的牛仔褲、破球鞋,素淨的臉,一向吹整成完美弧度的頭發,此刻也只隨意夾了一個黑色發夾,她看來至少年輕十歲。
骯水滑下她的頸項,因勞動而泛紅的臉頰沾了些許泥巴。她拉扯手中的雜草,把它們從土里連根拔起,丟在地上,那森冷的表情、惡狠狠的姿態,好像把它們當成某人的頭發,要一一拔光……
顏媽不禁冒了一身冷汗。「阿婕……你最近工作上,是不是有什麼不愉快?」
「不愉快?沒有啊!」說著,又有幾株雜草遭了毒手,
「我好得很,現在有了一個搭檔一起播報新聞,多好,領一樣的薪水,工作量少一半,真找不到這麼好的事了。」
是嗎?從她的表情可真看不出來是這麼回事……
事實上,那天她回來告訴她這消息時,那婕的表現是氣瘋了。她還惡咒著某個姓關的董事長還是什麼名字的……
顏媽搖搖頭。算了,年輕人的事還是讓她自己解決吧。
「我出去一下!」顏媽決定走開,任她和那堆雜草奮戰。
現在只剩下那婕和在空地上玩耍的狗兒,小莉跑過來跟那婕玩。
「走開!」她現在沒心情逗狗兒。
小莉嗚叫一聲,跑了開。
沒多久傳來一聲尖銳的煞車聲。
那婕抬頭,看見一輛黑色賓士就快壓到小莉,她霍地站起來,尖叫著向小莉跑去——
必靖從高爾夫球場開車出來,卻迷了路。
他習慣利用在車上的時間,閱讀或用筆記型電腦處理一些公事,從不曾仔細往意沿途的景致,要不是今天司機放假,而這個球約又非得參加,如今他也不會困在這回旋盤繞的小路之中。
他不覺慌張,只是厭煩,厭煩必須浪費的時間。
一個棕色的影子突然從路邊沖了出來,關靖緊急踩住煞車。那個棕色的物體消失在引擎蓋下,隨之一聲尖銳的哀叫傳來,關靖低咒一聲,氣急敗壞地下車。
眼前的景象令他松了口氣,一個渾身打顫的棕色小狽縮在地上,哀哀嗚叫。
貶叫,表示沒被壓死……
「小莉!」
一個拔尖的女性嗓音震動耳膜,他皺眉,看見一個女人沖出來抱住小狽。
「小莉,有沒有怎樣?被車撞了嗎?痛不痛?對不起,我剛剛沒理你,還叫你走開,可是你也不能調皮跑出來啊!萬一你怎麼了,顏媽和我都會好傷心、好傷心……」
女人用一種足以勒斃那條還在發抖的小家伙的力道,緊緊將它抱在懷中,還一邊嘰哩呱啦地和狗兒說話。
他很少看過一個人表情可以這樣豐富。
苞一只根本不會說話,可能也听不懂人話的狗講一大堆……在關靖的世界里,從沒有這麼不理性,不,可以說是愚蠢的人。
他無法理解年輕女人的行徑,卻奇怪地覺得她新鮮有趣,不覺揚起唇角。
「喂!你這個人,開車怎麼那麼不小心——」在確定狗兒沒事後,那婕抬頭破口大罵站在賓士車前的男人。
她的話驀地止住,瞠目結舌地看著他。「你——你怎麼會在這里?」
年輕女人瞪著他,關靖這才得以看清她的長相。清秀但稱不上亮麗的臉龐,明亮的大眼,稚氣可笑的頭發,加上臉上、身上的點點泥印。
他不記得曾見過這個女人,雖然她的眉眼之間,令他有種模糊的熟悉感。
她為何一副見鬼的表情瞪著他?!
「小姐,我們認識?」
那婕張目結舌,下巴就快要掉下來。
什麼認識?!他們何只「認識」!他是得了失憶癥,還是老年痴呆?!
「你——」她正要罵出口,突然一陣靈光閃過腦際如果他沒問題,那毛病就出在她身上!
她低頭看自己邋遢的打扮,老天!那婕震驚地想,他認不出我!認不出沒化妝的我!
眼前的情境讓她覺得好笑,可是她卻笑不出來。
「我們在哪里見過面嗎?」他鍥而不舍地迫問,那種熟悉感越來越強,他覺得自己「應該」認識她,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不!」那婕賭氣說。「我們不認識。」
「是嗎?」他挑眉。「那你怎麼會問我為什麼在這里?」
「我這樣問有什麼不對?你為什麼在這里?!你差。
點就撞到我家的狗了,你知不知道?!」那婕叉腰怒視他,
反正他又不認識她,她也不用再戴面具,干脆放膽對他大吼大叫,也算報仇。
「是你家的狗沖出來。」他拒絕接受誣告。
這那婕當然知道,她自知理虧,又不想跟他多攪和,以免被認出來……
「算了。」她揮揮手,轉身走開。
必靖目送年輕女人走進一道鐵門,門的上方掛著一塊簇新招牌——顏媽媽流浪動物之家。
所以,她姓「顏」,是嗎?
透過矮籬笆,關靖饒富興味地看女人被各色各樣的狗兒包圍。
那些動物以世俗的觀點稱不上「美」,有斷腿的,有掉毛的,還有一只身上殘留著似乎被腐蝕性液體傷過的痕跡,但它們看來全都被好好照料著,干淨、而且活力充沛。
是怎樣的女人願意供獻青春、付出勞力,在這荒僻的山間,默默照顧這群被遺忘、拋棄的生命!
他的生活周遭全是一些汲汲于名利、權勢的男女,從沒有任何一個人像她——
他對她產生了興趣,很大的興趣。
必靖出現在新聞部的頻率增加了。
「關董!」新聞部經理惶恐地相迎。
「沒事,我只是來看看。」他伸手制止了經理接他進辦公室的邀請,直接走到攝影機後,沉默地看著主播台上的二個女人。
明顯的,那婕搶了風頭。
她沉穩的台風、敏捷的思路,對新聞的敏度和掌握度,都比程羽珊強得多。尤其是在處理現場的事件上,更清楚的凸顯出二人能力的差異。
七點五十五分。新聞結束,那婕拔下系在領口的麥克風,可是她並沒有得以喘息,采訪組主任上前來。
「听說今晚檢方要去突襲檢查馮翊開的一家搖頭PUB。」
那婕眼楮亮了起來。「你派誰去?」
「小敏。」
「我也一起去,她還太女敕!」
「好!車在外面等……」
在一旁被當成隱形人的程羽珊暗自咬牙,隨後她的目光無意瞥見關靖——
「那姐,」她表情一變,瞬間從一張怨怒的臉轉成虛心求教的樣子。「剛剛那段新聞我不太了解,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我現在沒空!」那婕拋下這句話,看也不看程羽珊一眼,就起身跟采訪主任往外走。
「喂,你克制一點喔!別又像上次一樣搞得整夜沒睡——」采訪主任邊走邊跟那婕聊。「晚上還要ON現場,弄得跟熊貓一樣就難看噦。」
「我像熊貓?!」那婕戲謔地捶他一拳。「喂,我是替你跑新聞耶!居然說我像熊貓?!「拜托!你哪里是為我,是你自己愛求表現好不好?」他搖搖頭,夸張地嘆口氣。「年紀不小了,再這麼拼下去,看誰還敢娶你這個女強人……」
「啥!你管太多了吧,又不是我媽…」
兩人旁若無人地說說鬧鬧著往外走,渾然不知有兩道陰鷙的目光,正冷冷射向他們。
「那姐跟‘男同事’都很合得來呢!」
必靖回過神,轉頭,對上程羽珊天真無邪的笑臉。
「你也看到了,我試著跟她聊,想化解她對我的歧見,而且,那姐真的很厲害,我想跟她學得很多,但是……」她作出一個無奈的苦笑,憂愁地輕鎖眉心,失望全寫在臉上。「她根本懶得理我。那姐跟部里的女同事全處不來,不過,跟男的倒都有說有笑…」
「我不想再听她的事了!」關靖突地暴吼。
從他繃緊的臉上,程羽珊知道已達成她要的效果,于是她好心情地笑道。
「好啊!那關董,要不要請我去吃飯?我忙到現在都還沒吃晚飯呢!」
她撒嬌的憨態,再次讓關靖憶起柔柔。心底的某處被觸動了,他急于借著對亡妻的回憶,來抹去「那女人」,在他心里勾動的暴躁和窒悶。
必靖點頭,「沒問題。」
倆人並肩走出新聞部的樣子,落入所有工作人員的眼里。
耳語很快傳了開來——
「程羽珊是關董的新女友!」八婆甲壓低了聲音說。
「原來就是為了她,關董才常到棚里探班。」八婆乙羨慕地道。「這接她去吃晚餐。從沒見過關董對哪個女人這麼溫柔過,看來這回關董用情頗深……」
「可是,之前不是傳那姐才是關董的女朋友?!」
「她哪能跟羽珊比?!看關董對兩個人的差別待遇就知道了,那婕頂多只是陪關董上床的女人,關董不會對那種人認真的!」
「喂,這下子那婕的主播位子還坐得下去嗎?」
「我看是快保不住噦……」
「那我們以後得對羽珊好一點。」
「對!對!」
一群八婆很難得地達到共識。